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永世不滅的枷鎖
鏈子在燭火的橘紅色燈光下,呈現漂亮的金屬反光,錘擺的黑色螢石之中,半透明的螺旋狀水波紋好像有生命,隨著光影潺潺流動。
「那條項鍊很重要嗎?」聽到呼喚,妾才抬起頭來,即使用袖口遮住口鼻,滿是灰塵的牢房,還是讓妾不自主咳嗽。
牢房外的女人有著一頭深褐色的秀髮,樣貌和年輕的安娜無比相像,圓框的眼鏡有些呆版,卻依舊不減其風采。
「或許是?此項鍊並非妾之物。」
「哼,妳跟母親又是什麼關係?」
「讓安娜告訴汝吧,這並非妾身能開口的事。」
「母親只說要保護妳!說要把女王之位給妳,到底是怎樣……完全搞不懂,妳到底是誰!」
「妾身什麼也不是。」
要是妾身沒有離開,珀松不會有機會做一個叛國之臣,安娜也不用手刃珀松與其親信,甚至是提爾。
以拯救同族的名義,冠冕堂皇殺死跟祿一樣無辜的奴隸,如此處心積慮守護下來的皇姐,最終也被人類給殺害,妾身的行為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嘖、妳那是什麼表情?該難過的是我吧!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對不起。」
「夠了!妳給我出來,母親要妳回自己的房間。」
她帶著一群兵士,引領妾身回房的同時也作為監視,或許是怕妾穿越時間逃走。
雖然也不是沒想過,但妾身不禁沉浸在回憶之中,就連妾的閨房都跟當初離開之時一模一樣。
「兩天之後,妳就會正式繼位,在那之前,我會教妳到時候該做什麼。」
「兩天……」
「母親希望親手把皇冠交給妳,還有這個。」明里小姐一聲令下,士兵立刻把陽傘雙手奉來。
接過傘,明里小姐立刻對妾失去興趣離開房間、卻有一個身影留了下來。
「修女小姐?」前幾天對妾訴說著感謝的那女孩,又再一次出現在妾的面前。
「思梨。」
「是的,思梨小姐,為何汝在這裡?」
她有些不情願的別開視線,但始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掐住了我的手腕。
下一秒,黑色的汙泥從她的手心蔓延,黑暗侵蝕了妾的視線,無名的恐懼淹沒腦海,正當喉頭發出不知所以的叫喚之時,她鬆開了妾之手。
「哈啊……啊……」
「我是來監視妳的。」
「原來如此,只要妾身喚出魔典,汝就會奪走,是嗎,無訪,妾身累了,汝要就拿去吧。」
「咦?什麼?」
「給妾身現行,魔──」
「不行!」
修女推倒了妾,所幸身後有鬆軟的床鋪墊背,否則又要摔出一個瘀傷。
「為何?汝不是為此前來?」
「……」
「看樣子事情比妾身想像更加複雜,然、妾不會改變心意,現行吧,魔──」
「我許了一個願望。」
「對著惡魔?」
「是的,那時,城裡發生一起滅門案,騎士們判斷兇手是蓄意報復的精靈,所以把金光色頭髮的人抓了起來,在頭上潑泥巴。」
「呼嗯,如此,唯有精靈的頭髮會像塑光面一樣,不沾染汙泥。」
「是的,而我,正好是精靈,我被棍棒烙具拷打,痛苦到我不得不承認是我殘殺了那家人,下一次在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被拖上死刑臺之前。」
「是喔。」
假裝自己毫不關切,心想著也許她止住,但終究是一場空談,她試著揚起不擅長的微笑,故作鎮定的說:
「我看著臺下拋丟垃圾、辱罵我的人群們,我就想,要是能避免那場災難,和父母永遠活下去,那該有多好。這個時候,腦中浮現的是父親臨死之前的話。」
