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轉眼間又過了三個月,憶堂已經算是半個北埔人了。
除了生活習慣外,飲食充足又有運動,身體和之前大學生活相比結實許多。
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只能三天洗一次熱水澡,在當時還沒有熱水器和瓦斯,要燒熱水實在是辛苦又耗費物資的事。
若是夏天還好,直接跳到溪裡不但洗澡還可去暑氣,但若是冬天在山區的北埔就只能忍受身體的髒污和搔癢。
這天早晨,憶堂將昨天晾在門前的衣物收進房裡後,習慣性的站在正廳外的柱子旁,等待紹祖向老夫人請安後一起去吃早飯。
上個禮拜,買辦帶回了從竹塹城傳出有關中日戰爭的消息:
「甲午戰爭失利後,在四月十七日清廷與日本於下關簽訂定條約,同意割讓臺灣、澎湖予日本。」
已經兩個多月待在家專心照顧滿妹的紹祖好不容易恢復了以往的笑容,但得知馬關條約簽訂後,紹祖又變回前陣子那時而落寞望天興嘆的神情。
最近男人們晚上的聚會時間也多半圍繞在日軍的話題上。
「我聽之前阿通叔去日本做工的兒子說,日本番很愛吃牛肉,到時候臺灣的牛都會被吃光沒有牛可以耕田。」
「那算什麼?我跟你說,等他們來臺灣後會把我們的阿公婆牌(祖先牌位)燒掉拜他們的神。」
「他們的神?那觀音娘娘怎麼辦?」
「一起燒掉呀!」
「那怎麼可以!」
「還要說日本番話,改成他們的姓,像什麼田中央、水井。」
「這麼難聽我才不要勒。」
「寧賣祖宗田,莫忘祖宗言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集體抱怨完後個個是愁容滿面,深怕在臺灣的一切會被日軍奪走。
而紹祖只是靜靜的坐在階梯上不發一語,這樣的聚會持續了好幾天,北埔莊上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
憶堂靠在柱子已經有段時間了,今天的請安似乎比平時來的久。
過了一會兒,人稱頭家娘的陳滿妹先步出正廳門口,在跨出門檻時身旁的意妹趕緊前去攙扶。
滿妹目前已有六個月的身孕,由於腹中胎兒是姜家的重要的繼承人,眾人們都小心翼翼,不容許出任何的差錯。
憶堂向頭家娘點頭致意,她也面帶笑容回敬,之後便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在她嫁來姜家的幾個禮拜後憶堂曾經和她聊過。
客家女性雖然受中國禮教的影響,但對於自家人方面比較沒有這麼地男女有別,只要是在公開的場合,像頭家娘和憶堂這種關係聊天其實是允許的。
她和意妹不同,由於是有錢人家的么女,自然是金枝玉葉到一個極致,皮膚白皙有著一對鳳眼,頭髮則是梳成客家已婚婦女的「三把頭」,服飾與老頭家娘一樣身著傳統的客家大襟衫。
雖是千金小姐,但並未沾染有錢人家的惡習,身上從不戴任何的首飾,只有手腕上套著紹祖給的青玉鐲。
滿妹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對下人的態度也不會頤指氣使,反而時時留意是否有不周到的地方。
姜家的人常常說他們很幸福,擁有紹祖和滿妹這樣的頭家和頭家娘,才能讓他們安心的工作。
滿妹身旁服侍的意妹突然回頭看了憶堂一眼,憶堂發覺後和她揮了揮手,意妹則轉身鞠躬,之後跟上老闆娘的腳步進到了房裡。
最近憶堂在教林家三兄弟學認字的時候,意妹常常躲在一旁用樹枝在沙地上練習。
憶堂曾經邀她過來一起學,但她卻說「女孩子不用學這些,我只是在鬼畫符而已。」就快速的逃離現場。
自從那天後就比較少看到她,但只要有來學習時憶堂都會拿寫的比較大張的字,然後唸的比平時更大聲一點。
憶堂當時只是覺得她好學也沒多想。
就在回想的同時,紹祖氣沖沖的走出正廳大門。
「怎了?氣成這樣?」
「現在國難當頭,臺灣各地仕紳無不義憤填膺組織軍隊對抗日本番。金韞也想組團勇北上會師,怎奈阿母....唉。」
「韞少,要是之前我會和你一同謀劃,阻擋日軍侵臺。但現在你有沒有想過,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我沒妻沒子,反正一人飽全家飽,你呢?有想過老頭家娘?有想過夫人?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嗎?」
「對於姜家來說,你太重要了。」
「可是,就這樣放任日本番糟蹋我們嗎?」紹祖緊握雙拳。
「所以更不能與之衝突,你去保衛你的國,那家呢?假設日方勝利了,你的妻小,母親,甚至整個家族,誰來守護?」
說到這,憶堂真的很想把事情全盤告知。
那時的清廷是棄臺灣保遼東,在他們眼裡,臺灣是個可有可無的地方,你這傢伙是在自爽個什麼勁?拿熱臉去貼冷屁股換「英烈」兩個字,然後讓家人這樣傷心難過?
