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之二:活死人之夜(二)】
蒼色光矢以驚人的氣勢劃破空氣,射向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
貫穿血肉人牆的強勁射擊,被長有厚繭的蒼白手指輕易擋下,針一般的光矢化作光粒消散。
位於二樓的龍裕緊接射出三箭,這次屍影連人牆也沒有使用,箭矢在碰到他之前便自行衰減四散。
龍裕不得已放棄射擊,將目標轉向沿著電扶梯走上來的屍鬼。
梅塔莉大樓內,龍裕與屍影正在一樓大廳交戰。
避開屍群抵達屍影所在地的龍裕,二話不說對他進行了狙擊,箭矢卻一律在碰觸到屍影前消失無蹤。
從剛才開始,他就覺得射擊的手感不對勁,凝聚的影之力難以維持,箭矢飛行軌跡更像被某種力量牽引似的難以控制。
「齁齁,黔驢技窮了是嗎?名滿天下的蒼影不過爾爾。」
壓制住龍裕的鐘道慕,得意的笑出聲來。
極具盛名的真弓一族,絕對是不容小覷的對手,只可惜他運氣不好,遇上能夠吸收影之力的道具。
對凝聚外在影之力戰鬥的蒼影而言,可以說是相性最差的對手。
「很遺憾,這裡不歡迎活物入內。」
屍影右掌一伸,從地面血泊中升起的屍橋,往龍裕所在的位置迅速逼近。
龍裕踩上護欄高高跳起,一個後翻來到三樓走廊。
撲空的屍橋撞破二樓護欄,透亮的磁磚地板瞬間塗抹大量血肉,衝擊向上傳導晃動地面。
「還沒分出勝負就想逃跑,給我回來。」
他讓屍橋後退的同時緊握手掌,接著大大張開,持續增高的血屍橋瞬間長出五根手指,宛如一個巨大的手掌。
躍至四樓的龍裕,險些被攀上護欄的指尖抓住。
「入侵者,排除。」
將巨型手臂當成踏板跳上來的薊,從手背一躍而下,落在龍裕跟前。
龍裕手指搭上光箭,急忙拉動弓弦,極近距離下的射擊未能命中,僅僅擦過薊的左肩。
「嘖!」
無視箭矢,專注於目標的薊,右拳如火箭噴射往前擊發,一舉突破龍裕的格擋,紮實打中他的腹部橫膈膜。
因為這一擊雙腳離地的龍裕,肺部空氣因壓縮無法呼吸。
超乎常人的怪力將對手直接打飛,撞破玻璃帷幕,強行驅逐至大樓外頭。
頭暈目眩的龍裕正在往下墜落,這點高度雖然著地不成問題,但是正以四肢朝天的他,難以調整成不會受傷的姿勢。
無法估算落地時間的他轉動身體,打算直接犧牲一邊的肩膀。
低空掠過的烏鴉,在空中變化成人形,及時阻止了龍裕差勁的受身。
順勢往前滑落的兩人,重摔在路邊停靠的汽車上,撞出大大的凹陷,無法承受負荷的玻璃碎裂四濺。
「痛痛痛……下次提醒我,不要嘗試接住從樓上掉下來的人。」
躺臥車頂的祭影,表情難受的按住側腹,絲毫沒有要起來的模樣。
「快起來,除非你想成為怪物的晚餐。」
滾到引擎蓋的龍裕,起身後快速檢查身體各部損傷,基本活動沒有大礙。
血界中心點的梅塔莉大樓,屍鬼的數量自然最為密集,街道的屍群朝著兩人聚集過去。
「別催促我,烏鴉是日行性的動物,平常這時間我早該睡了。」
沒空搭理祭影的玩笑話,龍裕隨手放倒離自己最近的屍鬼,接著往附近一棟矮房前進,一路跳至屋頂躲避屍鬼的追逐,變化烏鴉的祭影隨後跟上。
「箭矢一接近就會消散,我無法攻擊那傢伙。」
「我先行派來的影鴉也是,不曉得為什麼,這一帶影之力的消耗速度比平常快幾十倍,最好的戰術是採取白兵戰。」
面對預料之外的棘手敵人,一向我行我素的龍裕,不得不和祭影進行情報交流,組成臨時陣線。
「在那個死人成群的室內打接近戰無疑是送死,必須想個辦法把他引出來才行。」
「不,他不會出來的。」
盯著梅塔莉大樓的祭影,從懷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
「屍影所在的位置,是赤東影之力聚集的中心。」
這兩天讓鴉群反覆偵察的結果,不規則的形狀戰場,其中央位置正是梅塔莉大樓一帶。
「影之力聚集的中心?」
「與其用說的,不如讓你的身體去實際感受。」
龍裕集中精神,注意空氣裡影之力的流動,之後便皺起眉頭。
正常情況下,影之力在空氣及土壤蘊含的量都是相同的,但是梅塔莉大樓底下卻積蓄異常龐大的影之力,形如一座地底湖。
身體就像被放置湖面的海綿,不用特別吸收,影之力就自然流入體內。
數天前還不存在的能量,只有可能是絕為了十影戰爭,利用某種方式收集而來的。
同樣察覺到這點的屍影,利用惡影的頭骨吸取影之力,將血界術式的範圍擴張了數倍以上。
