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室陷入沉靜。
我看著坐在身邊的小月,想抓住她的肩膀,對她說你是笨蛋嗎?為什麼說得像是別人的事情?想問她為什麼可以笑著說出這些話?在無止盡的追尋與驗證裡,你只是在找理由掩蓋自己其實想要被保護的想法,因為想要有人陪伴,不惜一次次傷害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說這些,太過輕易,是在摧折她長久以來努力建構的尊嚴。這是她活下來的方式,我有什麼立場輕易評斷?
我卻依然為她感到非常不捨。
如果可以,我想立刻掐死她生父,還有那個叫什麼賽巴斯提安的人渣!
「那個,抱歉??」
半晌,我總算鼓起勇氣,想對她說——抱歉,讓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但後半句卻卡在喉間,怎麼樣也不肯出口。於是我打消主意,顫顫拾起她肩頭一小撮頭髮,說:「我想幫你把頭髮吹乾,可以嗎?」
小月似乎沒有料到我的反應,呆愣愣地看著我。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種表情,不禁微笑。「怎麼?沒人幫你吹過頭髮嗎?」
「??你沒有其他事情要問我嗎?」
「當然有。」
「那你怎麼不問?」
我摸摸她的頭。「你要是病了,我會更麻煩。」
所以我下去浴室一趟,把吹風機拿上來,回到日光室的時候,小月抬頭看我,這次沒有露出笑容,只是直直地、毫無掩飾地盯著我瞧。
吹頭髮的時候,小月乖巧地低著頭,背對著我坐著,顯得罕見地不知所措。她好香,不知是用了什麼品牌的洗髮精,還是那是潤髮乳的味道?撥著她的髮絲吹乾時,我腦袋裡轉著的盡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忽然一道想法閃過:她該不會真的是第一次給人吹頭髮吧?
「你有去過髮廊嗎?」
「嗯?有呀。」她側過臉來,眨著長長的睫毛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迅速回答,臉上一陣熱,馬上轉向吹另一邊的頭髮來遮掩尷尬。我怎麼會產生這種在為她做什麼特別事情的錯覺?
吹乾了以後,她留長的頭髮顯得更加明顯,格外能感受到時光的流逝。三個月了,斷了聯繫的這三個月來,她變得和之前不太一樣,我卻說不上有什麼不同。
啊,倒是有一件事,非常顯而易見。
「你、你要帶我去哪裡?」被我一把牽起,她踉蹌幾步,有些慌張地問。
我回過頭,收緊手的力道:「去廚房。我要把你好好餵飽。」
然而我很快就面臨一個重大的難題。
「你的管家不是該幫你打理三餐嗎?」我怒氣沖沖地指著冰箱,質問:「為什麼食材那麼少?這樣薪水領得心安嗎?」
小月一臉無辜,小聲說:「因為我都沒什麼胃口,所以上週開始要他別再做了。」
「他是想餓死你是不是?氣死我了。」
我重新檢視冰箱,倒是有了新發現。上面冷藏區的門一拉開,乍看之下空蕩蕩的,最底層卻放了幾個盒狀物,因為排得過於整齊,我還以為是冰箱的小收納櫃;取出來一看,才發現是即食炒飯。
「怎麼是微波食品?」我皺眉,心裡又有火。這樣吃當然會營養不良啊!
「我不會下廚。」她小聲咕噥。「所以管叔才幫我準備了微波就能吃的東西吧。」
我下意識反問:「那你有吃嗎?」
她默不作聲地低頭玩手指。
我忿忿轉向冰箱,繼續探索。在炒飯旁的角落,有一包用塑膠袋包得緊密的物品,蓋在最上面的是幾包康寶濃湯,火腿玉米口味的;拿開湯包後,底下的塑膠袋拆封,竟是來自石垣島的A5頂級和牛。
「你那個管叔??」我盯著那塊拿在手中沈甸甸的厚實牛排,一時語塞,最後才訥訥表示:「不是說你不會下廚嗎?我已經搞不懂他是貼心還是不貼心了。」
接過那塊和牛,小月靦腆地笑了,久違的、真誠的笑容。
因為我不想暴殄天物,便再三跟她強調,記得傳訊息給管叔,請他這兩天過來料理那塊頂級和牛。至於今天的晚餐,我首先燒了鍋熱水,把湯包倒進去攪拌,無論如何先給小月墊墊胃。
「我不太餓。」她用湯匙攪了攪碗內的湯,像個挑食的小孩。
我拉開她對面的椅子,手肘撐在桌上,認真地凝視著她:「就算不餓,也要吃一點。你看起來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你知道嗎?」
「我每天都有用熱水沖一點麥片。」
「就只吃那個?」我不可置信地問。
她鼓起瘦削的雙頰,有點委屈的樣子。「我真的沒有胃口。」
我沈默了一下,伸手取過她手中的湯匙,舀了一匙濃湯仔細吹涼,小心翼翼湊過到她嘴邊:「來,喝一口?」
她只是睜著眼睛盯著湯匙瞧,接著望向我。
「嗯?」我將湯匙又湊近了些。
搖頭拒絕。
我一睹氣,將那一匙濃湯送進嘴裡。「明明就很好喝,你對我的廚藝哪裡有意見?」
「那只是沖泡粉包??」
「有力氣吐嘈我,沒力氣吃東西,你真是!」
我作勢掄起拳頭,隨即後悔了。只有一瞬,但她的確瑟縮了一下;那對琥珀色的眼眸隱隱閃動的反抗光輝,卻令我感到加倍心痛。
「抱歉,」我自責地按住剛才玩笑般舉起的手,「我不該這樣的。」
「??你在可憐我?」她語氣冰涼,眼神倏忽銳利起來,像一隻充滿警戒的刺蝟。
我垂下目光,無法出言反駁。她一定很討厭這樣。
「如果沒有其他要問的,那你可以走了。」
說罷,她起身離席。我心下一慌,連忙拉住她的手,這次卻被她奮力甩開。
「不要碰我!」
「我很擔心你!」
我們幾乎同時喊出這兩句話。
她護著剛才被我碰觸的地方,緊緊盯著我瞧的模樣,像極了負傷的獸。卸下面具的她,看起來並不脆弱,反倒更為倨傲、孤高,我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這樣的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阻止我那氾濫的同情與憐憫,我只知道這絕對不是她想要的。那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假裝自己一點也不為她訴說的一切經歷感到心疼?我做不到。於是我開口說:
「之前在林奕含的訪談裡,我聽她引述荷塔?穆勒的話:『人們總是以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可以選擇自己的書寫主題似的,沒有。』」
聽見已故作家的名字時,她劇烈顫動了一下,拉緊了浴袍的領口。但我還是選擇繼續說了下去:
「這句話就這樣徘徊在我心上,像是魅影、也像幽魂。我在寫《雙生孤寂》的那幾年,總是在思考,在叩問,那些我找不到答案,也根本不曉得有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在想,我也一樣,沒辦法選擇我書寫的主題,是它們自己找上了我。」
小月,這次換你坐下來,聽一段我的故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