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議先讀過:鐵路、政治、戰(zhàn)爭與百合--《和玠親王回憶錄》以取得最佳體驗。
站在熙來攘往的淡水海岸街道一隅,恍惚地看著滄海與碧落的交際線。
來到這座城市生活已經(jīng)五年,我還有點不習(xí)慣北國的多雨氣候。因為難得無雨,我才來到戶外放鬆身心。雨水四季不停地灑啊灑,讓早已老態(tài)龍鍾的我變得更加遲鈍。我已經(jīng)不如在皇室生活時一樣關(guān)注國內(nèi)外的情勢,偶爾在報章上看見的兒子的面孔,對我來說也慢慢成為了陌生的龍顏。
人老後會開始慢慢失去以前的記憶,我總算是切實體驗到了。比如說,開始忘記自己的生日之類的。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忘記。
五十二年前的某日,與現(xiàn)在一樣,天地與大海都被晚霞的朱茜染紅的時候,在御階之上等待著我的身影,躲藏於那如同龍一般高傲地背對著眾人的背影的另一邊,是只對我展露的溫柔笑容,如同在微風(fēng)中悠然搖晃的百合花般清美……以及尊貴的喜悅的淚滴。一旦想起,就會宛如置身於當(dāng)下,那我們依然幼小的時間。
自從她離開後,我便徬徨在這片茜色中,想要重新尋回那燦爛的身影。
「殿下,又想起先帝的事情了嗎?」
使我飄搖不定的心鎮(zhèn)定住的,是從身邊傳來的年輕女性聲音。是巧英,自從我搬到這個地方之後,她就奉帝國政府的聘雇前來服侍我。工作時身上所穿的,也是官方指定的白色詰襟制服。今天由於出外,她又和我一樣加了一件斗篷。
「必須一直想起,否則會遺忘的。」
「一定不會忘記的。對殿下來說,與先帝在一起的時間,難道不是生命中最甘美的記憶嗎?」
「沒錯。我甚至感覺,只有想著先帝的時候,我才算是活著。」
「這樣啊……」
巧英的面容,也如姊姊大人般,被茜色所染紅。
但她並沒有笑著,而是像想說什麼又無法開口似的。
她究竟想說什麼呢?自從那天之後,我連生而為人的好奇心都漸漸被磨損,成為了只顧著自己想說的話的頑固老人。
「我想知道,我依然在這裡呼吸著的意義。」
「殿下……」
「一直以來真的很謝謝妳的照顧,巧英。」
「殿下不必這樣,我僅僅是受帝國政府所指派而來到您身邊的。」
「不是啦。」見她為難的樣子,我不禁笑了一下,「是指我動不動就跟妳囉嗦一堆往事,謝謝妳願意聽下去。」
巧英也會心一笑。
「那也是因為我先冒昧詢問您的。請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我待在先帝身邊的記憶,會隨我老去而消失吧。我不希望變成那樣。」
「我也不希望。不知道有沒有告訴過殿下,我在中學(xué)時曾經(jīng)和一群同儕一起追逐過妳們的身影。每天都僅是作為齒輪般活著時,不知為何只要看見妳們兩位在一起的樣子就會感到愉悅。」
「這樣啊,原來如此……」
恐怕巧英也是那個「龍玉會」的一員吧。說不定我們早已見過一面,但或許也隨記憶朦朧化而消失了吧。
「妳聽我述說那些事情的時候,一直偷偷做著紀(jì)錄吧。總有一天,就把那些文字公諸於世吧。」
「那樣子……沒問題嗎?」
「當(dāng)然可以。若先帝地下有知,也會感到開心的吧。或許現(xiàn)在世人還無法接受,但等到帝國不再需要戰(zhàn)爭,真正的和平降臨到帝國的時候、少女不必再被作為傳承家門的工具,即使與同為少女在一起也能受人祝福的時候--到了那時,我們的故事一定會被所有東寧國民傳頌下去。」
姊姊大人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創(chuàng)造我們兩個人能幸福生活的國家,而不是讓所有東寧人能安居樂業(yè)的世界,因為她是辦不到的。只有我跟隨了姊姊大人一輩子,只有我知道姊姊大人究竟有多麼弱小,以及為何如此弱小。
