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造夢者
一、
帶著紅色聖誕帽穿著白色袍子的青年拉開了粉色窗簾,金色陽光照在純白床單上,被窩中是一名嬌小少女,紅潤的臉頰兩側烏黑長髮在陽光照射下成了青山頂上黑夜中才能看見的銀河,青年看著這景象只是冷淡地說。
「你差不多該起來了吧,你夢想中的咖啡廳不能都讓我來顧,再這樣下去我要辭職了?!?br>
少女不為所動,畢竟聖誕節這一天的早晨實在是太寒冷了,一整天都待在被窩中才是幸福。
「算了,聖誕節快樂。」
青年所說的夢想是這名嬌小少女,在三年前的今天所許下的願望。
==三年前==
狹小的客廳被沙發給填滿,沙發的角落則被一座玩偶抱枕山填滿,這座玩偶抱枕山的中心則被一名纏著棉被的嬌小少女佔據,而一旁是穿著襯衫的青年,十根手指像在跳踢踏舞不停的敲著鍵盤,雙眼倒映著螢幕畫面迅速落下,讓一筆筆資料打入腦中。
「欸,哥哥你有空嗎?」少女的一隻腳伸向一旁的少年,隨著話語同時踢出,但是這一腳青年有些遙遠。
「哥哥你有空嗎?」少女推開了山脈的基座,在寒冷的冬夜爬向前方,身上的禦寒裝備只有毛衣和棉被,在經歷了兩塊沙發座墊的距離,少女終於到了青年的身旁。
「你怎麼跑出來了?」青年摘下耳機,雙眼觀察著少女,將手放在她散亂黑色長髮下的額頭上。
「因為哥哥不理我。」少女作勢要打青年,然而她無力的倒入他的懷中急促呼吸,白霧在發紅的雙頰前吐出,那雙清澈的金色眼眸掛著淚水。
「對不起等一下再說!你的燒還沒有退,出來會著涼的?!骨嗄瓯鹕倥^輕的身體,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膛,而少女則抓住青年的衣襟,他們迅速走到少女的房門前。
打開門看見的是四面各自塗上櫻粉、天藍、楓紅、雪白的牆面,以及掛上了幾盞小燈的夜色天花板,在這之下是童話公主般的寢具,粉色的枕頭縫上花邊繡上卡通圖案,床單上則是拼布構成的可愛動物。
「哥哥我還不想睡?!骨嗄陮⒚薇簧w在他的妹妹身上,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看著,看著她用濕潤的眼眶傳出的視線,聽著她嗲聲說道。
「不想睡也得睡,不好好休息感冒不會好?!勾采系纳倥牭竭@句話就鼓起紅潤雙頰,雙頰像是蘋果在陽光下那樣光亮。
「我已經是女人了,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骨嗄曷牭竭@句話憋不住笑,站起身來將手伸向少女的額頭說。
「大人會照顧自己的身體,才不會爬出被窩就倒下?!?br>
少女看著她的哥哥要轉身離去,便叫住他「我現在睡不著,哥哥來講故事?!?br>
「你是小孩嗎?還要說床邊故事?!?br>
少女將棉被披在身上搖晃著站立於床墊,左手插腰做出威風模樣,右手平舉指向青年的眉心說。
「既然都被你當成小孩子了,那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很正常吧?」
青年踏出了回頭的第一步,距離少女的床帷只剩三步「很久很久以前…」
「這個開頭沒有創意?!股倥直е卣f。
青年不加理會繼續說「有一個公主她遇上了王子…」第三步緩緩踏出,就像陸龜舉起前腳一樣緩慢。
「然後呢?」少女等著她的哥哥說出下一句話。
「他們相愛之後分手了…」第三步終於落地,緊接著第二步大步跨出。
「然後他們在復合後過著幸??鞓返娜兆?。」
「故事結束。」青年在床邊站定,一派平靜地看著他的妹妹,他的妹妹擺著一張不悅的表情。
「你是在敷衍我,愛情故事該有的浪漫都不見了,為什麼他們就相愛了?為什麼又突然分手?什麼前因後果都沒說,你以為我會接受嗎?」青年不改面色的聽著批評,等待著他的妹妹說完。
「我愚蠢的妹妹呀,所有的愛情故事不都是這樣嗎?我只是提出重點。」
少女閉上雙眼,左手手指在右臂上依序起落,而她的哥哥則是微笑著盯著她看,直到少女的手指停下,左手食指翹起朝天。
