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裡
為濟全身燙得像火燒一樣。真奇怪,他不是把火吐掉了嗎?他記得身體已經獲得解脫,鬱結的精氣神通通散開,全身經脈無一不通。那是一種茫然的解放,好像萬物萬有的重量終於離他遠去,飄飄然彷彿身處雲端之上。
可是如今,他全身又燒了起來,可怕的重量拖著他的魂魄,一路向下沉淪。他腦中錯亂的記憶不斷翻攪,怎樣就是無法理出個頭緒,活像嬰兒一般無助。一張又一張的臉孔從他閃過,卻怎樣也無法看清,呼喚他的聲音不曾稍停,可是為濟沒有力氣,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火不肯退去,透心的寒冷又悄悄襲來,他的四肢似乎結凍了,只要一用力就會粉碎摧折。
酸、甜、苦、辣各種滋味同時灌進他的喉嚨,恐怖的味道激得他抱住身體,用盡全力猛咳!
他——
「醒了、醒了!」
為濟睜開眼睛,感覺好像剛從天上跌入凡間,全身痠痛不已。竹榻銳利邊緣刮著他的手背,幽靜的竹屋吹進一陣微風,凍得他直發抖。
「汗總算發出來了。大有,去把毛巾擰乾,過來幫他擦擦身子。」
大有點頭應是,拿了毛巾和臉盆走出小屋。
「扶好他,這碗藥他得全喝光才行。」
為濟終於聽出來了,這是懸壺師尊的聲音,站在門旁捧著湯碗等待的人是晉仕,武藝師尊結實的雙臂正扶著他。
「素履,他這是怎樣了?」
「別急,他想死還沒這麼容易。」懸壺師尊從晉仕手上拿過碗,走上前把藥餵進為濟喉嚨裡。藥的味道辛辣嗆鼻,聞起來還有些鹹魚味,滋味恐怖極了。可是為濟虛弱得沒辦法反抗,只能乖乖把藥水小口吞進肚子裡,以免口鼻被藥水燒焦。
「還知道要吞,看來是壞不到哪去。南宮離,你這好徒弟保住了。」
「師尊?」為濟抖著嘴,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無助。
「你運氣好,六龍女反應過人,才能在瞬間以劍度氣,保住你的氣脈和性命。然後是你武藝師尊對你愛護有加,不惜用真元修補你全身殘破的經絡氣脈,你才有命在這裡喝我的藥。」懸壺師尊說。
「我醒了……」為濟茫然地問:「這兒是?」
「這兒是我的藥房,你在這裡躺了三天,總算把三魂七魄收回來啦!」
懸壺師尊荊素履和其他師尊不同,老是蓬頭垢面的他,髮髻和道袍幾乎沒一處完好。不過藥房周圍卻出乎人意料之外乾淨,加上陣法阻隔,雲瑯琊裡眾弟子們的喧鬧聲都被隔在林蔭之外。武藝師尊還是穿著一身短打,和他上課時別無二致,容易激動的大餅臉紅通通的,下巴的短髯四處亂翹。有他們兩人在身邊,為濟突然心情輕鬆不少。
「師尊,為濟他這是怎麼了?」晉仕問道:「我們日夜相處,怎麼不知道他會犯這種急病?」
「三焦閉鎖,心經盡損。他這哪是病,分明是傷來著。」荊素履眼睛直勾勾看著為濟。「要不是六龍女的劍氣及時串聯他的經絡,代替潰散的真氣運轉全身,我也沒把握救起來。你說你們日夜相處,我正好趁此時問問,他是與誰結仇了,要下這麼重的手害他?」
「你這小豎子,是去那裡受這麼重的傷呀?」南宮離罵道:「實話實說,我方才探過你功脈,有事你休想瞞我。」
「南宮老頭,這小豎子是我的病人,說話放輕些。」荊素履說:「要是他三魂七魄又被你罵跑,到時你就自個兒想辦法替他救回來。」
「我——」南宮離的大臉愈來愈紅,急得搓頭拍手,半句話也說不全。
「謝謝師尊關心,可是為濟……」
不只是晉仕聽得一頭霧水,就是為濟自己也聽不懂懸壺師尊在說什麼。他沒有病,而是有人打傷他?是誰?什麼時候出的手?除了在課堂上與同修演練之外,為濟不記得自己和誰動過手。
「小子,你自己說,近來有和誰動過手?」荊素履轉向問他。
為濟搖搖頭。
「不許隱瞞,你這傷可不是小孩子打鬧。」
為濟還是搖頭。托趙水鏡的福,他上次和同修演練搏鬥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他根本不可能和誰動過手。
「荊素履,你只顧醫人,沒醫過自己的腦子了嗎?」南宮離說:「要封鎖三焦,摧折心脈,憑他們這個年紀的修為辦得到嗎?要是有這等人才,法尊早就請示天尊,讓他破格登階啦!」
「我是怕這些小夥子,平時四處衝撞,不知節制惹下大禍。」荊素履嘆氣說:「不過你說得也是,有這等功力,修為便已足堪與我等比肩,怎麼還會隱身眾弟子之中?」
大有總算捧著水盆回來了,和晉仕站在一塊等著師尊指示,眼睛時不時偷瞄為濟。