她在皇城前倒下、閉起眼睛之前,眼裡還是只映著我的樣子。
我不甘願死、若我現(xiàn)在死,我一生為高璦所做的就沒有意義了--那眼神彷彿在委屈地如此哭訴著。
想把皇祖皇宗的國家打造成兩人的花園的我們,果然受報應(yīng)只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姊姊大人在實現(xiàn)她描繪的世界後立刻就被帶走,而我則被獨留我在沒有她的國土上,受盡歲月枯朽的折磨。
而最近,也越來越不常夢見她了。
恐怕,連我依然活著的最後意義,都要被殘忍的神明無情地奪走了吧。
第一次不期待姊姊大人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一天晚上,我竟又見到了她。
「高璦,我又來了。」
懷念的聲音在我耳邊如同鈴鐺一般不斷迴響,我費了宛如永劫的時間將眼皮睜開。在眼裡所有與現(xiàn)實無異的事物中,只有一個明顯違和的存在。
「姊姊大人……」
身穿戎裝的她蹲坐在我的床邊,伸出手撫摸了我長滿皺紋的臉頰,那隻手的觸感與她的眼神,都是無法度量的溫柔。
她一如過去在夢中出現(xiàn)時一樣,任性地保持著青春貌美的身體。
這次並不是在夢中相會,她來到了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中了。
錯過了這次,什麼時候才能又再見到她一面呢?
還沒有開始思考,我便緊緊握住了姊姊大人的手。絕對不放開,絕對不要放開。我強烈地想著。儘管視線都被淚水染得朦朧,我也絕不將手移去擦淚。我好害怕像五年前一樣,一放開手、一將視線移開,就永遠不能再見到她、不能再感受到她的溫暖了。所以我絕對不要放開這雙手,絕對不要把眼神從她身上移開。
「這樣的話可不行喔。」
「為什麼……」
「我得回去那個世界的。」
原本堅定不移地緊握著的手,又再一次開始顫抖。我都還沒開口苦苦哀求她留下,姊姊大人便把手從晃動的雙手間抽離,從蹲姿將身體站直,然後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我在那裡等待妳喔,高璦。」
「不……不要……姊姊大人,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想見我的話,現(xiàn)在隨時都可以來喔。」
「去……哪裡?不要……留在這裡……留在我身邊……姊姊大人……妳要又拋下我了嗎?妳要去哪裡啊……?」
「將來高璦也會去的世界,那裡才是真正屬於我們兩人的花園。」
「想去的話就可以去嗎……?」
「沒錯,快點來吧。那是繁花在寒風(fēng)中綻放的地方……」
湧出的淚水嘎然而止,連半句話都說不出的我,只能目送著姊姊大人離去的背影。
再次有了知覺,是晨曦從窗櫺灑進寢室的時刻。
跟平常不一樣的是,身邊正響動著安穩(wěn)的呼吸聲。
我一有動靜,隨侍在側(cè)之人便對我投以擔(dān)心的視線。
「殿下醒了嗎?昨晚您一直說著夢話,我很擔(dān)心就來看看狀況了。」
「我想……時間差不多了。」
「咦?時間?」
「我又夢到先帝來找我了。」
說完後,我無力地笑著,讓隱約的意識伴隨微弱的心跳再次沉入夢鄉(xiāng)。
但願可以不必再痛苦了。
姊姊大人,讓妳久等了,只要再等我一下就好了。
我現(xiàn)在就要過去妳等待著我的地方了。
我置身於無止盡的黑暗中,東張西望。直到在某個方向看見了微光,便毫無顧忌地朝那裡走去。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明明覺得寒冷,身體卻不會瑟瑟發(fā)抖,連自己身上究竟是否披著衣物都感受不到。我就這樣繼續(xù)緩步前行,那道微光不知過了多久才開始有了越加強烈的跡象。
在那道光的另一側(cè),有著什麼呢?
