極光坐在駕駛座上,手指輕快地敲著方向盤,連停滯不前的塞車都無法影響她的好心情。後座的阿泰爾玩味地觀察自己的僱主,這不像是比賽落敗後的反應。
「妳似乎挺高興的。」阿泰爾說。
「就是那個過彎!」極光興奮地說,「你一定也看到了!扭轉車身,甩尾,急起直追,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而且還連續成功兩次,前所未見!理查克看到我咬得這麼緊,一定嚇出滿身冷汗。哈!」
「真不可思議。同樣是敗給理查克,以前的妳非常不甘心,現在卻樂不可支。」
「我現在仍然不甘心。」極光想了一下,「但是我今天的表現比以前更好,比賽時間縮短,順利通過髮夾彎。在進步的喜悅下,落敗的挫折就顯得微不足道。」
「的確,妳差一點就贏過理查克了。」
「8.64秒的差距恐怕不是一點而已。理查克技高一籌,但是假以時日,奪得冠軍獎盃的人將會是我,走著瞧吧。」極光靈機一動,「我想趁手感正熱的當下再練習個幾次。阿泰爾,打電話給練習場,問他們晚上有沒有場地。」
「妳昨天已經練習整個下午,加上今天的比賽,開車的時間夠多了。」阿泰爾提醒道,「若妳今晚打算練車,就得取消念書或健身的行程。妳確定嗎?」
「好吧,那就算了。」極光無奈地說,「如果福爾摩沙能夠和德意志一樣,公路不限速,我絕對會利用通勤的機會好好練習一下。」
「在德意志,非必要的行車動作被視為危險駕駛,是被嚴格禁止的。」
「我只是開個玩笑。」
「妳現在需要的不是練習,而是休息。讓我來開車,這樣妳就可以稍微放鬆,或是打個盹。」
「阿泰爾,我已經說過,只要有機會開車,就由我擔任駕駛。」
「這沒有道理,哪有雇主替經紀人開車的?」
「我是讓你搭便車,而不是替你開車。這兩者看似相同,本質卻截然不同。」極光揚起不可質疑的笑容,「阿泰爾,以後別再開這種玩笑,這會貶低我對你的評價。」
阿泰爾搖搖頭,他並沒有開玩笑,但是他深知極光的個性,決定不再討論下去。
「粉專有沒有值得一提的留言?」極光隨意問道。
阿泰爾拿出手機,將粉專迅速瀏覽一遍。
「今天的留言很多,內容平淡無奇。」阿泰爾邊看邊說,「大多是讚美妳的比賽表現,以及少許批評。」
「把人氣最高的三個批評唸出來。」
阿泰爾擁有服從的美德,然而聽到極光這個要求,也忍不住皺起眉頭。「極光小姐,這些批評很失禮,不值得妳費心。」
「值不值得費心是由我來決定。」極光推動排檔桿,踩下油門,擺脫這個堵塞將近五分鐘的路口,「告訴我吧。」
極光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他恐怕要失望了,我會在賽車場待上很長的時間。你知道嗎,阿泰爾,我在賽車界奮鬥的主要理由,就是給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一點顏色瞧瞧。下一個。」
「第二:如果極光轉戰外送,我就要點她的-」阿泰爾不自然地頓了一下,「第三……」
「她的什麼?」
「沒什麼。」
「阿泰爾,說出來。」
「……她的奶。」阿泰爾咬著牙。
「這是個好點子。」極光哈哈大笑,「阿泰爾,以後如果需要,可以安排我擔任公益外送員,這想必很有話題性。但是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替乳臭味甘的屁孩送奶,他想喝奶就去喝他媽的奶。下一個。」
「極光小姐!妳不應該-好吧,下不為例。」阿泰爾很想講些什麼,不過還是決定放棄,「第三:極光的過彎能力可圈可點,但是切換跑道的時機仍有待磨練。舉例來說,她在第一個髮夾彎被兩部車包夾,錯過理想過彎點,結果被其他對手甩開,直到-」
「這位粉絲叫什麼名字?」極光打斷阿泰爾的發言。
「他叫做『亡靈水手長』,非官方社團《理查克後援會》的管理者。」阿泰爾檢視這位粉絲的活動履歷,「他經常來我們這裡發言,主題都是針對妳的比賽表現,內容還算客觀,幾乎沒有情緒性的用詞。」
「可惜,如果他是我的粉絲就好了。」極光放慢車速,讓一位闖紅燈的老先生橫越馬路,「有人寄信過來嗎?」
「大部分是粉絲信,少許的產品代言、聯名活動與訪談邀約。」
「將粉絲信以外的玩意概略說明一下。」
「產品代言有香榭淑女的口紅、密西根汽水以及明視葉黃素。聯名活動有呱呱漢堡與漢米爾頓,就是那個販售淑女時尚精品的漢米爾頓。訪談邀約有福爾摩沙時報、財經時代、月桂冠雜誌。如果妳問我的意見,我建議……」
