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字數：2200字 預計閱讀時間：5.5分鐘
【15】
「妳沒有手機嗎？」
聽到我的問題，瑞琳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如往常地乖巧點頭。我們約好期末考完的週末一起出門逛街，今天想要和她確認聯絡方式，卻赫然發現她沒有手機。
「媽媽說我還不需要。」
「她知道妳需要什麼嗎？高中了還沒有手機，很奇怪吧？又不是一定要買最新最貴的機型。而且妳現在還有補習什麼的，整天上課下課在外面跑，她不會擔心哪天聯絡不到妳嗎？」
「因為我補習的時候她會在車上等，所以??」
瑞琳一如往常地停下說到一半的話，然後露出無奈的笑容。我想像瑞琳的母親如同控制狂一樣坐在車裡、緊盯補習班門口來去學生的場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真虧這樣她還願意讓妳跟我們出去。哇嗚，她不會要跟我們一起逛吧？」
「不會啦。」瑞琳的瞇眼微笑笑得更彎了。她說：「我媽媽很高興我要跟妳們一起出去。只是她希望我們開始逛街之前，她可以先和大家打過招呼。」
「她意思是說，如果她看到太妹就不讓妳下車囉？楊雅，妳星期六穿著注意一點。」
跨坐在瑞琳前座椅背上、滑著手機的楊雅賞了我一根中指，坐在我前座翹著二郎腿的阿民則冷冷地說：「她只是要確定不會有臭男人纏上她家寶貝女兒。」
我右手撐著頭，看在我左邊坐得直挺挺地瑞琳默默地低下視線。我說：「那今天放學，我先跟阿姨打聲招呼吧。」
「怎麼樣，尺寸合嗎？」
經過討厭的期末考，時間終於來到假日。瑞琳好像第一次逛街，到了店裡有些手足無措。我們三個抓了幾件衣服讓她去試。結果她進更衣間之後好一陣子都沒有動靜。我到門外喊她，就看見她開一條門縫探出半顆頭，神情有些害羞。
「還可以。」
「什麼叫還可以？出來啦。」楊雅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說：「讓大家看一下。」
雖然楊雅很兇，不過話說得真是太對了。「想看瑞琳穿可愛的衣服。」這種話我絕對說不出口。瑞琳發出哼聲，關上門在更衣間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最後才開門出來。她雙手展開，在楊雅的指示下原地轉圈。
瑞琳上身穿著她媽媽幫她買的、印著莫名其妙的大眼娃娃的寬大黃色T-shit，下身穿著我選的藍色丹寧牛仔裙。看著她腳上那雙白色布鞋，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把衣服掀起來，看一下腰身。」楊雅對於瑞琳的可愛倒是無動於衷，開始教導瑞琳選購衣服：「妳看，前面拉鍊這裡不服貼，這件衣服不行。」
「可是這是楊婕選的。」
聽到瑞琳的低聲嚅囁，楊雅翻了個白眼。她說：「她人就在這裡。妳要她幫妳選幾件衣服就選幾件。而且衣服穿在妳身上她根本看不出好壞好嗎？」
「看不出好壞是什麼意思？」
楊雅看著我搖頭歎氣。我趕緊用嘴形要她閉嘴。確實瑞琳在我眼中就是可愛，但這根本沒有必要說出來！
「總之今天服裝就交給我和阿民，妳就乖乖當我們的換裝娃娃。」
「換裝娃娃??」
「楊雅！」
我斥責口無遮攔的楊雅，轉頭看向瑞琳。瑞琳並沒有對楊雅對話語表現出厭惡的神情，她只是低著頭。潤紅的耳朵從瑞琳褐色的髮絲之間露出來。她要打哈哈敷衍過去也好、要生氣也罷，這樣曖昧不清的態度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突然，一直沒有說話的阿民開口了。
「楊雅說得太過啦。其實挑衣服就是這樣。一開始妳也不知道妳喜歡什麼，反正每次逛街就買一、兩件還可以的。到時候再看到其他衣服，妳就會想哪件上衣可以搭妳有的裙子。來回幾次，就會有自己的樣子。妳現在從零開始，就不要想太多，選合身的就好了。再說，妳知道找到合身的衣服有多不容易嗎？又不是在主婦商場裡找寬版成衣。」阿民拉拉瑞琳的衣袖，她繼續說：「我們逛幾次街都不一定會找到一件呢。所以不用急，今天不買也是可以的。」