「哥哥就是這樣才交不到女朋友吧,你根本不懂愛情最重要的是兩人確認愛意前那段曖昧期,兩人會用盡一切心思在對方身上,在希望與絕望之間不斷拉扯,最後命運套住兩人才有意義?!?br>
少女踏出一步,讓指尖與她哥哥的鼻頭只有毫釐之間,於是少女稍微提高手臂讓指尖再度回到眉心。
「人類最令人疑惑的就是這種浪費時間的事,為了戀愛耗費心思只是為了交媾,你以為你對戀愛理解透徹了,但你只是因為青春期的內分泌而對戀愛產生幻想,戀愛這種行為實際上是人類個體為了確認繁殖條件所進行的一連串程序,你所說的命運也就是必然產生的結果,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br>
青年朝著少女的指間逼近,加快語速卻保持平緩語氣地說完。
「愛情怎麼會是浪費時間?難道哥哥要這樣單身一輩子嗎?我沒辦法在哥哥身邊一輩子,拜託你去與人交往吧?!股倥畮е耷徽f道。
「那種事等到我成為醫生就完成了,有錢有地位就會自然獲得,所以才說愛情是如此浪費時間?!?br>
「可是…那樣的愛有什麼意義?哥哥你的夢想是什麼?」
「明年成為醫生?!?br>
「你是為了媽媽嗎?」
沉默的兩人都想起那張變化豐富的面孔,能在人前笑臉誇耀子女成就,又在桌前怒顏叫罵子女課業,或在夜中愁容醉問前夫愛語,他們倆人見到彼此表情,不約而同轉向。
「不是,我總有一天要擺脫她?!?br>
青年將手放在背後,轉頭看向一旁的窗外,像個被罰站的學生將心思拋向走廊上的人聲,只是仍然糾纏著手指,時時提醒自己此刻所在。
「那哥哥是為了什麼?」
少女問完話也轉頭看向窗外,但是這只是她日常的一部分,因為這副病弱的身體,她從小就時常盯著四方型的外界,雖然她知道的天空有著星星、月亮、銀河,但是夜風不允許她前去山上觀星,雖然她知道的大地有著火山、冰河、沙漠,但是貧病不允許她動身走向世界,她也知道四季,也知道宇宙,也知道夢想。
也知道最不想也最想從她的哥哥那裏聽見的答案。
「也許不為了什麼?故事講完了,晚安?!?br>
少女看著她的哥哥關上電燈閉起房門,門縫的光逐漸縮小他的身影也離去,留下的是深色天花板上用夜光漆點綴著的光點。
少女躺在床上看著房間,這間由他的哥哥繪製出的夢中景象,春天在山上的繽紛花卉,夏日在天邊的湛藍海域,秋季在林中的火紅楓葉,冬時在極北的極光勝景,以及在遙遠宇宙之中舞動的星辰。
少女很清楚他的哥哥為自己做了很多,也清楚自己至今還活著只是不想讓他失望,但是清楚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只是阻礙別人的生活,爸爸媽媽都不想看著這樣的自己,自己卻依然在這世界賴活著。
少女眼中的星空變得模糊,就像看著深海之中發出光亮的生物,誘惑著少女朝向危險之中,少女想起自己曾毫無夢想的一年多前。
二、
鹿原國中位於梟梟鎮市區北方,是一座師生人數約莫千人的升學取向學校,這間學校集中了整個縣政府的資源,並打著讓學生快樂成長的口號,然而在陽光無法觸及的一角有一個陰沉的少女。
「為什麼要活著?」
黑色長髮的少女坐在操場旁看著同學跑步,自己則在陰影處躲避夏日豔陽喃喃自語。
因為學期初八百公尺測驗中她倒在終點線前,所以老師允許她不用跑操場。
少女回想起當時的自己天真又愚笨,那天的她還想著別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所以她在最後一圈即使停不下喘氣失去平衡,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倒地,膝蓋和手上的破皮處流出鮮血,仍然踏著扭傷的腳踝向前走。
少女忽視周遭靜默的視線,操場上的所有人看著她忍痛走完最後一圈,他們並非沒有同情心,只是被少女的堅忍給驚嚇。
然而少女沒有注意到自己被所有人看著只是因為她無暇注意,少女就這樣在終點前失去意識,被帶到保健室時診斷結果為中暑,少女自始自終都認為自己在最後放棄了。
「因為活著很開心吧。」少女聽見一旁女性的聲音,思緒便回到樹蔭下。 聲音的主人名為方悠蘭,她將白色波浪長髮綁成一束馬尾,在高挺鼻子上的雙眼與石榴一樣豔紅。