極光打了一個哈欠,阿泰爾識趣地閉上嘴,他知道極光對這類的商業合作興致缺缺。
「還有嗎?」極光慵懶地說。
「只剩一個活動邀約,邀請妳參觀演奏的彩排。」阿泰爾納悶地盯著手機,「不是正式表演,而是彩排?怎麼會有人提出這種要求?」
「把內容唸出來。」
「『親愛的極光妳好,我是鵬灣中學西樂社的社員。我們即將參加縣內的演奏比賽,可是大家缺乏信心,士氣低迷不振。如果有空的話,妳是否能夠前來觀賞我們的彩排呢?如果極富盛名的極光親臨現場,大家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鵬灣中學,西樂社,彩排,有意思。」極光思索了一下,「把時間地點告訴我。」
「週一至週五,下午四點,操場的司令臺。」阿泰爾說。
「現在是三點半,我們正好會經過鵬灣中學,那就去看看好了。」
阿泰爾表情難掩訝異,不明白極光哪來的興致。極光經常收到這類私人性質的活動邀約,但是她赴約的次數用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妳這麼做勢必會擠壓到晚上的行程,妳確定嗎?」阿泰爾懷疑地問道。
「我想印證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
「你待會就知道。」極光笑著說,「上交流道了,坐穩囉!」
車子的速度突然飆升,突如其來的加速度害阿泰爾猛撞椅背,差點把剛才喝的咖啡吐出來。阿泰爾不敢掉以輕心,緊緊抓住把手,畢竟他的前一副眼鏡就是在極光的車上撞壞的。
極光與阿泰爾很快就抵達鵬灣中學,透過路上的告示牌找到操場,十餘位學生在司令臺上練習演奏,阿泰爾認出那是嬉戲組曲,這首低難度的組曲是校園樂團的必修曲目。司令臺下面放了許多折疊椅給參觀的民眾使用,但是沒有人願意在這麼熱的天氣下逗留。
極光選了最前排的椅子就坐,阿泰爾坐在旁邊,兩人就這樣聽著臺上的演奏。鵬灣中學西樂社的表現顯然不夠純熟,阿泰爾聽到好幾次走音與放炮,輕快的節奏被搞得拖泥帶水。略顯福態的女指揮拿著指揮棒,努力將演奏導入正軌,可惜成效不彰。阿泰爾眉頭深鎖,覺得眼前的演奏乏善可陳,燙人的椅子坐如針氈,這一切簡直就是某種折磨。他轉頭觀察極光的反應,卻發現極光居然低著頭滑手機,連耳機都戴上去了。
練習結束後,學生們便如釋重負地一哄而散,有的坐下來補充水分,有的三五成群閒聊,有的收拾樂器。極光此時站了起來,用力地鼓掌。
「大家辛苦了。」極光環顧周圍,將每位學生盡收眼底,「你們很努力呢!」
學生們起初有些困惑,但是他們很快就認出眼前這位名人是誰。很快地,興奮的浪潮席捲在場的每一個人,學生們紛紛湊上前,想親近這位動人的全民偶像,要不是阿泰爾及時擋在人群前,極光一定會被熱情的學生淹過去。
「極光!妳怎麼會來到我們學校!」一位男同學忘情喊道。
「我正好路過,就過來參觀。」極光盯著男同學手上的琴弓,「你的中提琴拉得不錯,學幾年了?」
「三…三年…!」男同學緊張得結結巴巴。
「好好努力,練起來就是你的。」
極光拍拍男同學的肩膀,後者感動得快要哭出來了。極光轉向另一位瓜子臉蛋、手上拿著長笛的女同學。
「妳吹的音色很美。」極光說,「妳喜歡長笛嗎?」
「非常喜歡。」女同學激動地說,「但是我更喜歡妳!」
「謝謝妳,我很感動。」極光給對方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女同學沒有回答,她似乎興奮得失神了。
經過短暫的寒暄後,極光走上司令臺,與樂團成員一起合照(由阿泰爾擔任攝影師),最後以瀟灑的姿態道別,不忘期許他們在比賽拔得頭籌。
「一個充滿活力的樂團。」離開操場後,極光伸了一個懶腰。
「的確,比起原本的暮氣沉沉,他們現在有精神多了。」阿泰爾說,「妳真的期待他們奪冠嗎?」
「那不重要。」極光聳聳肩,「他們需要鼓勵,需要期待,那我就給他們,反正對我沒有損失。」
阿泰爾想到極光剛才只顧著滑手機的場面,突然覺得有些失望,至於為什麼失望,他也不是很清楚。
「妳做得很好。」阿泰爾喃喃地說,瞄了一下手錶,「我們回去吧,如果接下來沒有塞車,妳應該趕得上之後的行程。」
「你在說什麼?事情才剛開始呢。」