「事情發生了,追究也沒意義,你先休息吧。」荊素履指著晉仕說:「小子們,這活死人留給你們照顧,我和你武藝師尊到後山找幾味藥草,去去就回來。注意,有什麼異狀就立刻用雲外傳音通報。」
大有和晉仕點頭應是,兩位師尊離開藥房。眼見師尊門離開,大有連忙加快腳步跑進房裡,隨手把臉盆往桌上一扔,濺得到處都是水花。
「這是怎麼一回事呀?為濟,你小子還好嗎?」
「他還要休息,我來同你說話。」晉仕幫為濟將剛才聽到的事,盡數說了一遍,大有愈聽嘴巴張德愈大,下巴幾乎要碰上膝蓋。
「有人暗施毒手,把為濟打成重傷?」大有坐上為濟的竹榻,顯然一時間還未消化方才聽見的消息。「你是跟誰結怨了?怎麼有人會下這麼重的手害你?」
為濟無話可說。
「不過這賊人又是怎麼下手?」大有連珠炮地問:「難不成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二位尊者和仙女面前嗎?」
「怎麼可能?」晉仕反駁:「這麼強的掌勁,出手怎麼可能毫無毫無徵兆?再說我們這些小輩眼瞎,難道那些仙人也都跟著耳聾了嗎?」
「這樣呀……」
三人間突然陷入沉默,尷尬的為濟突然間寧可自己依然昏死躺在床上。
「你是因為這傷,才和我們疏遠的嗎?」晉仕說:「我聽一些師兄弟說過了,你還會夢遊對不對?」
為濟沒有力氣編造謊話,只好點頭承認。一下子晃動頭顱,他頭暈起來險些摔下床去,大有和晉仕急急忙忙幫他躺回床上。躺在床上的為濟深呼吸幾次,好不容易才驅走腦中的暈眩。
「你說不出話就我來說。」晉仕說:「你得了病、受了傷,怕我們擔心,又怕給人逐出雲瑯琊,所以才一直躲著我們?」
為濟輕輕點了一下頭。
「聖主在上,晉仕先前說你死心眼,一定是有事情了不敢說居然說對了!」大有讚嘆道,換得晉仕一記白眼。
「為濟你倒是自己說說看,別像個啞巴一樣。」晉仕繼續說:「我承認我們兄弟這些日子來的確疏遠了你。可是你總不會因為這麼一點小事,去招惹什麼頂先天的角色吧?」
為濟又點點頭。
「真的?」大有嚇壞了。「誰?」
「趙、趙水鏡……」
晉仕先是一楞,接著哈哈大笑。大有扁扁嘴,拿毛巾丟在他臉上,嘴角也是難掩笑意。
「臭小子有力氣開玩笑了是吧?」他說:「我上次燒了懸壺師尊一爐藥,他還準備要下毒害我呢!乖乖說點正經話,你和趙水鏡的樑子,別牽扯到其他人頭上。」
「臭小子有力氣開玩笑了是吧?」他說:「我上次燒了懸壺師尊一爐藥,他還準備要下毒害我呢!乖乖說點正經話,你和趙水鏡的樑子,別牽扯到其他人頭上。」
虛弱的為濟跟著微笑,先前談話的齟齬好像都不曾有過,三人又能像過去一樣無所不談。如果能就這麼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不知該有多好。
「話說回來,從你三年前大病一場之後,也不曾看過你這麼慘。」大有把毛巾撿回來繞在手上玩。「說起來真是慚愧,你病了之後功課落後,我們這些兄弟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沒有這回事。」為濟說:「你們也、也有自己的功課。」
「往後我和晉仕都會幫忙你,等到明年二月二登階日,我們一起向上多跨一階。」大有拍胸脯說。
「沒錯,這次有我們罩你。」晉仕跟著附和。
懸在胸口的大石頭總算放下了,眼皮變得沉重的為濟在入睡時還是帶著笑容。難得受這麼一次傷,也許還是有不少好處。晉仕和大有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在為濟睡著時靜靜陪在他身旁,一直到荊素履現身趕人為止。
※
入夜後,荊素履讓他一人獨自休息,並留一盞映命燈在房間裡。
「這燈火和我心意相通,要是你有危急我便會查知。」他說:「有為師照看著你,你只管安心休息。」
為濟向他道謝,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雖然有藥水安定心神,但他睡得並不安穩。等到笑聲的效果過去之後,他又開始做怪夢,整個人像被包在一個大水球中,呼吸困難。水中有無數的臉孔,每一張臉都說著他聽不懂、聽不清的怪話。
身旁是無窮盡的汪洋,無數的夢境記憶糾纏著他,他卻渾身動彈不得,渾身火熱搔癢,痛苦難當。難道這就是傳法師尊圖卷裡說的,墮入五濁惡世之後的地獄景嗎?為濟的身體忽大忽小,全身骨骼扭曲,完全不能自已。混亂的神識不斷產生恐怖的畫面,圍繞著一張雪白妍麗的臉孔。可怕的女妖在火海中載浮載沉,天上轟雷陣陣圍繞著他。
