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後，St.P市T區的墓園，有雨。
棺木隨著機器的緩降，往下沉。一把一把的泥土撒在白色的花瓣上，雨滴沾濕了所有觀禮者的鞋底。面容陰暗的年輕婦人握緊雨傘，可以看到她折彎的手指戴著鑲了碎鑽和黃晶石的戒指，細細的長眼讓人感覺有些刻薄，目不轉睛地望向棺木的對面，那裏站著一名與自己死去的兒子年齡相仿的少年。
就是這個人啊。
舒莉婭女士想的是這個，她並不憤恨。
例如死的人為什麼是她兒子，不是這個少年……
少年，也就是薩沙，穿著黑色的西裝，身形單薄得像是女性。不過，根據婦人既往的印象，他大概一直都是這麼瘦的，體質如此吧，再加上剛出院沒多久。薩沙並不是一個人來參加葬禮，他的身旁陪伴著短髮的少女，另一邊則站著瀏海很長幾乎遮住其中一邊眼、右耳戴耳墜的男性。這名非常年輕的男性替薩沙撐著傘，而少女穿著點綴蕾絲的黑裙裝，一手牽搭著薩沙的手臂。
他看起來很脆弱、也很傷心。
婦人一直盯著薩沙，不知道那股好不容易收拾起來的悲傷，已破了個洞似的淹滿的胸膛。
葬禮結束後，舒莉婭將一張紙交給了禮儀師，請他轉交給那名綁馬尾的少年，便扭頭離開了。
「請問是亞歷山大?奧爾洛夫嗎？」
「是的……我是。」
禮儀師將那張折成一半的紙遞給他。
「這是有人要給您的。」
薩沙接下後，先等禮儀師離去，才打開紙。
給亞歷山大：
我是伊斯梅爾的母親，舒莉婭。請別嚇一跳，寫這封信不是為了譴責你。
有些有關於我兒子的事，我想找你稍微聊聊。
你下個禮拜日中午十二點半有空的話，請到St.P市L區EM路上的SJ餐廳找我。如果不能來，請不需要顧忌我的心情，因為我會一個人待在那裡喝酒。
而你能來的話，我還是要提醒一次，這次見面並沒有要藉機羞辱你或責備你。
我不希望我兒子去世後，會變成那種母親。
祝好。
＊＊＊ ＊＊＊ ＊＊＊
快要十二月了，有些商店已經開始陳列聖誕節的裝飾。
薩沙曾在這個時節到過M市，路過B環路和T大街交界處的B飯店。這棟富麗堂華的飯店，從側面往上看，兩翼的建築會讓整個門面更顯寬大，很像是某種看似未完成卻造型簡素的糕體，尤其雪花紛飛，更像糖霜撒在上頭。
他想著這些時並沒有覺得肚子餓。但有點想知道那裡面住起來怎麼樣，伙食又如何。
家裡的管家庫齊瑪說過，B飯店裡擺滿了紅色的絲絨椅，有些柱子很有異國情調，整個氣氛其實不太像是在R國，好像到了某個陌生的國度，但大門外面明明就是他們現在站的地方……
當他站在外面觀望時，覺得這棟建築不能令人聯想出這些東西。
＊＊＊ ＊＊＊ ＊＊＊
薩沙如期到SJ餐廳赴約時，遠遠地看到伊斯梅爾的母親背對著自己，坐在位子上的她，右手扶著盛了雪莉酒的杯子。她的黑髮盤在腦後，用一枚精巧的銀飾別起。薩沙不懂女性用的銀飾，只覺得那有點古舊的設計好像很昂貴，至少很襯她的髮色和膚色。
他盯著那枚銀飾，往前走到她身後，再到她的前方，也就是他應坐的位子。
舒莉婭看到他，甚麼也沒說，一臉淡漠。薩沙小心翼翼拉開椅子坐下。
沒多久，戴著白手套的服務生拿菜單來了。
「你們這裡有甚麼推薦的。」問的人是舒莉婭。
「我們的羊肉不錯，還有海鮮、貝類，今早剛從港邊運來。」
「你可以嗎？羊肉。」
「可以。」薩沙連菜單都沒看，回答。
「那來兩份羊肉，謝謝。」
薩沙再要了一杯熱咖啡，服務生走了，舒莉婭喝了口酒，看著他。