大批屍鬼攀在建築物外側爬了上來,它們從白霧盤據的街道湧出,看起來就像冥界的亡者大軍。
兩人跳到隔壁大樓屋頂,原本所在的矮房外觀已被屍群徹底吞沒,祭影嘆為觀止的吹了聲口哨。
「再不想點辦法,這座城市就要被活死人淹沒了。」
面對永無止盡的屍海,古川夏櫻和安東尼神父,兩方人馬遲早會敗潰。
更別說市民注意到屋外的現狀後,究竟會引發多大的混亂。
若是無法及時打敗屍影,大霧消散的那一刻起,便是竭力維護城市安危的龍裕等人敗北。
「見兩位愁容滿面,想必是苦無對策呢。」
在屋頂落腳的第三道身影,令兩人同時轉身,舉起武器警戒。
伴隨木屐清亮的踏步聲,來者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小女子不才,特此獻上一計。」
為了避免再遭巷子裡的屍鬼暗算,夏櫻轉移陣地來到空曠的大街。
她注意到幻霧正在逐漸變淡,為了維持霧的濃度,不得已收回迪爾穆拉,並祈禱不會有失眠的倒楣鬼半夜到外頭遊蕩。
兩位老人家依然在持續奮戰,無主的殘肢斷骸遍佈街道,隨著時間恢復成一灘爛泥。
斬鬼低姿避開襲來的手臂,左手切斷對方的膝蓋使其下跪,右手向上貫穿腦門,接著又快速轉身,切斷另一名屍鬼的脖子。
「哈哈哈,這源源不絕的數量,大軍壓近的緊張感。」
相較動作敏捷精準的斬鬼,男爵倚靠蠻力,舉盾撞倒前方三隻屍鬼,直接用騎士槍將他們捶爛。
「讓人想起與南大陸聯軍決戰當日。」
「是啊,也讓人憶起不愉快的鳥事。」
斬鬼輕撫凌亂的鬍子,斜視身後的男爵。
「沒意外的話,應該和我所想的一樣。」
男爵也用鼻子吐氣,面露不快地瞇起雙眼。
突然間兵刃相向的兩人,以輕劃過對方護甲的攻擊軌跡,同時幹掉對方身後的屍鬼。
「「那就是你這混蛋(蠢蛋)不肯先倒下這件事!」」
那天,兩人的主君在戰場前線遭到斬殺的消息傳來後,相互較勁半輩子的他們,決定在掩護部隊離開的撤退戰中,分出人生最後的勝負。
浴血奮戰的斬鬼與男爵,直至最後都沒有倒下,屍體就這麼聳立戰場,抬頭挺胸迎接了死亡。
生前未能一較高下的兩人,死後仍在等待較勁的機會,沒分出勝負便不肯昇天。
之所以會成為夏櫻的助手,也是為了能在戰鬥中分個高下。
當然,這只是表面的藉口。
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找到了另一位值得侍奉的新主君。
「武士豈有後退之理,前進!」
「倘若想奪取我主的性命,得先跨越這面盾牌!」
兩人認同夏櫻的崇高理想,因此決定助她一臂之力。
削肉、斷骨,斬鐵,奔馳於戰場綻放朵朵血花,曾被譽為風神的雙刃。
堅實、剛毅、不破,隨著戰線推進的移動要塞,阻絕一切攻擊的鐵壁。
化作修羅的兩人,以橫掃千軍的氣勢壓制屍群,所到之處血肉橫飛。
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夏櫻,抬起手腕確認錶上的時間。
凌晨三點半,就算讓斬爺跟男爵回來,幻霧也頂多再維持半個多鐘頭。
焦急萬分的夏櫻,忍不住跺腳低喃:
「模範生,就不能再快一點嗎……」
濃霧邊緣的南區山丘坡道上,倒著一位褐髮少年。
背後有刀傷的他,明顯硬撐著走了一段路才力竭倒下。
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靜靜站在他的面前。
「受不了,鬼之一族都是血氣方剛的蠢蛋。」
他從口袋拿出打火機,甩開蓋子點了一支香菸,在淡淡的薄霧中吐出白煙,腦中憶起遙遠的往事。
從前從前,人類尚未擁有歷史概念的上古時代,十二名惡魔降臨澳丁格爾大陸,在此生活了許久。
專精不同領域的他們,盤據一方各自為王。
十二名惡魔之中,其中一名被後世稱作魔物之父,他的名字是『不變的修卡爾』。
專精基因操作和物種結合的修卡爾,致力創作出完美的物種。
起初,他融合野生動物的強項,創作出各式各樣的魔物,其後更誕生了『龍』這種強大的生物。
違背自然法則的魔物到處肆虐,人類視它們為天災,所到之處無不帶來莫大災害。
修卡爾並不在意人世間的苦難,他只為作品爬上生物鏈頂端沾沾自喜。
經歷數個世代,持續創造新種魔物的修卡爾,某天驚覺魔物不但沒有稱霸大陸,數量反而逐漸減少。
他沒料到人類這個弱小的種族,竟然戰勝了天災。
屠龍者、碎牙王、討魔隊,摧毀他心血的少部份人類,被冠上英雄之名,廣受到世間愛戴。
起了濃厚興趣的修卡爾,轉而將人類作為研究對象,結合野獸創造出獸人這個強悍的種族,希望能夠取代普遍弱小的人類。