『去找加菲羅爾島上,中央鐘塔的魔典持有者,然後回來拯救我們。』
教諭他提到妾身呀,似乎不需要驚訝,畢竟他曾經有過一次成功的經驗,會想依賴妾也再所難免。
「死前的這個願望,讓惡魔決定救我,她是為了拿到『時間穿梭』,而我是為了救父母。」
「那很好,祝福汝和他們幸福快樂。」妾打算取出魔典,但又被思梨按住了手背。
「妳到底要自暴自棄到什麼時候!我一直很崇拜救了母親,甚至和惡魔獨身戰鬥的妳!和隨波逐流的我不一樣……」
「然妾身並不是汝所崇拜的英雄,抱歉。」
「……妳也是這樣回應阿本先生的期待嗎?」
「他不曾期待過吧,不過是為了救心愛之人,利用妾身罷了。」
「照妳說的,他就不會再來找妳了,是嗎?」
「呼呼,將汝變成惡魔伴侶的『祂』,有可能會放騎士進來嗎?既然先派汝過來,表示她不急於取得力量,明里說過,汝會監視妾身兩天,表示繼位典禮上會有什麼吧,那麼,帶著天使的騎士,汝等沒有理由放任其來到,拯救妾身。」
「他一定會來,我會讓他來。」
「汝說什麼?」
「我會放他進來,讓他看看妳放棄一切的蠢樣!」
「咕嗚!汝到底要讚揚妾還是羞辱妾!」妾不高興的把頭埋在枕中逃避,直到睡著之前,仍沒有感覺到視線移開。
……
好不容易出了書獄,僅存的兩日仍然是每天看書,雖說是喜歡的童話,但難得出了閘,總該用自己的腳步踏踏青。
思梨只是待在遠處,靜靜的觀察妾,包含趁妾身不注意偷翻妾閱過之冊,稍作休憩之時撫摸妾的秀髮,諸如此類,比起監視,更像是寵物觀察,一點惡魔的氛圍都沒有。
不過身分與否,已然與妾身毫無瓜葛。
「呸、咳咳!」
「此乃神諭者的教養?」
語帶挖苦的說道,趴著翻書的妾邊鉤擺雙腿,偷偷轉動視線看向思梨,他摀著嘴巴,盯著地毯上沾著口水的……鐵釘?
細碎的竊笑聲從門縫傳入耳內,兩名守衛愉快的眼神探進來。
「對不起,我會注意。」思梨向妾的方向道歉,又咬下三明治,眉頭輕跳一下,這次換把鐵釘吐在手上,然後再次張口──
「嘖!」書本旋轉跳起、撞飛了她的手,麵包、生菜、肉片和小小的釘子散落一地。
「衛士、清理房間。」
「呃、奴立刻呼喚女侍。」
「妾是說汝等、用手、確實清理!如妾受到刺傷,上任一刻立即處斬。」
「奴遵命!」
「惡魔的傷好得很快,妳沒必要這麼做。」
「兩者並不相干。」
思梨歪著小小的腦袋,昏昏欲睡的雙眼盯著地上散落的食物,小小聲的碎念:
「動物、植物們把生命交付於吾等為能量,神使之徒者,必以感謝之心引其入伊甸。」
「……唉,衛士、將細釘挑乾淨再交給她,下不為例。」
「『是!』」
眼角餘光瞥見、思梨小小的動作抱拳點頭,好像光是能跟妾說上話很開心似的。
不能理解,說什麼成為惡魔是為了利用魔典、又揚言要放騎士進來,還對自己的委屈一點也不介意,不可理喻的個性簡直像是……皇姐。
「噢、笑了。」
「沒有笑,汝很閒的話就幫妾身拿書。」
「很可愛喔,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
「讓妾當上王,是安娜為皇姐做的,也是回應母皇的期待,更可以說是忠心的表現。」
「那妳的想法呢?」
「這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妾的意志之上,何處可逃?」
「噢、是嗎,還以為是把一大堆又銳又重的石頭,用寫著意志的包巾打包扛著呢。」
「天底下看清別人的甚多,能看透自己的卻寥寥無數,汝也不曾放下父親給的『意志』,所以才在妾眼前。」
「……在洞窟裡看來光輝明亮的寶石、千辛萬苦帶出來,卻是枯躁的大石頭,看來阿本先生白跑一趟了。」