「我以為您已經先吃過了。」薩沙迎著她的目光，有感而發地說。
「不，我本來只是來喝酒。」
「我以為如果要吃的話，您會選海鮮。」
舒莉婭看了一下自己的杯子。
「喔，這個嗎？我沒有差。反正不管哪種酒，伊斯梅爾都要我少喝。說到這個，那孩子小時候本來不會主動幫我整理喝空的酒瓶的。」舒莉婭人又若有所思地望著薩沙：「後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會幫我清理那堆空瓶子了。」她把杯子推到一旁，然後開始叨叨絮絮起伊斯梅爾的事。
就彷彿伊斯梅爾還活著。
一開始薩沙以為是這樣的，起先他瞠目結舌地看到一個喪子的母親不斷傾吐情緒，把對獨生子的悔恨的愛一股腦地發洩出來。這讓他有點承受不住。而這種回憶，也沒有他置喙的餘地，於是他笑也不能，哭也不能。他只是默默地聽，酒精的氣味可能發作了，他覺得愈來愈疲憊，可是他知道，自己得一字不漏地聽下去。而舒莉婭似乎也不期望薩沙有甚麼作為，她只是說著、說著，並一逕兒用刀叉切割羊小排，想休息一下時，會配點酒。
突然，婦人放下刀叉，她這個動作，讓刀子和叉子一前一後，在盤沿發出「吭」一聲。
「我明白了。你曉得我為什麼要講這些話，對吧？」
接著舒莉婭夫人對他說了下一個關於伊斯梅爾的故事，而薩沙也在那裏面。
那也是一個從收拾酒瓶的平凡日子起頭。
伊斯梅爾推開家門，聽見門後發出一陣匡噹聲。
「媽，妳又把酒瓶亂放了！」
他朝屋子裡喊。接著彎下腰勾起橫躺在地上的空瓶，在此之前，他得先把一副繡著軍校名稱的軍用背包挪到背後，才有辦法彎身去撿。
伊斯梅爾一個一個把酒瓶放正。數來數去，共有九個，這也太多了，而且重複的標籤不多、瓶身設計都不太一樣。離他上次回軍宿還不到一個月，就積了那麼多。他懷疑廚房和陽臺、以及客廳沙發下，還暗藏其他如此這般的玻璃垃圾，如果不計算母親自己拿去扔掉的，例如相對上容易整理的罐裝酒精，那這段期間她到底喝了多久酒？
他很擔心她的健康還有精神狀態，立刻找到舒莉婭念了一番，也許是很習慣了，內容非常文情並茂，不過終究仍演變為憤怒與失望。舒莉婭人在廚房裡的小圓桌旁坐著，桌上放著一杯飲料，她看上去精神不好，因此伊斯梅爾又生氣了，他一把拿過那杯馬克杯，瞪了眼皮掩了一半的母親，喝了一口。
他吃了一驚，這玩意兒不是酒。
「是汽水喔。」她捧著一邊的臉龐，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伊斯梅爾驚訝著，把馬克杯放回桌上。
「就告訴妳別喝酒了，這個月的開銷又透支了吧。」
「哪有。」
母親有點醉醺醺的，她如果沒喝酒，怎麼會神智這麼渙散？
「媽，妳沒吸毒吧？」
話都沒說完，他一個腳步上前扳住她的嘴，舒莉婭扭動脖子，別開他的手。「我沒醉！也沒吸毒！你差不多一點……」
他是鬆手了，但指著廚房那些顯而易見的空酒瓶。「妳喝那麼多酒，頹廢成這樣，竟然還叫我差不多一點？」
「這幾天我睡得很晚，才剛起來……」她頓了一下。「因為我知道你要回來，否則我就不起床，睡到晚上了。」
伊斯梅爾看著她，不說話了。他離開了廚房，然後著手處理家裡的垃圾，靴子踩來踩去的咑咑聲在整層房子裡迴響著。伊斯梅爾不知道的是，這聲音讓舒莉婭夫人感到很安心。她一直坐在廚房，想著晚餐要煮甚麼，雖然幾天前她老早就想好了。
周末伊斯梅爾偶爾會回家陪她吃飯。