少女認為方悠蘭是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全能之人,功課、美術、音樂、體育都輕鬆取得全班第一,還代表學校參加了各種比賽,而她平時的跑步速度在班上沒人能追上,於是少女心想再三分鐘就要集合了,因為這就是方悠蘭與凡人的差距。
「我剛沒說什麼吧?」少女想要呼嚨過去,因為少女與她並不相識,少女認為方悠然就像鳳凰,鳳凰不會在意土中的蚯蚓,蚯蚓還是要躲避鳳凰的光焰,然而方悠藍不打算放過她,在少女的面前露出了笑容並說。
「墨青柚同學問說『為什麼要活著?』,助人為樂的我就回答妳了?!?br>
「嗯,活著真開心?!鼓噼忠残χ卮?,但是她想要躲起來,因為她不懂方悠蘭的意思,開心對她而言只是悲傷的開始,雖然完成一件小事都能讓自己開心,但是她很快就認識到這就只是一件小事,自己在為別人輕鬆達成的日常行為而開心,難道自己還是小孩嗎?或者自己是只能吞蝕腐肉的蛆蟲。
「雖然墨青柚同學笑起來很可愛,不過我說了什麼嗎?」
方悠蘭微笑著注視墨青柚的金色雙眸,方悠蘭像是藝術品鑑賞家看出了那對金色眼眸中埋藏著名為絕望的瑕斑,因為她也曾在鏡中見過。
被紅寶石般的雙眼注視著,墨青柚就像被梅杜莎看見而僵硬,然而真正使她反應不及的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笑,只是覺得笑著就能結束話題,就能藏起不願讓人看見的卑劣。
「說…說什麼?」墨青柚終於從視線中逃開,卻無法平靜回應。
「說出能讓墨青柚開心的話吧?」方悠蘭一手撐在樹幹上,吹開墨青柚的瀏海,就為了更靠近地盯著她的雙眼,想找出藏在金色湖面下誘惑人心的毒蛇。
[嗶——!]集合的哨音在操場響起,方悠蘭站起身並向墨青柚伸手,看著墨青柚不願將手伸出,她就屈膝扶起墨青柚,並在耳邊說道「我不會讓墨青柚逃走的?!?br>
「要集合了,快走。」墨青柚白嫩的臉頰一到陽光下就曬紅了。
兩個女高中生走在黃昏下的道路,一長一短的影子貼在一起,因為狹窄的道路旁停著車輛,他們幾乎是走在馬路上,但是此刻的她們就想這樣並肩前進,而幾分鐘前的他們還只是陌生的兩人。
鹿原高中一旁的連鎖咖啡廳是學生拍照的熱門景點,只要拿著他們的紙杯就能獲得富有的證明,但是只要拿到一次就能在紙杯更換前使用,一般的學生並不會時常光顧,這也讓這間咖啡廳能擁有平靜。
「請問方悠蘭同學為什麼要我來這裡?」
墨青柚喜愛滿布咖啡香氣的空間,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到咖啡廳時,就讓小時候的自己有了開一間咖啡廳的夢想,但她將平靜的氛圍給劃破,如同當時自問夢想的可能性,懷踹不安地問起對方的目的,回到令自己無力的現實世界。
方悠蘭帶著不變的笑容,喝下一口黑咖啡後說。
「助人為樂的我想幫助墨青柚這名轉學生認識環境,這樣可以嗎?」
墨青柚在咖啡廳中坐立難安,方悠蘭靜靜的看著這樣的她。
「謝謝你,可是我要快點回家,家裡有人在等我?!?br>
墨青柚雖然想隨便找個理由敷衍,卻不小心說了實話。
「不好意思,那我們就走吧?」方悠蘭立刻起身,請店員幫忙外帶。
「要去哪?」
「回家呀?!鼓噼钟行┖ε?,墨青柚不明白方悠蘭為什麼要纏著她?她覺得方悠蘭是好人,只因為她覺得她會願意聽那些藏在她心裡的事。
墨青柚用詩句般的話語告訴方悠蘭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煩惱、自己的無力,而方悠蘭只是不改微笑聽著,在墨青柚不小心將側背包甩向停在一旁的機車時將書包擋住,在車輛經過時牽起墨青柚的手或將她擁入懷中,就在雲朵染黃時她決定開口結束墨青柚失控的激情。
「墨青柚同學的情況我瞭解了,你不想讓人失望吧?!?br>
「為什麼?」
墨青柚想著方悠蘭說的不想讓他失望的人,懷疑自己是不想讓他失望嗎?
想著自己總是在那人面前展現笑容,因為那人為了自己做了很多,但是自己只能用笑容回應,因為自己無力回報,不明白為什麼那人要為這樣的自己做這些?為什麼要在自己完成生命前牽住自己的手?為什麼不讓自己做一個最長的夢?