「汝給我出去,立刻!」
「這些糖果,我放床頭,磨光亮的那一刻再相見吧,大石頭公主。」
「……誰會自願當石頭!」把臉埋進枕頭,連讀書的心情都沒了。
兩日之約時如一瞬,大早,明里小姐立刻闖進房裡,挖妾身起來,跟在其身後的侍女們齊心架住妾的胳膊,在臉上肆意打扮。
「等、沒必要吧?不過就是一個形式……」
「說什麼呢,這可是人民們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見到新王,當然要莊嚴又氣派才行。」
「也對,謝過提點,明里小姐。」
「是參謀長。」
「今後也拜託妳了,明里參謀長。」
明里小姐不滿的皺起眉頭,將手中的芬芳噴霧往我臉上噴。
「咳呀、咳?!」
「我聽母親說過了,妳是一個聰明的膽小鬼,也知道你完全沒意願繼位,聽好,妳只是魁儡,好好享受一生囚禁的感覺吧。」
「呼、哈哈哈哈!結果只是換一個地方罷了,真是適合妾的終末。」
「哼,記得交接之後要用『孤』喔,活化石。」
「化、化石……」
「不過,是呢,或許有一天我會心血來潮放妳走。」
妾不悅的嘟起嘴,放眼四周,思梨修女她不在了。
侍女引著妾,經由一樓的隱藏階梯往上爬,連接皇宮二樓的正面陽臺,以前也常來此處鳥瞰風景。
工整鋪齊的大理石磚路,兩側由大小不齊的群石包圍,覆蓋表面的彩光乃是五顏六色的苔癬,放眼望去,石磚路的盡頭架了一座通往城市的莊嚴大階梯,閃閃發光的景色總是讓妾驚艷不已。
不過今日的繼位儀式,前院和磚路上擠滿了老老少少的暗精靈,可惜了難得的美景。
即使踩在濕滑的苔癬上,民眾們也想要盡量靠往前,畢竟是杜法露特難得能看的熱鬧,同時也是為了讓妾的樣貌曝光吧。
「注意聽好,杜法露特的子民啊!」還沉浸於過往之中,安娜早已拄著拐杖走出陽臺,下過詛咒的宏亮聲音對著宮殿前的人們大喊著。
本來議論紛紛的人們聽到安娜的聲音,非常統一的肅然起敬,所有人都用尊敬的眼神看過來。
「孤為女王,已然兩百餘年,孤不敢說自己的治理讓汝等豐衣足食、富享尊榮,仍能算是安居樂業,衣食無缺,可孤年事已高,無法繼續處理國政,因此,孤選定了繼承者,她貴為先王的長姐,定能當此重任。」
「咦?先王的長姐?那不是也一大把年紀了嗎?」「托托明里參謀長呢?她不也是公主殿下嗎?」
「稍安勿躁!親愛的子民呀,孤知道妳們困惑,前王的親姊,其年歲定與孤相近,確實如此,但孤希望各位親眼見證!」
明里推了一下,示意妾往前走,有點緊張,嚥下口水的同時,踏步向前,一登上臺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妾身上。
「她好像是前幾天的……」「啊,漂亮的姐姐!」
「站在孤身邊的女孩,就是先王的長姐──紗雪.亞亞!」
「……」
靦腆揮手到一半,才察覺不必這麼做,掌心又悄悄的收了回去。
「汝等一定很困惑吧,這樣的女孩哪裡是先王之姐?她所以年輕可愛,乃因眷顧吾等暗精靈之神,魔典的庇佑呀!」
「魔典是什麼?」「是那個吧,數百年前被竊的傳說之物……」
「二公主殿下,請您展示給吾等子民瞧見,那偉大之神所贈與的魔典吧!」
……來了。
只要我在這裡叫出魔典,就會被惡魔搶走,到時候一切就結束了,後世的人,肯定會怨妾拋下了責任。
而他也會忘了妾身吧。
妾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大喊出來──
「給妾身現行,魔典!」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