聽完阿民的話，瑞琳溫順地點點頭。她說：「那我再去換其他的。」
後來我們又逛了幾間店。我說過了，衣服穿在瑞琳身上就是可愛，意見和評論都由楊雅和阿民提供。結果經過一個下午，瑞琳沒有買衣服，反而在我們排隊吃晚餐的空檔自己跑去買了一個細帶的單肩側背小包。
吃完晚餐，在各自搭公車回家之前，我們陪瑞琳走到她和媽媽約定的接送地點。瑞琳的媽媽說可以順道載我們回家。楊雅表示絕對和瑞琳的媽媽相處不來，瀟灑地離開，我和阿民則坐上後座，依序跟瑞琳的媽媽說自家地址。
就先前打過照面的印象，瑞琳的媽媽帶著細框眼鏡，散發出一種帶有侵略性、精明能幹的氣質。不過或許是她這次花了妝，又穿著明亮的五分袖亞麻襯衣，整體上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全程瑞琳的媽媽都笑笑的，沒有特意找我們說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坐在副駕的瑞琳閒聊，讓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微妙的尷尬氛圍。嗯，這一點倒是跟瑞琳很像。
我透過照後鏡看瑞琳媽媽的面容，想像著瑞琳二十年後的樣子。可是最終還是無法將瑞琳的媽媽和我知道的瑞琳聯繫在一起。她們的容貌、動作和言談用字是如此不同，瑞琳在她們家的車上，就像一顆原石鑲在基巖裡——一個全然的異物。
但是我又想，或許這才是瑞琳真正的模樣。在學校，我們穿著一樣的制服、吃著一樣的團膳、用著差不多的文具，根本想像不到瑞琳的便服是寬大得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T-shit；也根本想不到，她們家是會在轎車座椅套上竹片坐墊的傳統人家。確實，在聊天的過程中，瑞琳偶爾會透露她看過的電視節目的片段，但也就這樣了。她幾乎沒有談論過她的家庭和自己的過去。
我不知道瑞琳上過哪間中學、學過什麼才藝。我知道瑞琳喜歡吃甜點，卻在今天才知道她有時會自己烘焙蛋糕。
我對瑞琳一無所知。
跟瑞琳相處，偶爾會因為得知關於瑞琳的小事而感到欣喜，但更多時候是覺得無力。「嗯」、「好」、「是」和瞇眼微笑構築了我們聊天的大部分內容。偶爾她會對新聞時事發表簡短的評論，但我不能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想，甚至連她是真的這麼想、還是單純在附和我們都不能確定。
乖寶寶、優等生、不善交際的孤僻的傢伙??幾個刻板印象就能概括瑞琳的形象輪廓，但在那之外就沒有了——好像瑞琳是電影裡除了人物模板之外就沒有更多細節的客串角色。當然我知道不是那樣，可是當瑞琳連寫字都是模仿同組同學、她覺得好看的字體的時候，我們這些外人根本不可能了解她真正的樣貌。
是的，就算已經相處了三分之二個學期，我感覺我對瑞琳來說，依舊是外人。
車子一下就到了我家社區門口，和瑞琳的媽媽道謝之後，我下車站在人行道上目送她們離開。
今天一整天，到了最後都沒有機會單獨和瑞琳說話。期末考之後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暑假。我們理所當然、每日見面的日常將會結束。我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即將迎來的變化感到焦慮不安。
這個學期的相處就像一場美好的幻夢——瑞琳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場美夢——不知道夢什麼時候會醒。
或許，散發著非人的氣質的瑞琳，是狐仙幻化而成的形象。這樣她像動物一般嬌小、有著勾人心魂的美貌，和她那虛無飄渺、難以辨識的性格，都有了完美的解釋。
我洗完澡，趴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便陷入沉沉的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