歷經幾個世代後,修卡爾又一次嚐到了失敗。
身體機能優於人類的獸人不如預期,沒有取代現有的人類,反而在數量成長至一定程度後停滯,最終只成為大陸上一支少數民族。
不明白原因為何的修卡爾,決定到大陸的另一端重新開始他的計劃。
他以先前魔物及獸人的研究為基礎,創造出近百種不與自然衝突的新生物,這類多元的物種被當地人稱為『妖怪』。
將妖怪帶入東方大陸的同時,他自己也進入其中一隻創作物體內,透過近距離觀察互動,了解妖怪對於環境的適應力,以及如何與該地的人類進行生存競爭。
之後又經過了數百年的光陰,有一支表現特異的妖怪種族,吸引了修卡爾的注意。
在極度排斥異類的東方大陸,它們非但沒有敵視人類,反而融入人類社會,憑藉不斷建立戰功穩固一族的地位。
被稱作『鬼』的這支妖怪,擁有紅色的瞳孔,額頭長有似牛的尖角,外貌大致與人類無異。
力大無窮的鬼,幼童便可單手抬起四十斤重的石頭,成人更能將馬車輕易拋擲出去。
不僅擁有天生的怪力,法術方面也堪稱一流。
許多年輕時因戰爭傷殘的鬼,為證明自己還能繼續戰鬥,轉而進行起法術修練,因此族中擁有不少優秀的術士。
第二次南大陸聯軍時,鬼之一族的族長率領先鋒部隊,擊敗了修卡爾的惡魔兄弟,並斬斷他的右臂。
創造物擊敗造物主一族,讓修卡爾感到相當欣慰,鬼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是極其完美的物種。
就在此時,以妖怪之軀活動的修卡爾,不慎在未解除靈魂附身的狀態,中了術士的圈套遭到封印。
惡魔固然不滅,卻可以將其靈魂禁錮,他為此在甕中受困了數十年之久。
直到某位周遊大陸的行商少女,為尋找甕中的寶物將其摔破,受困的修卡爾才得以脫困。
重返外面世界的修卡爾,立即向少女打聽有關鬼之一族的消息。
他從少女口中得之,南大陸聯軍過後,鬼之一族雖功績彪炳,卻礙於世間輕視的妖怪血統,當權者沒有授予高官厚祿。
隨著時間推移,與人類通婚的鬼,血脈一代比一代淡薄,最後變得與常人無異。
綜觀長遠而言,鬼之名遲早會消失,人類這個物種又再度獲得了勝利。
弱小物種就該被強大物種支配,這樣才合乎常理。
然而人類戰勝天災、馴服猛獸,克服一個又一個的困境。
難道渺小無力的人類,才是世上最強悍的種族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修卡爾,滿臉懊惱的盤坐在地,一度放棄了思考。
──你自己當當看人類不就結了?
少女提出了這樣一個有趣的建議。
跟在她身邊,學習人類生活的種種。
親身體會比生存更加困難,不講理的嚴苛社會。
感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明白弱小人類之所以強大的理由。
修卡爾接受了這個極具吸引力的提議,雖然他認為沒有必要,但是少女仍替他取了個叫作諾德曼的新名字。
就這樣,寄宿在狐妖體內的惡魔,伴隨少女展開旅途。
當然,那又是另一個漫長的故事。
現名羅賓斯的這個男人,正是歷經了數段人生,至今仍在進行人類體驗的修卡爾。
鬼之一族的末裔,渾然不知造物主來到了自己面前。
羅賓斯緩慢地蹲了下來,粗魯的撐開景杉眼皮,褐色眼珠內隱約透出不自然的火紅。
他接著用手指輕抹景杉後背傷口,注視沾染的鮮血。
黑色的瞳孔往內側翻轉,替換成野獸般的眼球。
「父親是鬼族、母親則是妖精嗎?真稀奇,我以為妖精在澳丁格爾大戰就滅絕了。」
透過生物的血液,惡魔之眼解析著裡頭蘊含的資訊。
結束解析的羅賓斯將手掌打直,淺淺刺進景杉背後的傷口,景杉顯得十分痛苦,身體反射性抽蓄。
但是他絲毫不在意少年的感受,指尖繼續深入體內。
「哦?擁有不少影之力呢,但是幾乎都在循環系統外,看樣子是用了某種硬來的方式,強行灌輸影之力進去。」
羅賓斯挑起單邊眉毛,他注意到影之力以十分奇異的方式存在少年體內,宛如洪水過後,河道旁殘留的灘灘積水。
「鬼的基因,妖精的血,再加上積蓄的影之力──呵呵,看樣子能夠好好改造一番。」
像撿到有趣玩具的幼童,興致勃勃的羅賓斯,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抱歉啦,我的大樓被人給佔據了,你順便幫我奪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