當然,這些話憶堂只能放在心裡。
「但是古聖賢...」
憶堂聽到這三個字理智線「啪」的ㄧ聲斷裂了。
「聽著!」
憶堂從來沒用這種語氣和紹祖說話,他嚇了一大跳。
「我不管什麼狗屁蜻蜓還是蝴蝶的,古聖賢這種只有在考國文才會去背的東西記這麼多是有什麼用?」
「我來到這莊上不久,卻很喜歡這裡。」
「這裡的人都很好,老頭家娘對我不像外人,反而像是家中長輩般慈祥。」
「與你們在曬穀場說些有的沒的時候讓我想起中學時和麻吉一起打屁聊天的那段時光。」
「還有鄰居們,慈天宮前的阿勝伯笑起來佈滿皺紋的臉感覺像我阿公。莊頭常常帶菜來那可愛的阿福嬸就和我家阿婆一樣對我,這些人讓我覺得當初和你來北埔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現在是個北埔人,如果我回不去了,那我這一輩子就是個道道地地的北埔人!」
憶堂已經氣到沒有辦法即時轉換成紹祖聽的懂的語言來說明心中的感受。
「最後,如果你只是覺得大丈夫要去臺北立什麼鳥功名來滿足自己的話,很抱歉,恕我不奉陪,等等我就收拾走人!但是,如果你是為了這個家、這片土地而拿起武器保衛自己所愛的事物的話,兄弟我絕對奉陪到底,要我把命交給你都可以!懂嗎?」
說完憶堂轉頭離去,留下不知道能不能聽懂他剛剛說的那一堆話的紹祖。
「該怎麼做才好呢?」
用力甩上門,憶堂躺在床上翹著腿,想著今後到底要如何讓這莊子不被日軍蹂躪。
這時憶堂的想法是:
「如果真要打這場戰役被牽連的不僅是北埔村民,甚至連我自己都會戰死。」
「假使我不能夠改變歷史,至少要讓傷亡減到最低。」
「日軍會在五月登陸,臺北城無血開城...」
「如果現在北上找辜顯榮,然後告訴他日後的情報賣他個人情,由他斡旋保北埔平安呢?」
「算了,以我現在這種身分,根本沒人會聽我的。況且辜顯榮應該早有此意,就算我不賣情報給他,他應該也會做。」
「若是到時候他發現事情都正如我所預料,最後把我軟禁或殺掉,那不更慘?」
「大不了我就一走了之,反正我原本就不屬於這個年代,躲個幾年再出來,看能不能用日語混口飯吃。」
這時候憶堂突然想到那半仙的曾祖父。
真TMD神呀!多虧他幫我留下了日語這條路。
「嗯...這樣也不行。」
「嗯...那樣也不對。」
「怎麼啦!人不舒服喔?」
正當憶堂頭翻到右邊時,意妹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靠!」憶堂整個人嚇到彈了起來靠到床邊。
「靠?」意妹歪著頭學憶堂說話。
「那個是我家鄉嚇到的時候用的,細妹子(女孩子)不要學!妳怎麼沒敲門就進來男人房間?」
「有敲呀,很久都沒人回我,然後發現門沒有關好我就直接進來了。」
「一定是剛剛門甩太大力所以壞了,是在耍什麼帥,晚上又要被蚊子咬死了。」
憶堂抓了抓頭。
「小姐、不是...頭家娘有事找先生喔,請先生到大廳一趟。」
意妹最近因為還沒改口叫滿妹頭家娘而被其他人訓斥過,但現在偶爾還是會不小心脫口稱她「我家小姐」。
「找我?妳知道是什麼事嗎?」
「我是傳話的啦,怎麼可能知道。」
「好,我待會就去,妳門外等我一下。」
「頭家娘說妳一個人去就可以,我還要去幫忙煮飯。」
「只有我一人?該不會早上吵的太大聲被聽見了現在要幫他老公討公道吧?」
憶堂對此次頭家娘找他完全無頭緒。
「雖然覺得奇怪,但現在還是白吃白住人家,若拒絕她也說不過去,去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好了。」
憶堂的房間在天水堂右邊的廂房,繞過花園走幾步便到了大廳。
「頭家娘,在下憶堂。」
在北埔住久了不知不覺憶堂也開始模仿紹祖說話方式,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在拍古裝片而在內心竊笑。
「請進來吧。」
「這聲音...是老頭家娘?意妹這傢伙到底是幫誰傳話的呀?」
「是我要滿妹找您過來的,坐。」
「靠...該不會老媽也生氣想來個二娘教子吧?」
憶堂越想越毛。
「前陣子的雞卵糕非常美味,我一直沒當面承蒙(謝謝)您,給我們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老夫人您太客氣了,這小事。您要是喜歡,我下次再蒸些不一樣口味的雞卵糕讓老夫人試試。」
