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中,真情不滅--談疾疫之間的光與暗 ◎蘇家立
歷史是會重蹈的,而人類往往自陷於時洪之中,難以掙脫。上古時代公衛條件不彰,舉凡環境變異、氣候更迭,超越了當時人類的知識理解,因而人們將尚未可知託依給神衹、鬼靈,並虔誠祭祀,期盼能消災解厄,發展出巫覡系統,再經由神話、當代民生政經勾勒出詮釋夏商周三代面貌,這是古往面對未知而做出的回應。但天災與疾疫不同點在於:天災肉眼可辨,舉凡乾旱、洪肆、山崩等,皆在感官可認知的範圍內,帶來的衝擊相較於未可視的疾病媒源,可說是能在心理上預加防範,而疾疫真正恐怖的是在不可視中,常讓人建構了自身不潔或德行不修的歸因內咎,因而對古早人們而言,疾疫透過內在肉體變化,將負面情緒埋諸於人心,再經由有形外在穢物排洩,將疫病的恐怖一併遠播,自此,人心便難以收拾。
東漢末年,傷寒驟起,由動物作為病毒媒介大肆傳播,發病兇猛,患者死亡率高,因之人心惶惶,興起了不少事件,進而牽動中原歷史:張氏兄弟託依太平道說,暴發民亂,令中央左支右絀,最後迎進涼州軍閥,點燃割據煙硝,讓政局動盪半世紀;王粲《七哀》嘗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南登灞陵岸,同首望長安,悟彼林下泉,喟然傷心肝。」不也是對疫病有感而發的悼亡詩?更別提將為九五之尊,梟雄曹子桓寫予親友吳質之書信提到,當年建安七子折損,唏噓不已:「親故多羅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疾病之可怕在於,無分貴賤,單純就是破壞人體機能,剝奪一個人之存在。官卿帝冑、騷人墨客、黎民芻狗,在此刻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平等:疾病很公平地均分了死,而慨然的是,病源本身毫無意識的,因為人心有識而具象了一個巨大的載體,提供了負面情緒的歸依。
時間拉至十四世紀蔓延歐亞非大陸的黑死病,瘟疫無所不在,無孔不入,每一回的喧囂都會帶來大規模的毀滅,時刻考驗著人心與時代建立的各種體制。不僅動搖了歐洲政治信仰結構,並間接影響少數族群被迫害(猶太、穆斯林、痲瘋病患者),由此可見,疾病不僅破壞肉體本身,並加速心的染疫,使其成為攻伐異己的託辭,難道不是人類可哀的另一面向?是故疾病不只吹響了死亡號角,更逼迫人心自築高牆,將溫暖、愛、憎恨、仇怒等一視同仁隔絕在外,徒餘不斷凋敝的心靈,空殘憾恨。
但是,儘管環境如此惡劣,卡繆在《瘟疫》裡仍重現了人性光輝:當一群人們急於逃出彌漫死亡氣息的小城,卻有心懷仁義的俠醫,起初雖徬徨不安,徘徊於走或不走的躊躇中,最後卻選擇了奉獻生命,與城民共存亡,這份懿行是否太過浪漫的存在,見仁見智,但有必要被強調:疾病能打垮肉身、摧殘脆弱的心靈,卻無法毀壞堅韌的意志,更會茁壯一個人的美德,邁往更高遠的境地。儘管死亡如影隨形,也不能遏阻人勇往前行的意志,這就是人在心靈層面終究能超越疾病的關鍵。
馬奎斯筆下的《愛在瘟疫蔓延時》不也如此?以倒敘的手法,追溯一段年少的輕狂:富家少女與熱愛文藝的少年之起出難解難分,卻因細故而陡生裂痕,直至半世紀後才有機會回扣彼此生命,在此疾病成了「背景」,縱然威脅依舊,卻是加溫人際、昇華心靈的助瀾,端看身處災疾的人們,如何看待疾疫這迎也不是,拒也困難的過客。答案便因之而呈現各種風貌。
回顧現今,去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將三百七十萬黎民的生命席捲而去,面對生死,他者的確無能為力。但人類能做到的事,病毒無法做到:人類有一顆善良純粹的心,並透過各種工具,於內於外治癒患者的病痛或心傷。
詩人寫詩記述疾疫發展,可說是巫覡系統的一種變體。誠然,就科學立場觀之,寫詩無助於撲滅病源、革新衛生條件,但毋寧是種信仰,給予人們無窮信心,透過對未知的憧憬與祝禱,改變心理狀態,進而影響個體對外發展的行為,客觀觀之,除了提升個人素質,於群體亦有推波助瀾之益,而這就是文字的力量,能與病毒分庭抗禮,拋出一條沾染光的繩索,拉起一雙雙於病痛中掙扎的手,把信仰與溫情交疊在當下,人性光輝粲然熠熠,一掃疫霧之黑霾,重拾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