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子接連在讀太宰治,也順勢重讀了《人間失格》,這次突然看到貫穿其中的情緒:恐懼。
同時,雖然不願,也漸漸理解恐懼如何能毀掉一個人;那是個黑洞,將所有能量崩解吸收,整個人會萎縮塌陷,向內收束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點。
雖然還稱不上喜歡太宰,但卻不得不承認,有些事被他說得很明,腦中一些原本還模模糊糊的,他倒是直接明瞭地說出來了,一些隨筆的文字都讓我筆記了下來。
先回到人間失格吧。
我認為主角的一生建立於恐懼之上,所以全書始終在問兩個詞:「世人」與「罪」的定義。
首先,世人是他最大的恐懼,是他難以明白的存在,無法掌控在人類社會該有怎樣的言行舉止,無法理解社會、理解世人。
無法理解。於是世人之於他成了未知,未知便造就恐懼。這份恐懼或許和怕黑怕鬼類似,那都是你無法理解、解釋的東西。誇張一點,在他眼裡或許就是活在一群鬼怪的世界,又或者說,只有他是鬼怪。
可他偏偏,偏偏對世人有著盼望。
「這是我對世人最後的求愛。儘管我極度害怕人類,卻無法對人類死心。」
「要我做什麼都行,只求能引人發笑。這樣一來,就算我不在他們的『生活』之中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
「這是我對世人最後的求愛。儘管我極度害怕人類,卻無法對人類死心。」
「要我做什麼都行,只求能引人發笑。這樣一來,就算我不在他們的『生活』之中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
人們多半都說太宰厭世,但我覺得他是想活的,甚至對活著有太高的理想。大約都可以回歸那句:對活著這件事太過認真了。
他稱得上狀況好時的作品〈東京八景〉裡有這樣的文字:「這回寫的不是遺書。而是為了活下去才執筆。」
其實總的看來,我看到一個骨子裡多驕傲的人哪,想記錄東京絕景,結果「絕景就是我」。
這恐怕是個比誰都想要熱切活著的人,所以要怎麼忍,怎麼能忍,庸俗不堪。無法理解,怎麼不被理解。
恐懼,害怕受傷,逃避。再次逃避。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畏懼,棉花碰到都會受傷。」結論又回到了人間失格。
還有「罪」。
他玩著一場辭彙遊戲,說出詞語的反義詞。而罪的反義詞是什麼?是全書無解的自問。
何以執著於罪?若能知道何謂罪的反義,就能了解罪的本質吧,那就能進一步定義自己,到底是不是個罪人呢?那時的他與人殉情而自己存活,被以加工自殺罪調查,最後緩起訴。
法律上他無罪,但世人眼中呢?好歹出身個大家族,鬧出了這樁大事,可是個大罪人。我覺得他不斷地自問,便是心底是想否定這身罪的。
他玩著一場辭彙遊戲,說出詞語的反義詞。而罪的反義詞是什麼?是全書無解的自問。
何以執著於罪?若能知道何謂罪的反義,就能了解罪的本質吧,那就能進一步定義自己,到底是不是個罪人呢?那時的他與人殉情而自己存活,被以加工自殺罪調查,最後緩起訴。
法律上他無罪,但世人眼中呢?好歹出身個大家族,鬧出了這樁大事,可是個大罪人。我覺得他不斷地自問,便是心底是想否定這身罪的。
對於罪的反義詞的思辯這段很值得思考,是呢,到底是什麼?
他強烈否決法律這答案。
「他居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不過,或許世上的人都是這樣天真地過活,把一切事情都想得很簡單,以為罪惡只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他強烈否決法律這答案。
「他居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不過,或許世上的人都是這樣天真地過活,把一切事情都想得很簡單,以為罪惡只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惡與罪,不一樣嗎?」
「我認為不一樣,善惡的概念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是人類擅自創造出來的道德語彙。」
上面兩段看來可知,法律更是明顯由人類創造出來,鐵錚錚為了社會所建構的;若他反對罪是這二者的反義,就表示他認為罪是種更形而上的存在,與人類無關,是遠在人類之上的存在。
那之上是什麼?真理嗎?
他最後被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給點到——搞不好這不是同義詞而是反義?可最終仍沒給出結論。無奈我還沒讀過《罪與罰》,參不透這一點。真的太多作品提到這部了,該找時間讀一下。
想延伸一些自己的事,因而領悟到曾經的那些情緒原來是恐懼。纏繞於無法理解、不被理解之上的,深層恐懼。
我可以說對於「理解」這件事有異常強烈的執著,不論是去理解或渴求被理解。
之前的工作,工作本身很好,做起來都沒什麼問題,唯一問題是被前主管搞到精神衰弱。那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人。
我可以說對於「理解」這件事有異常強烈的執著,不論是去理解或渴求被理解。
之前的工作,工作本身很好,做起來都沒什麼問題,唯一問題是被前主管搞到精神衰弱。那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人。
我花了好長好長時間去思考他為什麼有這行為這反應,想了非常多理由,卻又一次次被打破,我不懂,我至今仍不懂。最後是同事跟我說:「你太執著在理解這件事了。」真謝謝好同事開口,我才知道這是種偏執,才知道已經過了頭,其實可以放開的。
現在才隱隱了解那時的情緒,到後來是害怕見到那人、畏懼那人來搭話。其實或許他只是不同世界的人而已,或許或許。雖然知道很多人不滿他。
現在才隱隱了解那時的情緒,到後來是害怕見到那人、畏懼那人來搭話。其實或許他只是不同世界的人而已,或許或許。
恐懼,那原來是恐懼。
還有好多好多,在大家眼裡看來多半是小事,像棉花的事。
引一段太宰的隨筆〈作家肖像〉,如一開始提的,精準地可怕地,心境全被說出來了。
「我或許還寫不出隨筆。」我寫道,又撕掉。「因為隨筆不容許虛構,」我寫到一半,慌忙撕掉。有件事不吐不快,偏偏就是寫不出來。我只想針對目標對象,準確無誤地命中,至於其他的好人,我不想給他們沾上丁點塵埃。我很笨拙,一旦採取什麼積極的言行,必會無謂地傷人。在友人之間,我的名字,成了「熊爪」。明明抱著愛撫的打算,卻一抓就傷了人。
所以越活越消極,想著終究停留在不受傷也不傷人的距離最好。可是我明白的,我也放不掉世人的,甚或說,我便是不斷地在求愛。
最後回到黑洞,為什麼會這樣形容。
人間失格裡,主角原本好好的,卻會因為他人的一句無心話就崩潰,他的反應都是:偽裝被拆開了、被看出笑是假的,於是被恐懼吞沒。
那就像撲克牌塔的一角被抽掉、像抽掉最後支撐點的疊疊樂,是你這輩子努力維持的全被打破,全都崩塌了。
那真的有世界毀掉的感覺。如針孔般的小點,一切理智卻全部被扭曲、吸收。
並且,那永遠出自於旁人看來不足以摧毀什麼的小事。反而看來更嚴重的事,因為自己有一套理解方式,倒不會有太大傷害。大部分事情都無所謂,卻會在小事被擊垮,難搞的人。
到頭來就是膽小鬼,被棉花碰到也會受傷,幸福也會畏懼。
有力氣解釋都還是好的,更多時候早已放棄解釋。
罷了罷了。
(初發表於2020.06.24,正逢萬分低潮因而共鳴更深,幸好現在已離開那些令人心碎的人事物了,但回頭看還是覺得這份心得值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