憶堂之前就一直覺得在宋氏面前稱她老頭家娘怪怪的,所以一直稱她老夫人。
「對了,憶堂你雙親是否安好?」
「已經不在了。」
憶堂心想:
如果說還在,到時候要我聯絡之類的話就慘了,只好對不起我爸媽了。
「這樣呀,憶堂你大阿韞一歲,今年也20了吧。」
「是。」
「我知道你長年在海外,學的東西也洋派。但我們有時候還是要照規矩來。」
「是...」憶堂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也是時候該成家了,是否有看中意哪家的女孩子呢?」
憶堂心想:沃草,我才剛過20,法定年齡才剛成年呀!
「會不會太快了,老夫人?」
「怎麼會快?老頭家像你這年紀已經當阿爸了。」
我活在2020年呀!妳在跟我說哪個阿嬤的故事呀?
「我真的無法想像20歲結婚然後25歲就當了好幾個孩子爸的樣。」
此時憶堂腦中一片混亂。
「那個,我覺得還是要先自由戀愛,交往後覺得不錯再論及婚嫁會比較好一點??」
「交往?」
「就是互相認識一下,吃個飯呀、唱個歌逛個街什麼的,然後雙方感覺不錯就可以留個line先當個男女朋友,過個幾年再來談結婚的事。」
兩位聽完後完全傻在那。憶堂也慌了,所以完全沒有翻譯就把內心話直接說出來。
「果然西洋的方式和我們有很大的差別呢?」滿妹用袖子遮住嘴笑著說道。
「其實媒妁之言也不是壞事。」滿妹在旁幫腔。
「所謂旁觀者清,看的角度也會有所不同。」
「憶堂呀,我看你和阿韞以兄弟相稱,我也把你當成我的孩子一般,如今你父母都不在了,我想如果可以湊成一段良緣,也是喜事一樁呀!」
雖然宋氏是面帶微笑的說著,但那微笑讓憶堂備感壓力。
「可是,我還是...」
「你聽不聽人把話說完呀!」憶堂被身後的聲音鎮住了。
「意妹?」
「老頭家娘還沒講完你就急著豬接勺(意:話不聽完就插嘴)聽完會怎樣?」
「哈哈哈,這個細妹。」宋氏笑了出來,身旁的滿妹也跟著噗呲了一聲。
「我就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中意我嗎?」
「對,我就是沒有中意...」
「妳剛剛說什麼?」
「我說,你都沒有中、意、我、嗎!」意妹自己說完後嘟著嘴漲紅了臉,原本就大的眼睛又瞪的更大了。
「所以是?」
「對,我們要介紹的對象就是意妹。」滿妹笑著說道。
要憶堂跳過交往直接送作堆,這對憶堂這個現代人來說是件很誇張的事。
「你們年紀差不多,意妹又和你處的來,所以我們...」
「我...」
「我什麼我啦!都說這麼明了,這樣下去我、我就嫁不出去了!」
「開什麼玩笑?我什麼事也沒做呀!」
「就是沒做才糟糕!」
「妳...」
「我怎了?你不是說在外國,西洋番都很勇於表達自己的心意嗎?我現在就在說我中意你!」
現在換憶堂傻了。
憶堂從沒有想過這個時代還有如此勇敢追愛的女性,這樣的意妹有點傻氣卻又惹人憐愛。
其實憶堂本來就對意妹有些好感,看著這樣的意妹,憶堂心也動搖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點時間。」
「...」
意妹覺得自己要被拒絕了,嘟著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阿公當初病重時曾向菩薩許願,在三年內不能娶妻生子希望能幫阿公度過難關,而今年的九月便滿三年。」
「老爸老媽阿公我對不起你們呀!實在是不得已的。」
在憶堂的謊言中,他的家人總是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劇,憶堂已經說到有點不好意思了。
「到時候我一定會給大家,給意妹一個交代。」
「原來如此,那我們就先暫且等等吧!畢竟是盡孝道。」
「意妹,妳覺得如何呢?」
「意妹都聽老頭家娘的。」意妹說完緩緩的低下頭。
「好,這事就暫且先停住,待還願之後我們再講吧。」
「謝謝夫人,那我先離開了。」
憶堂當下真的尷尬到無地自容,只想趕快離開大廳。
「好,你先去忙吧。」宋氏微笑說道。
