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屋內(nèi)傳來倉促的腳步聲,大門「呀──」一聲地敞開,應(yīng)門的是一個婦人。婦人穿著圍裙,身上還沾著油煙的味道,原來似乎是在廚房裡忙活。她揩去汗水,一聲「有什麼事嗎」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瞠目結(jié)舌地愣在原地,彷若看到了什麼奇景。
沒有「我回來了」、也沒有「好久不見」,面對這個自己該稱為母親的婦人,李奧只是淡漠地吐出一句「我來探望喬許」,話語中沒有任何溫度。
這句話驚動了婦人,她猛然回神,然後慌張地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得到允許後,李奧順理成章地踏進屋內(nèi),他依循記憶走向喬許的房間,半路上經(jīng)過大廳。
「有客人來?」
一名中年男性坐在大廳中翻閱報紙,聽到有客人來訪,他從報紙中抬起頭,與李奧對上視線。
「你……」
有那麼一瞬間,男子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隨後進屋的婦人打斷。婦人緊張地在他們父子間來回梭巡,侷促一笑?!咐瞎願W回家了,你不說點什麼歡迎他嗎?」
「不用歡迎我?!估願W直接打斷這尷尬的局面,他冷冷地說:「我探望完喬許就會走?!?/font>
李奧無視母親受傷的神情,撇頭朝喬許的房間走去。房門是關(guān)的,但沒有鎖,李奧敲過門後,就轉(zhuǎn)開門把走了進去。
房間中瀰漫著一股生病的氣息。行醫(yī)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李奧,那是一種離死亡不遠的味道。
光線昏暗,厚重的窗簾遮蔽了陽光,陰鬱的氛圍盤據(jù)在房間每個角落,彷若死神隨時都會降臨。
但降臨的不是死神,而是李奧。他拉了張椅子,悄然無息地坐到床旁。
床上躺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年,他蜷曲著身體,安靜地沉睡。李奧靜靜凝視著喬許,表情染上一抹哀愁,喬許看起來好消瘦、好憔悴,記憶中那個漂亮的男孩不見了,留下來的是一個飽受疾病摧殘的少年。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應(yīng)到李奧的存在,喬許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是和李奧一樣的墨綠色。喬許眼神迷茫地望著李奧,像是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然後,他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嗨。」
這聲「嗨」輕巧地滾動到李奧面前,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兄弟多年不見說的第一句話,居然這麼簡單、這麼平凡,不知為何,居然讓他有點想笑。
李奧放鬆姿態(tài),柔和地回以微笑,「我來探望你了。」
一直到這時,喬許似乎才意識過來發(fā)生什麼事,他瞠大眼睛,「原來我不是在作夢嗎?李奧你真的回來了!」
「嗯,為了探望你我回家了。」就只是為了探望你。
話語在嘴裡苦澀地蕩開,李奧喉頭一緊,情緒在頭顱裡發(fā)燙。他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窗前,扯開窗簾,任由陽光迎著面部灑落。
他對這個家沒有眷戀。
憤怒、悲傷、怨懟、絕望……種種感覺交織在一塊,變成一種名為「憎恨」的情緒。憎恨一直困擾著李奧,無論他離原生家庭有多遠,飽含怒氣的怨懟卻持續(xù)在他體內(nèi)發(fā)酵、膨脹,他就像是一顆吹過頭的氣球,只消一點刺激就會爆開,傷害到自己與周遭的人。
他對這個家的感覺徒有仇恨,那又為什麼,當(dāng)他看到喬許憔悴的面容時,一顆心竟會隱隱作痛,就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
「窗外有什麼好看的嗎?」
喬許的聲音軟軟地傳來,李奧趕緊抹掉眼角的淚水,故做鎮(zhèn)定地回答:「沒什麼好看的,跟我離家前一模一樣。」
「是嗎?我倒覺得你不在的這五年間,風(fēng)景變了不少?!箚淘S嘴邊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妇瓦B你也變了不少,你變得好有名、好厲害,我每次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你,卻見不著你?!?/font>
──見不著你。
──因為你根本沒回過家。
突然間,呼吸變得困難,李奧身體一縮,在罪惡感中溺斃。也就是在這時,他明白了這股罪惡感源頭,是來自這五年來,他對喬許的不聞不問。
李奧聲音哽咽,就算再怎麼想制止,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滑落臉龐,「……對不起?!?/font>
「天啊,李奧,你是在……在哭嗎?」
李奧突然浮現(xiàn)不好的預(yù)感,果不其然,在他轉(zhuǎn)頭的同時,正好看見喬許跌下床的瞬間。碰!喬許跌落在地,吃痛地發(fā)出悶哼。
「喬許!你在做什麼!」
李奧激動地大喊,衝過去將喬許從地上扶起,放回床上。在他反應(yīng)過來前,職業(yè)習(xí)慣已經(jīng)讓他檢查起喬許有沒有摔傷,所幸並無大礙。
確認(rèn)喬許沒事後,一股無名火就冒了上來,李奧推了喬許的肩膀一下,嘴裡罵罵咧咧:「蠢死了!明明知道自己身體沒力,還想下床幹嘛!」
「不是你的錯?!?/font>
喬許揉揉摔疼的肌膚,輕柔地說:「這麼多年不回家,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font>
「你……」李奧瞬間失了氣焰。
「做錯事的是我們的父母,是他們推開了你,讓你再也不願意回家。你沒做錯什麼,不需要道歉?!?/font>
