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很疲倦,我卻遲遲不肯入睡,過沒幾個小時又睜開了眼,清晨陽光已劃破冬夜墨藍(lán)的黑。
桌前擺放著喝到一半的黑咖啡,它就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正回到現(xiàn)實中咀嚼那夢境餘韻殘留的苦澀與酸甜。
只有清醒,我才不至於跌入她所在的那個虛幻世界,我知道自己一旦走入冀望與記憶混雜的夢中,就會如同忘記自己還「活著」一樣。
「嘿!你醒了嗎?」
這是往往我們在夢中見面時,她的第一句開場白,就像一場無止盡的輪迴般,我總會在她身邊醒來,然後沐浴在和煦陽光中,而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晦澀陰鬱;接著我們會一起聊著天,共譜生活的新一頁。
這是虛幻的夢境,也是過往的記憶景象,更是我與她曾經(jīng)有過的過去。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去了哪裡,或許早就忘了我,有了全新的人生,但這都沒有關(guān)係,那些是她值得擁有的。
我的肉身被留在這個凌亂房間之中,妳存在於我的夢境與記憶中,而此刻的我,無法離開這裡。
昏暗的房間堆滿了維生儀器管線與機器運作發(fā)出的冰冷光芒,一隻蒼蠅此時停留在咖啡杯杯緣,接著飛到我的鼻息之間。
我看到自己的肉體正發(fā)出微弱的呼吸,一旁的心電圖也正努力跳動著。
床旁是佈滿灰塵與蟑螂、老鼠爬過的木桌,上頭還擺放著腐壞的食物以及幾本對我已無用的書本,還有一面鏡子,但此時的我卻無法透過鏡子見到自己的倒影。
但那似乎也不重要了,畢竟我現(xiàn)在能親自透過自己的雙眼看到自己了。
看吶,床上那個人還像是人類嗎?只是一塊插滿維生儀器導(dǎo)管線路的醜陋肉塊罷了。我更可以說,那只不過是看起來像是人類的「東西」。
但那無疑是我;沒錯,是蒼老年邁的我自己。
此時的「我」就這樣無言看著躺在佈滿黑色與黃色污漬的床上的自己,如同在對著這具肉身控訴著不滿。
人生至此,已足矣,我將離開這不值得留戀、她早就不在的現(xiàn)世,進(jìn)入屬於我的「輪迴」。
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盡了人生應(yīng)盡的義務(wù)與責(zé)任,遺下已構(gòu)築美滿家庭的後代,也完成了做為「實驗體」的任務(wù)。如今我要離開了,畢竟也不再有人惦記著我、需要我。
即使我不清楚現(xiàn)在的自己到底是真正的靈魂出竅,還是只是一串虛擬宇宙中的代碼站在這裡。
我的五官與體感完全與肉身斷開了,此時此刻我是僅剩意識的遊魂。
接著,心電圖不再起伏,化成預(yù)料之中的冰冷綠線,正式宣告我的死亡。我也不用再煩惱自己是不是該入睡了。
沒多久,房門被開啟,數(shù)名戴著口罩身穿統(tǒng)一藍(lán)色制服的人員魚貫而入。
他們有人按下快門記錄現(xiàn)場,有人持手寫板紀(jì)錄情況,有人上前察看我的生命跡象,有人則檢查維生儀器與那些不知名機器的運作情形。
最後領(lǐng)頭的那位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做出「實驗結(jié)束」的宣告。
「早上六點三十五分,實驗體死亡,實驗結(jié)束。」
他看了看手上的錶,同時對照一旁機器的顯示時間如此說道。對於我的肉身沒有再多看一眼,隨即四名身穿白色防護服,全副武裝的人員將我的屍體裝入屍袋,轉(zhuǎn)眼所有人離開了現(xiàn)場。
這個房間又恢復(fù)寧靜了。
這下,我連「作夢」的資格都沒有了,正式被逐出了「人造伊甸園」,只留下另一個自己在其中。
在那只僅有三分之一電腦主機大小的「鐵盒」中的美麗夢境世界過著有她在,不再孤單的生活。
透過我大腦抽取出的記憶中「另一個我」將會在那只沙盒中,無痛無病、永生不死;只是可惜的是,實驗沒有成功的將我的靈魂留在其中,與從我記憶中複製出來的「自我人格編碼」真正結(jié)合,我不但被逐出伊甸園,同時也被自己的肉身逐出,成為真正現(xiàn)實世界中的遊魂。
但這的確就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還記得吧?我不希望自己睡著,因為在那沙盒世界中「活著」,不過是虛無飄渺的空虛,要說那是透過科技實現(xiàn)的妄想世界也不為過。
在我決定成為實驗體進(jìn)入沉睡以前,我得知了至今尚未有人類靈魂與「伊甸園沙盒」複製出的記憶代碼人格成功結(jié)合的例子,而我自願成為實驗體的真正目的也不是為了替那些人實驗「人類於虛擬宇宙中永生」這件事,不過是想和已經(jīng)死去的妻子,在那裡再次相見。