他天旋地轉,噁心暈眩,隨時要走火入魔——
忽地一陣清涼,自背心透進體內,為濟不自覺長嘆一口氣。那些可怕的地獄景聞聲作收,火海、汪洋、女妖的臉孔融化淡去。為濟聞到淡淡的香味,隨著清涼的真氣渡入他體內,睜開眼睛只看到幽暗的藥房小屋,還有懸壺師尊留下的映命燈。
對應為濟生命的脈動的燈火平緩和煦,一點都不像剛經過生死交關的樣子。有人脫掉他的上衣,正按著他的背替他運功渡氣。
「大師兄?」
「別說話,緊要關頭岔了氣,我這一半的木靈真氣就浪費了。隨我指示調息,將真氣導入三焦、心包,好助你重燃心火。」
為濟閉上嘴巴,隨宋仰澤的真氣推行功脈。藥房小屋裡一時間只聞徐徐吐納的聲響,燈火時不時的跳動,好像都會打壞這一屋死寂。
良久後,映命燈收光轉弱,再慢慢重回平穩光亮。宋仰澤和為濟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長長的嘆息,收功回元。
「先別說話,喝點水。」宋仰澤把半滿的葫蘆交給為濟,為濟依他吩咐先喝一小口,緩過呼吸後再喝足一大口。這一來一往間,為濟感覺好像又重獲新生,入睡前四肢百骸沉重的感覺已然消散,心神也清明不少。
「只開通順金水二行的藥劑給你,荊素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弄不好反而會要了你的命。方才我用木靈真氣重新養足你體內的火元,將五行運轉重新定位。你之後每當子時便依我教你的方法,運氣三周天七日,就能恢復如昔了。」
疑問鯁在為濟喉中,宋仰澤站在竹榻前,幾天前在山崖邊撞見時的殺氣已然無影無蹤。黑夜裡的宋仰澤和白日時完全兩樣,為濟不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大師兄度劫之日就要到了不是嗎?」為濟問:「耗費真氣幫我恢復,不會耽誤大師兄修行嗎?」
「我不幫你還能幫誰呢?」宋仰澤說。為濟不懂,他嘴巴上這麼說,眼睛裡映著跳動的火光卻隱隱透出可怕的氣息。為濟懂了,仰澤師兄的真氣緩解他身體的痛楚,心無旁鶩的為濟總算看清楚仰澤師兄的眼神。
是什麼令他悲怒交加,掙扎煎熬不能自已?
「大師兄?」
「我幫你,只是想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而已。」宋仰澤說:「為濟,你看過血渤海是怎樣的光景嗎?」
「大師兄怎麼突然問起呢?」從來沒有師兄或師尊們說過血渤海作戰的事,宋仰澤突然問起,令為濟有些不安。
「沒有,只是你今日突然發病,讓我想到一同在海上作戰的同修而已。」宋仰澤說謊,為濟不懂為什麼。
「為濟會盡快養好身體,繼續修煉。」為濟喊道:「大師兄等著,為濟會馬上連跨好三級登仙階,趕上大師兄和其他前輩的腳步,到血渤海去殺敵奮戰。」
「別再胡思亂想,好好養傷才是最重要的。」
是這樣嗎?為濟躺在床上看著宋仰澤,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他快走了,這一去也許就再也遇不上機會了。
「師兄——」
「怎麼?」
「我想問——」為濟舔舔嘴唇,試圖讓口氣婉轉一些。「我想問師兄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沒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宋仰澤立刻反問。
「沒有,只是我在夢裡——我的意思是,我在夢裡看到東西。那夢好奇怪,有大師兄你……」
「這種話可別在其他師兄弟面前亂說,你會被笑的。」
為濟的臉漲個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別胡思亂想,睡覺休養去吧。」
宋仰澤離開之後,為濟躺在榻上好一陣子,怎樣都睡不著。等到四更將盡,五更未接時才終於濛濛睡去。只是這次他依然睡得不安穩,片段的夢境不肯放過他。待到雞鳴天光時,為濟猛然驚醒,滿身冷汗浸濕了竹榻。
他想起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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