「還好騙的過去,阿公呀!孫兒不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老人家要長命百歲呀!」
憶堂鬆了口氣,轉過身後他對著意妹說:
「妳放心吧!有些事我必須去做,但我會知道從此我不再是一個人...」
意妹擦了擦眼淚,抬頭看憶堂什麼話也沒說。
就這樣,這則婚事被憶堂暫時擋下了。
下午,憶堂坐在慈天宮外的廣場前。
今天也是個晴朗的午後,太陽漸漸沒入西山,整片紅通通的。看著這片天空時憶堂心裡想:
「這應該和我的年代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吧。」
憶堂回想起剛剛在天水堂的「逼婚」,老夫人和頭家娘這麼急著幫他決定婚事應該和紹祖有關。
或許他們認為紹祖這麼堅定要抗日是受到憶堂這個食客的影響,乾脆讓意妹把憶堂綁在北埔,這樣就不會有人繼續出主意讓紹祖去抗日了。
「原來你在這。」
「韞少?」發現是紹祖後,憶堂轉身站起。
「我必須為早上的事道歉。」紹祖低著頭說道。
「你說的沒錯,我太好大喜功了,一心只想著自己。」
紹祖嘆了口氣後繼續說道:
「我的曾祖父,從無到有,建立了金廣福墾號,一生都在和生番戰鬥。」
「道光年間西洋番侵臺時,曾祖父和祖父北上馳援雞籠。十年前西洋番再次擾臺,金火兄也北上協防臺北城。姜氏一門忠烈,而金韞卻體弱,沒辦法和父兄一同護國,我真的望其項背呀!」
「尤其是曾祖父,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很丟臉。」
「我懂,我也常常被我曾祖父壓的喘不過氣,因為他太優秀了。」
憶堂此時發現,原來兩人這麼投緣,或許也參雜了對曾祖父的夢魘吧。
「是的,有道是虎父無犬子,金韞不願做個累贅,因而拼命想成就一番事業。」
「但今天早上聽憶堂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我要做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保護家族,家族繁盛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先祖九死一生過黑水溝來臺灣努力打拼留下的基業,說什麼都要保住!」
「所以,我決定招募鄉勇,靠我們自己的力量保衛家鄉。」
「很好,你終於開竅了。」
「憶堂兄,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那當然,這有什麼好問的,是兄弟當然要挺你囉!」
「總覺得憶堂兄最近說的話越來越艱澀。」
「哈哈哈,就是奉陪到底的意思啦!」
說完,憶堂拍了拍胸脯,然後指向紹祖,雖然他知道紹祖無法理解這個動作,但還是想做。
當下憶堂認為這些義軍和民主國根本是在浪費生命,毫無意義的以卵擊石換來的卻是阻礙臺灣發展。
但憶堂卻對北埔庒上的人們產生了情感,不願見到這些熟悉的人在這場戰爭中喪命,他擔心紹祖率軍北上會遭遇不測,因此想藉機讓紹祖把戰場拉回他們熟悉的新竹地區,利用已知的地形和在地資源,將傷亡降至最低。
「能救一個是一個,尤其是阿韞,就算是要改變歷史我也要把他平安帶回北埔。」
憶堂心中這麼想著。
「那接下來,阿韞你打算怎麼做呢?」
正當憶堂和紹祖要討論日後的計畫時,家僕急忙跑了過來。
「頭家,頭家娘要你幫忙找找意妹。」
「意妹?意妹怎了?」
「頭家娘說早上離開大廳後就沒看到人。」
「怎麼會?」
「那不就是早上談完婚事後就不見了嗎?」
憶堂腦中出現了不好的預感。
「屋內都找過?」
「大家都把屋子內外翻了一遍,就是找不到。」
「好,等等我也過去找找。」
「韞少,我也去!」
於是一行人回到了天水堂。
他們開始把平時意妹會去的地方都重新找過,卻始終沒有發現。
「我去外面找找!」說完,憶堂就衝出天水堂。
傍晚時分,蟲鳴此起彼落,伴隨著成群野狗的吠叫,替即將轉為黑夜的黃昏多了一絲詭譎的氣氛。
憶堂不知怎的突然有股感覺,要他往後山上走去。
這座山位於天水堂後方,在民國22年人們為了感念紹祖的曾祖父姜秀鑾開拓大隘地區而命名為「秀巒山」,但在紹祖那時代還是座無名山。