極光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叮咚,阿泰爾的手機收到一張照片,那是鵬灣中學西樂社方才練習的畫面。
「阿泰爾,把我的照片與你剛剛拍的照片做個比較,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麼端倪,我給你一分鐘。」
阿泰爾沒有提出疑問,極光經常像現在這樣,突然丟出看似無稽,實則頗富深意的要求,他已經習慣了。他仔細觀察手上的兩張照片,試圖找出值得一提的內容。
「如何?有看出什麼嗎?」一分鐘後,極光問道。
「學生後來表情變快樂了。」阿泰爾說。
「還有嗎?」
「樂團成員站的位置完全一樣,大概是習慣使然吧。」
「快抓到重點了。給你一個提示,人數。」
「人數是嗎?」阿泰爾開始點人頭,然後他注意到了,「妳的照片左邊少了一個人。」
「沒錯。」極光指著人群中的缺口,「演奏雙簧管的同學不在這裡,她缺席了。」
「真厲害,妳怎麼發現的?」
「因為我正好目睹那位同學離開。」極光緩緩地說,阿泰爾嗅到一絲不滿的氣息, 「在我招集大家準備合照的時候,當著我的面。」
「她想必不是妳的粉絲。妳一定可以理解,不是每個人都肯定妳的表現。」
「沒錯,所以我們去和她打聲招呼吧。」
阿泰爾吃了一驚,「有那個必要嗎?她顯然不打算見妳,就算找到她又能如何?。」
「你待會就知道了。」極光重複著稍早的話,「走吧,我們去把那位同學找出來。」
兩人很快就找到那位女同學,她站在樹陰下,拿著雙簧管獨自練習。女同學身材略矮,臉型圓潤,留著齊瀏海短髮,青春痘的痕跡散佈在臉頰上,外觀並不突出。女同學對兩人的走近感到訝異,但是她很快別過頭,裝作沒有留意到。極光沒有打擾對方,而是站在不遠處聆聽。阿泰爾覺得女同學的演奏頗佳,比其他同學好上許多,至少不會讓他想把耳朵塞起來。
女同學演奏告一段落,她低著頭摸索指法,沒有向兩人打招呼。
「演奏辛苦了。」極光笑臉迎人,「練了很多年吧?」
「四年。」女同學回答,沒有抬起頭。
「妳喜歡雙簧管嗎?」
「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女同學給了一個微妙的答案。
「那麼,妳堅持至今的理由是什麼?」
女同學沉默許久才抬起頭,眼神冷漠,「因為我只擁有這個。」
「我倒是認為,妳擁有的比妳認為的更多。」
「妳什麼都不懂!」女同學突然生氣了,「我不像妳那麼偉大,彈個手指就可以影響全世界!花了這麼多錢,花了這麼多時間,放棄出去玩的機會。結果呢?鄰居投訴我製造噪音,老師不滿意我的進步,男同學侮辱我是吹喇叭的少女!我犧牲了這麼多,卻沒得到肯定,還得聽妳這人生勝利組講風涼話!」
女同學氣得脹紅了臉,抓住雙簧管的手因激動而顫抖。極光沒有被女同學的反應嚇到,她等對方情緒稍微平靜下來後,才再度開口。
「妳的憤怒,妳的沮喪,妳的肺腑之言,我全部都懂。」極光說,「妳並不孤單。」
「我不要妳的同情。」女學生挑戰地說。
「這不是同情,而是理解。」極光露出由衷的笑,「讓我說一個故事給妳聽吧。從前有一個孩子,她的夢想是成為音樂家,希望綻放光芒,想要與眾不同。但是她的家世平凡,又沒有過人天賦,那該怎麼辦?很簡單,比別人更努力就行了。別人念十遍,她就念三十遍;別人練習一星期,她就練習一個月。典型的努力故事,不是嗎?」
女同學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呢?」
「現實永遠是殘酷的,她的努力很少獲得回報,也難以獲得同濟的認同。」極光抬頭望著茂盛的樹蔭,「她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心目中的偶像,希望獲得對方的鼓勵,那怕是一句話都好。結果石沉大海,她連一句話都沒收到。他決定將自己演奏的影片傳給對方,訴說自己的心願,結果依舊音訊全無。說到這裡,讓我聽聽妳的意見:妳認為這個孩子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失敗了。」女學生肯定地說,「如果這不算失敗,什麼才算失敗?」
「是的,她認為自己失敗了。」極光直視女學生的雙眼,彷彿可以看穿對方的內心,「但是在我的眼中,這孩子已經成功了。這幾年來,她得到知識、技藝、以及不屈不撓的意志力,可惜她忙著前進,無暇顧及自己的收穫。如果她願意停下腳步,低下頭,就會驚訝地發現,她的手上早就握著成功的果實。」