愈是靠近,我就愈發(fā)好奇,卻也難免因人的本能而覺得害怕。
儘管如此,我依然沒有膽怯,繼續(xù)隨著光的指引向前。
微光,在我無比接近時,散射出了令人懷念的色彩。
我終於被那道微光擁抱時,映入眼簾的,是窮盡一生未曾見過的絢麗景色。在天與地之間盛開的繁花,花蕊扶著花蕊,枝條互相交織。我的視界所及之處,是沒有盡頭的花海,被從遠方灑下的暮光毫無保留地染成一片黃昏色。從不知何處降臨而來、輕輕拂過這片黃昏色的微風(fēng),攜帶著和方才在黑暗中感受到的寒冷一樣的溫度。身體依然沒有顫抖,但感受到了裙擺輕撫我的腳踝。
百合花的花瓣,一朵又一朵地,宛如被夾帶寒意的清風(fēng)牽起了手,在空中優(yōu)雅地輪舞。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都沒有注意到身著軍服、披著披風(fēng)的少女,獨自一人從盛開的繁花向我走來。
我從沉醉於花舞,變成沉醉於她的燦爛絢雅。
背對著夕陽的她,與記憶中最美麗的身姿絲毫無異。
她眼角積攢著淚珠,嘴角綻放著靦腆的笑容。伸手輕撥了一下被風(fēng)吹亂的柔順長髮,搔了搔染上茜色的臉頰,然後以食指與拇指優(yōu)雅地接起一朵花瓣,漫步穿越優(yōu)美地舞動著的花雨。
她含情脈脈地與我眼神交錯,以那朵花瓣輕擦我的淚滴,卻忘了止住我湧出的眼淚。
「姊姊大人……我好想妳……我真的好想再見到妳一次……我真的……」
已經(jīng)什麼都沒關(guān)係了,因為我已經(jīng)沒必要忍耐、沒必要收斂這份六十年來都未曾褪色過的愛了。我像個小孩子一樣泣不成聲,低著頭跑向姊姊大人身邊,投入她無比溫暖的胸懷,以雙手將她緊緊環(huán)抱起。
姊姊大人輕撫著嚎啕大哭的我,我抬頭仰望她的容顏,淚水在晚霞中閃耀著。
「高璦……我也等妳好久了……妳知道嗎?妳現(xiàn)在的樣子,就像那天一樣,無比可愛啊……」
說完,她生怕折毀了花朵似地小心蹲下,抬起頭看著我,以手指替我抹掉了眼淚。在我停止了哭泣之後,對我投以央求的視線。
「可以……嗎?」
明明剛剛還是威風(fēng)凜凜的姿態(tài),怎麼又開始撒嬌了呢?與年輕時一樣,像小動物一樣懇求著主人的愛撫,如此可愛的樣子,使我感到懷念,卻又不禁破涕為笑。
「又是由我來嗎?真是被姊姊大人打敗了。」
我將側(cè)髮撥到耳後,彎下腰,吻了姊姊大人的嘴唇。她猶不滿足,任性地張開了嘴。我則以手將姊姊大人的下顎輕輕抬起,緩緩將舌頭放入她的口中。
我們雙雙筋疲力盡時,夕陽依然放射著餘暉。
我再次投入溫暖的胸懷中,一邊呼吸著姊姊大人身體上的香甜氣味,一邊祈禱著——這片往地平線的彼岸一直延伸下去的花海,就這樣繼續(xù)狂亂地綻放、絢麗地舞動下去,優(yōu)雅地將芬芳廣布在夕陽永遠照耀的黃泉之中吧。這麼一來,我們兩人,就可以在沖天的花香裡,互相緊緊擁抱彼此,永遠都不必再鬆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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