方悠蘭看著沉默的墨青柚便開口。
「也許是因為我們很相似?!?br>
「悠蘭和我很相似?」
「是的,我們都沒有自己的夢想?!?br>
「沒有夢想…」
「因為沒有夢想,只能活在別人的夢裡,結果是我們從沒活過。」
墨青柚發現悠蘭瞭解自己,自己卻完全不瞭解悠蘭,為什麼悠蘭這樣的人會和自己一樣,墨青柚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墨青柚讓自己的思緒纏繞在不存在的夢想上,最後她明白只是在那人的夢中活著,而那人的夢中只有一無是處的自己。
那自己也能為了那人,給他一個美夢吧,墨青柚在心中呢喃。
「悠蘭你要離開了嗎?」墨青柚查覺到悠蘭停下腳步,便看向他的臉。
「掰掰,你的家人好像來接你了。」在道路的盡頭有一個人影,橙色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到腳下,心想的那人就在夕陽餘暉中。
墨青柚與她的哥哥遙遙相望。
「謝謝你悠蘭,再見!」
三、
床上的少女睜開雙眼,她在半夜驚醒,並不是做了惡夢,只是想起了當時的夢,便拿起紙筆走出房間。
「哥哥!哥哥!」少女一邊大叫著一邊衝下樓,忘記了自己有著不靈活的肢體,在階梯上搖晃身體揮手,少女想著如果就這樣摔下階梯,會不會從此昏迷不醒,腦中就浮現了她的哥哥在病床旁照顧自己的幻影,想著想著視線便開始模糊,恍惚中看見了高大的人影,說不定是要接走自己到另一個世界。
「你在做什麼!」高大的人影接住少女嬌小的身軀,退後兩步穩住步伐,怒聲喝斥。
「哥哥你願意聽我的聖誕願望嗎?」
「我願意聽,這就是你的聖誕願望吧,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那我的願望就是開一間咖啡廳!」
「蛤?」
少女看著她的哥哥苦惱的表情,手中的紙張在摔落時被握住變形,想著自己該不該再開口說什麼?否則她的哥哥會把這件事當作童言童語,就這樣消失在他的記憶深處。
「哥…」「你想要經營什麼樣的咖啡廳?」少女睜大雙眼,嘴巴還未閉上,想著這樣一個無端的請求會被她那個現實的哥哥所接受?
「你是認真的想過才對我說吧,那就不只是一個願望。」少女再一次僵住了,因為她從沒見過她的哥哥有這樣溫暖的表情,此刻的哥哥身上的氛圍就像羽絨被,少女身心都沉浸在這柔軟舒適之中。
「其實這個願望我從一年前就一直想著,但是我也知道這很難…不可能…」
「放心吧,只要是你的夢想,我就會幫助你實現,話說你一直拿著的圖是什麼?」
「這!這是菜單!」少女將握在手中的紙高高舉起,塗鴉似的文字排列在信紙上。
「『誕生在春風中』、『奏響哀樂樂』、『夢中的極北之地』都是什麼東西…」 少女嬌小的身軀縮得更小了,因為她的哥哥收起笑容,換上了困惑。
「這是…」【這是我想給大家的夢!】少女在心裡吶喊,少女想讓他人也品嘗到這些夢,因為她想讓給予自己夢的人們知道他們所給予的是多麼美好的感受。
「如果是咖啡廳的餐點是要怎麼做?」少女聽見這句話,金色雙眼便如月亮般睜圓且明亮,她將會進行一場直至黎明的料理與詩句演講,少女的哥哥還不知道他要面臨什麼?
但是這並不是他一生最後悔的決定,或許對他而言雖然後悔但又是快樂的決定。
因為三年後的他只能在病床旁看著她的妹妹,當初的種種成為他心靈的填充物,但是他的心靈出現了缺口,心靈的填充物不斷流逝,他心想這也許是時間的沖刷、是恐懼的扎根、是虛無的侵蝕。
但是實際上那個缺口是他的夢,他的夢之中唯一的存在。
「差點忘了,這是今年的聖誕禮物。」青年拿出了一座相框放在病床旁的矮桌,相框內是一張護貝加大的相片,照片上是一群女大學生在品嘗各式各樣的甜點,背面空白則寫了
『聖誕節快樂青柚…』 『謝謝你,希望你能好起來…』
……
『青柚,你什麼時候才要參加畢業典禮…』
……
「你也許會覺得拿別人的禮物來送太沒誠意了,但是你又不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說了我一定會實現的,所以…」
「請墨青瞿醫師到研究大樓二樓第一會場。」廣播的女性聲響起,呼喚著名為墨青瞿的青年。
青年的醫師袍如同羽翼飄然,脫下帽子後的黑髮凌亂,那張面孔英俊似雕像那般,但是本該細緻刻劃的表情只是冷冷地毫無波瀾,走路的速度卻像是逃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