在憶堂那個時代秀巒山已經可以開車上去,山上有涼亭和紀念碑。而這在1895年間,只有以獸道拓寬而成,勉強能稱之為路的小徑。
憶堂才步行幾百公尺,便聽到一棵大樹下傳來用力吸鼻涕的聲音。
他先躲在離大樹約200公尺旁的草叢望去;沒錯,那是今天早上意妹的穿著。
憶堂開始撥開比人還高的草叢向大樹走去。
「誰人!」女子聽到草地被鞋子碾壓的腳步聲。
憶堂故意不作聲,待走近一看,就是意妹那張熟悉的臉龐,不同的是,哭腫的雙眼和鼻涕吊在嘴唇上的可憐模樣。
他們倆就這樣互瞪了幾分鐘。
憶堂很想笑出聲,意妹這樣的表情雖然滑稽卻也惹人憐愛,可是另一方面又因為她這樣搞失蹤讓他覺得很火大。
這就是所謂的「百感交集」吧?
「為什麼要躲給大家找?」憶堂還是決定表現出憤怒的一面。
「我又沒有要你們找我!」說完,意妹斗大的淚珠劃過雙頰。
「只是因為我沒有答應妳嗎?」
「不是!是你說謊!」意妹緊握雙拳。
「我哪裡說謊?」
「什麼守孝之類的根本是騙人的吧!你住在國外的,就是看不起我是丫鬟對吧!」
「誰跟妳說的?」
「秀菊和水妹他們都這樣說呀!說是我靠小姐的勢硬逼著你娶我,其實你根本就沒有中意我!」
「原來是遭到其他仕女的嫉妒呀,所以才做出這樣的舉動。」
聽完後,憶堂也心軟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語氣緩和的對她說:
「好,我承認守孝是騙人的,但如果在老夫人面前沒這樣說我根本過不了關。」
「這裡只有妳我兩人,我就直說了。對!我承認我對妳有意思!」
意妹聽完後眼淚止不住,淚水不斷的滴落在衣服上。
「可是,如果我回去了,我沒有把握能帶妳走。」
「為什麼?就算你要我跟你到國外也無所謂。我全部都可以從頭學起,我可以學外國話,吃外國東西,你要的我都可以學!」
「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樣!」意妹也生氣了。
「我!」
「你怎樣!」
「我...」
「我來自未來!正確的說法是來自125年後的人!我前一秒在路上被車撞,下一秒就在竹塹城的牛車前面,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來的!」
「這麼老套的劇情連電視都不演了,可是它就是發生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去2020年。還有,如果能回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帶妳一起走,就算能帶妳一起走,會不會到了那個年代你就變成120幾歲的阿婆了!」
「這事我來到這只和妳一個人說過,連頭家都沒跟他提起過,真的是被你逼急了才說出真相的...」
憶堂一口氣說出所有事情,意妹聽完後瞪大眼睛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意妹站了起來伸手摸了憶堂的額頭。
下一秒,她將手掌轉向後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
「妳幹嘛!」憶堂被這巴掌嚇了一大跳。
「你要說謊要退婚都沒關係,你編理由也要編的合理,說這個給鬼聽鬼也不會信啦!這是我聽過最碰風(胡扯)的理由了!」
「既然你不想娶沒關係,我這就下山跟小姐說不嫁了,終身做老姑婆也好過嫁給騙子!」
這時憶堂覺得,娶不娶她倒是其次,被說騙人讓憶堂很火大,於是他開始想辦法證明自己來自未來。
「好,我就證明給妳看,妳聽著!以後的世界會有郵輪,有飛機,可以載人到世界各地旅行。」
慌亂中的憶堂只能不斷的把腦中所想直接說出,卻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的東西。
「世界會發生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美中英等盟軍會獲勝,然後...」
憶堂突然停了下來。
因為這時意妹雙手抱胸,臉上一副「掰呀,你再掰呀」的表情斜眼瞪著憶堂。
「你再說這些鬼話你就直接在這山上跟鬼作伴好了,我下山了。」