李奧垂下視線,不情願地咕噥:「但我也確實因為生父母的氣,一直不肯回家?!谷绻皇敲卓梢?,他八成一輩子都不會想踏進家門半步。
面對李奧的懺悔,喬許只是偏了偏頭,沒有繼續(xù)回應(yīng)。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眼神誠懇?!咐願W,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事?」
沒想到喬許的要求意外的簡單?!缚窟^來一點,我們聊聊天?!?/font>
李奧從善如流地坐到喬許旁邊,床榻因重量而微微下沉。他們肩並著肩,比鄰而坐,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這般親密的舉動讓李奧有點不知所措,就在他還沒思考清楚,是不是要拉開一點距離時,喬許挨上了他,頭抵著他的肩膀。
「好溫暖?!箚淘S輕嘆道:「就好像跟小時候一樣?!?/font>
李奧身體一僵,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最後還是順從了喬許。「別鬧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撒什麼嬌。」
喬許不理會他?!笟G,哥,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五年來的種種在李奧腦中浮現(xiàn),有好的事情,也有壞的事情,畫面總會回到醫(yī)護所和米可身上。發(fā)生的事太多,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所以李奧只能含糊地應(yīng):「我也說不上來,但我想應(yīng)該還算過得不錯吧?!?/font>
「諭醫(yī)感覺是個很忙的職業(yè)呢,我每次去醫(yī)護所時,都看到諭醫(yī)忙得不可開交?!?/font>
「對,那差不多就是我的生活,尤其是疾病爆發(fā)的時候,那真的不是忙碌可以形容的。」
一想到他今天應(yīng)該也要在醫(yī)護所工作,李奧瞬間不知道,工作跟回家,到底哪個讓人更不想面對。
「我感受到了?!箚淘S答腔,「最近爆發(fā)火斑蝶癥,整個法恩人心惶惶的,我就算不出門,也能感受到那種恐慌的氛圍。這讓我想到,你離開的那年,火斑蝶鎮(zhèn)奪走了鎮(zhèn)上好多人?!?/font>
「沒辦法,這就是命。當(dāng)諭醫(yī)的這幾年我看了很多,已經(jīng)習(xí)慣了?!?/font>
「這樣啊,真難以想像?!箚淘S話鋒一轉(zhuǎn),話題往壞的方向發(fā)展而去。「這幾年我看過很多諭醫(yī),每個人都束手無策?!?/font>
「喬許……」
喬許說得雲(yún)淡風(fēng)輕,他表情淡然,早已接受事情。「有的人活得長,有的人活得短,而我似乎就是那種註定活不久的類型。每個諭醫(yī)都放棄了,說除非有奇蹟出現(xiàn),不然就算是諭醫(yī)神選者也救不了我。」
李奧呼吸一滯,眼眶再度發(fā)澀,他試圖說些什麼,腦中卻一片空白。就在李奧還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一隻微涼的手蓋到了他的手上,喬許輕柔地拍著他的手背,就好像是想安撫他一樣。
「為什麼……是你在安慰我?!估願W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明明快死的人是你?!?/font>
喬許露出不符合他年紀(jì)的憂傷笑容,但他其實小上李奧兩歲。「死亡離我一直都是那麼的近,早已變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我太習(xí)慣了,習(xí)慣到忘了什麼是恐懼?!?/font>
「你當(dāng)上神選者離開家裡,爸媽並不是毫無感覺?!?/font>
喬許不理會李奧半信半疑的眼神,繼續(xù)說下去:「他們後悔了,後悔用那麼惡劣的方式對待你,後悔一直無法從家族對神的憎恨中脫離。有好幾次,我從睡夢中驚醒,聽到爸媽在客廳中促膝長談,檢討自己的種種不是,以及如何才能挽回你?!?/font>
說到「挽回」這兩個字時,喬許直視著李奧,澄澈而無垢的眼神穿透了他,彷彿在尋求解答。
痛苦的童年、狂暴的情緒、恨意、自暴自棄、異裝癖……李奧的內(nèi)心始終存在著陰鬱的角落,不論獲得多少美好,都無法使之放晴。就跟喬許習(xí)慣了死亡的脅迫一樣,童年的陰影也在李奧的靈魂中紮根發(fā)芽,無論事情過去多久,傷痛還是會時不時回過頭來,永遠沒有可以釋懷的一天,更遑論挽回。
所以李奧的回答是:「挽不回的,無論如何也挽不回的。」
「我想也是?!箚淘S一副早已知道答案的模樣。「是啊,爸媽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為什麼還期望能挽回你呢?!?/font>
然後他抬起頭,又說:「李奧,你可以永遠都不原諒父母,那是你的選擇。但我希望你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父母也不好過,他們已經(jīng)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font>
沉默許久,李奧只悶悶地「嗯」了一聲,以示知道。喬許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將頭重新靠回李奧的肩上,這場談話似乎耗光了他所有體力,他打了個哈欠,聲音滲入濃濃的睡意。
「能見到你,跟你說到話,我很高……」
話尾的「興」還沒說完,喬許就滑下李奧的肩膀,靜靜地睡著了,他呼吸平順,胸口淺淺地起伏,希望這一覺不會就是永眠。
李奧從床鋪上起身,調(diào)整喬許的睡姿,並幫他蓋上棉被。李奧看著喬許沉睡的容顏,方才的談話在他心中沉澱,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認(rèn)輸般地嘆了一口氣,鬆口說道:
「我也很高興?!?/font>
──能趁你一息尚存的時候來探望你,我也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