即使我知道那裡面的她已不是我愛的「她」,不過是一串?dāng)?shù)字碼罷了。
而如今,「記憶中的我」卻也成為了一串?dāng)?shù)字,永遠(yuǎn)的留在那只可笑的盒子中。
而之所以會進(jìn)行這項實驗,根據(jù)我從那些人口中聽來,是因為人們至今仍無法真正透過將人的靈魂存放在虛擬宇宙之中獲得永生。
人如果要擺脫壽命與肉體的束縛,就必須使意識留在虛擬宇宙沙盒內(nèi),而所謂的意識又是已證實存在的靈魂與肉體結(jié)合所產(chǎn)生,所以一旦肉身死去,人的意識也會從虛擬世界中消失,靈魂會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這也是為何靈魂會被強制排出伊甸園的緣由。
所以那些人想到──那不如在虛擬宇宙沙盒中,透過實驗體的記憶先建構(gòu)出一個具備「分身代碼」的虛擬人格,並在讓靈魂誤以為「自己還活著」情況下,被強制留在沙盒內(nèi);如此一來,就不再會有人死去,所有人死後都將活在所謂的「永生天堂」,也就是伊甸園沙盒中。
而當(dāng)時孤苦無依的我知道那些人公開招募實驗體的這個實驗後,我馬上就親自毛遂自薦了。我聯(lián)繫了他們,瞞著自己家人,反正他們也早就棄我而去。
然後在我死期將至之前,將是那些人取得成功機會的關(guān)鍵。
這些日子裡我醒來又入睡,不斷循環(huán),食物則由維生機器透過導(dǎo)管送入體內(nèi),反正我也早就連下床都成了問題,無非是那些人眼中最佳的實驗體。
這看似科技發(fā)達(dá)的世界,卻也是人命最不值錢的時代。
所以一開始我有如心有不甘般,奢望自己將會是第一個成功的實驗體,真正成為沙盒世界中的「第一名活人」。
只不過,隨著時間拉長,我開始覺得自己活在虛假之中。
無法自欺欺人的違和感與痛苦緊縛著我,最後我甚至不願入睡。
因為我認(rèn)為那樣的永生,與死去無異。
而那張仿造她的臉,也不過是沒有靈魂,是她記憶中的殘渣,我自以為美好的假象。
假如她也成功留在沙盒內(nèi),那絕對也是一種詛咒,屆時人到底是什麼?生命到底又是什麼?人真的有必要讓自己永生不死嗎?
我們真的需要活在那個虛構(gòu)世界中,然後完全忽視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己逐漸老化、腐朽、死去的肉身,告訴自己所謂「文明與生命的進(jìn)化」就是如此嗎?
我想,抗拒死亡就是使生命沒有意義最荒唐的作為吧?
所以、所以我離開了那裡,我自願離開那幻想的伊甸園,也有可能是實驗失敗的結(jié)果,總之我逃出了夢境,然後迎來了死亡。
現(xiàn)在的我是真的死去了嗎?說真的,我沒有什麼實感呢,彷彿就還在夢境中一樣。
過去那些實驗失敗的實驗者,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突然頓悟,選擇接受真正的死亡呢?或許並沒有人像我這麼蠢,對吧?
那接下來我又將去哪裡呢?會有牛頭馬面來帶我前往地府受審嗎?還是靈魂當(dāng)真會永不消亡?如果真是這樣,我還真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但那些都無所謂了,畢竟我終於找到真正的她了。
那才是我真正的妻子,此時我看到她就站在門前笑望著我。
她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模樣,我想自己也是這樣吧?
無論靈魂是否真的不滅,這樣就夠了,這已足矣。
「嘿!你醒了嗎?」
她一如既往地這樣問我,就像被抽取至沙盒內(nèi),她記憶碼人格一樣。
然後我牽著她走向門外那片蔚藍(lán)海岸,卻也同時耳邊傳來心電儀所發(fā)出,心臟停止跳動的警示聲。
這時候我才猛然一驚,原來方才房間內(nèi)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夢境,我根本就沒有醒來。
但我卻真正的死了,死在那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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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本來要寫一篇愛情故事的Σヽ(?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