「好好好,妳等一下!」
沒辦法,到頭來還是得靠它。
憶堂從懷中取出物品。
「這個在未來叫做行動電話,也有人叫它手機,只要輕輕一按,咦?」
「像這樣輕輕一按...」螢幕還是黑色的。
「奇怪?沒電了嗎?我記得還有20%的電力才對呀?」
「這磚頭削得很薄,你刀功不錯,死騙子。」
意妹頭也不回的往山路走去。
「馬的,再不開機我就把你扔下山!」
伴隨著開機音樂,此時憶堂手中的磚頭亮了起來。
意妹聽到那段機械音樂後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
「我沒騙你吧!」
憶堂接著打開相簿,讓意妹看他在未來拍的「舊照」。
「這是畫嗎?好像真的!」意妹瞪大雙眼死命的盯著螢幕看。
「這個叫相片,或是照片。是用現在還沒有的技術把我們看到的東西存在這部機器裡,如果加上印表機,也可以列印出來,就像畫一樣。」
「照片?印表機?」
「照片現在西洋番那已經有了,印表機是很久以後才會發明出來的東西,這些不重要,妳再看看其他張照片。」
之前憶堂曾和家人在過年期間一起回到北埔慈天宮參拜的照片現在排上用場了。
100多年後的北埔老街、慈天宮,還有天水堂相片一張張映在意妹的瞳孔裡。
「這裡以後會有座紀念的亭子,然後從山路往下走再拐進去,慈天宮旁的叮咚橋還在,但是天水堂這一側的牆被拆了。」
憶堂像是個導遊,在光緒年間向意妹介紹一百多年後的「北埔老街」,想起來還真是件有趣的事。
「西側這邊會租給店家當茶行,再往外走會有一家整天都開的商店。」
「往東邊,就是後來被稱為老街的地方,每次假日就會有一堆人來這喝擂茶,吃麻糬。」
假日的北埔老街人滿滿都是人,憶堂翻了一張從慈天宮廣場往老街方向拍的照片給意妹看。
「擂茶?」意妹歪著頭問到。
「這時代沒擂茶嗎?」
「沒喝過。」
憶堂這時想起:
小時候也沒聽過擂茶這玩意,八成是為了振興老街想出來的點子吧?
「你真的是,以後的人?」意妹回過頭問他。
「我沒騙妳吧!」
「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很誇張,但它就是發生了。」
意妹低下頭不語。
「你說的什麼未來,姜家還好吧?」
「嗯,姜家的天水堂和金廣福公館在我那時代依然存在,姜家後人還住在裡面。」
「真的嗎,那太好了。」
意妹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姜家,這樣的主僕關係讓憶堂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換個角度想,可能是她不知道以後臺灣會變成民主國家,再也沒有這樣「名義上的奴僕」了。但此時意妹仍然存在著「只要主人安好,做僕人的就能無慮。」的封建思想。
「那,你會回去嗎?」
「不會,正確的說應該是我不知道怎麼回去。」
「如果我答應了妳,但有一日又不得不回去的話,不是會讓妳很難過嗎?」
「這才是我不敢答應妳的真正原因。」
意妹沈默了一會兒,說:
「那,如果不要想這麼多,只問你有沒有喜歡我,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呢?」
「我、我當然願意呀!」憶堂終於說出了心裡話。
「這樣,就夠了。」意妹瞇眼露出燦爛的笑容。
「就算你回去,我也有理由等你一輩子。」
說完,意妹笑著哭成淚人兒。
憶堂在早上走出大廳前內心十分煎熬,因為這種趕鴨子上架的逼婚讓他很不舒服,但是自己的確對她有好感。
他拼命的想理清自己究竟是「因為即將來到的戰爭而感到害怕,所以想在末日來到前找個人互相依偎」,或是真的喜歡意妹。
就算是後者,完全不同背景長大的兩人,是否能排除萬難一起走下去呢?
意妹剛剛的那句話,讓他清楚的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此時,日頭已經沉入西山,意妹轉身抱著憶堂,上衣也因為意妹的淚濕了一整片,他們倆在秀巒山上,許下了兩人的承諾。
這天是1895年5月一日,距離日軍登陸還有二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