「如果那個孩子的手上空無一物,又該怎麼辦?」女學生語中帶刺,「妳要替她變出果實嗎?」
「沒那個必要,果實已經在她的手上。只要相信,就能夠看見。」
「如果她不相信呢?」
「那我就讓她相信。」
極光將手機推到女學生面前,螢幕上撥放著影片。一個人握著雙簧管,吹奏著悠揚的樂曲。鏡頭沒有照出吹奏者的臉,但是可以從制服和裙子推測對方是名學生。演奏很快就結束了,那個人放下雙簧管,將鏡頭轉向自己,阿泰爾訝異地發現,畫面裡的人正是眼前這位女同學。
「謝謝妳聽到最後,極光小姐。」女同學有些沙啞地說,「我想告訴妳,妳是我的偶像,我會以妳為目標,持續努力下去。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和妳一樣,用音樂感動這個世界。」
「我經常收到禮物,」極光柔聲地說,「但是我可以告訴妳,沒有任何禮物比妳的影片更令我感動。」
女學生漠然地望著極光,然後一滴、一滴,淚珠自臉頰滑落。
「我以為妳沒有收到……以為妳不知道……以為我不值得妳回應。」女學生用袖子擦眼淚,「有好多次,我非常生妳的氣,認為妳傲慢自大,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在心裡將妳塑造成卑劣的人,然後告訴自己,妳不過是個漂亮的花瓶,不配當我的偶像,只為了讓自己舒坦一點。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妳不需要為了懷疑而道歉。」極光緊握女同學的手,「我無法回應每一個鼓勵與支持,所以我必須站上顛峰,證明自己的價值,這就是我回報大家的方式。妳的影片我看了好幾次,演奏得可圈可點,而妳今天的表現又更加精湛。好好努力下去,讓全世界對妳刮目相看,我祝妳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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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怎麼找到她的?」阿泰爾問道。
「她在影片裡穿著鵬灣中學的制服,鵬灣中學有西樂社,西樂社裡面演奏雙簧管的只有一位,如果憑這些跡象還無法確認對方身分,那我一定是個傻蛋。」極光踩下油門,超越前面那臺老爺車,「我觀賞了她的演奏頻道,表現在水準以上,但是人氣頗為慘澹,我留了一些鼓勵的話,順便在自己的粉專上推薦她,算是幫她一個忙。至於她以後能不能發光發熱,就看她的造化了。」
「妳曾經觀賞過她的頻道?」
「沒錯,就在剛剛的操場,在你擺出不滿的表情瞪我的時候。」極光促狹地說,「阿泰爾,你認為我在表演當下滑手機很失禮,但是我本來就沒有在觀賞表演,滑手機就沒有失禮的問題。我必須強調,我來這裡是為了見那位女同學,順便替樂團打氣,而不是聽那個破綻百出的演奏。拜託,連你都聽不下去了,怎麼可以要求別人去聽呢?」
「抱歉,是我誤會了。」阿泰爾尷尬地說,「但是極光,妳很少主動和粉絲互動,今天的妳卻如此積極,可以將理由告訴我嗎?」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透過後視鏡,阿泰爾看見極光眼中閃著光彩,「因為那位同學比任何人都來得努力,以極高的標準自我約束,自願承受嚴苛的磨練,默默耕耘,堅持理念,承受挫折而努力不懈,面對打擊而屹立不搖,承受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孤獨,就像是勵志故事的主角。阿泰爾,你應該也曾經期盼,自己能夠跟勵志故事的主角做朋友吧?」
「當然。」阿泰爾點頭同意,「那是每一個人的期盼。」
「所以我才來到這裡,實現這份期盼。」極光微笑著,「唯有勇於挑戰命運的人,才值得我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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