下午兒子忙著撿收空瓶時，她冷不防地跟在後面，知道他偷偷想處理掉的還沒喝完、還有未開封的酒：「那是用來做飯的，別丟。」
這麼一來，伊斯梅爾當然就不方便說甚麼其它的了。晚餐是牛肉，用紅酒燉的，加了香草、紅蘿蔔塊和切絲的洋蔥，舒莉婭的手藝還算不錯，她還烤了一些小餡餅放在櫥子裡，到時候再不以為意的搬上餐桌就好。下回或下下回她打算煮燜罐牛肉，這道料理不需要酒，需要一點牛油、幾片酥皮，做法比較麻煩，到時候她得去一趟市場，添點菜……
這個孩子的行程是很規律的，很少亂跑，有空就會回來，舒莉婭對這點是欣慰的，表示伊斯梅爾重視這個家。即使偶爾，她很確定的感覺到──其實兒子並不如她所期待的喜歡她這個母親，但她哪能苛求這些？她不是多好的人，看看那些滾落在地板上的空酒瓶，不就是她的寫照嗎……她甚至因為能力不足無法阻止這個孩子去讀軍校。當她向伊斯梅爾表明希望他去做老師、做律師，或一顆在商業大樓裡平凡的螺絲釘也好，努力獲得一個穩定、讓人看得起的身分，而伊斯梅爾，她的兒子，為此和她大吵一架。她說的那番為他好的話，大概由於不瞭解伊斯梅爾而傷害了他的自尊。
伊斯梅爾畢竟是個男孩。
她必須為他設想到這件事。
餐桌上，他們斷斷續續聊了很多，大抵是用日常的節奏不那麼生硬地報告近況，她可以感覺到伊斯梅爾不太信任她講的東西，但她卻信任他說的內容。不管如何，伊斯梅爾包容了她說的，沒有再多質疑甚麼。舒莉婭忍不住心想，他是不是累了？
下一輪談話中，伊斯梅爾提及一個舞會，幾個禮拜後，全國的幾間軍校會在M市舉行一場官方聯誼舞會，並說想邀某個朋友去。既然如此，「不是軍校的人嗎？」舒莉婭問。
「喔，那個人妳也認識。」
「誰？」
「薩沙。」
「薩沙，誰啊？」
「好吧，他叫亞歷山大。妳不是看過他嗎？」伊斯梅爾有點生氣。
舒莉婭慢慢將碎肉刮到叉子的凹面，回想著。
「大概有點印象吧。」她很不確定。
「妳竟然會對他沒印象？我很少帶朋友回家的。」
「但你就不常帶朋友回來啊。」
「不常……」伊斯梅爾動怒，卻一秒冷靜下來。「也是，是不常。不過就是因為這樣，更應該記住吧，這跟那些酒的品牌和種類不一樣，難記多了。」
「伊斯梅爾，你需要為這件事，發那麼大的火嗎。」她認為兒子確實是累了。
「是，我是生氣，妳每次都……」
「伊斯梅爾……你早點休息吧。」
舒莉婭伸手想收盤子，但伊斯梅爾側身坐著，歪著頭，很鬱悶。
「不該是這樣的。提到舞會，不是應該很開心嗎，為什麼我們還是吵起來？」
「我們沒有吵架，別想太多了，伊斯梅爾。我們只是……聊得比較起勁罷了。」
她甚至不想指出大多分明是伊斯梅爾的問題。
但伊斯梅爾仍認真地看著母親。
「我還想跟妳說一件事。」
「是甚麼？你就說吧。」
伊斯梅爾思考該怎麼開口，最後選擇了最直白的說法。
「我喜歡他。」
「喜歡，你說喜歡……誰？」
「薩沙。」
「喜歡……然後呢？」
伊斯梅爾一臉愕然。事後想想，舒莉婭覺得這個她實在令人又氣又笑。
「你們不是朋友嗎？那是當然的……」
「不是！我喜歡他！」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我想跟他在一起……有一天，我想這樣對他說。」
她終於是訝異地瞪著兒子了。
啊，是那種「喜歡」。她認為伊斯梅爾應該說出「愛」這個字才對。
「所以呢？」
舒莉婭頹然坐回椅子。
「你要跟那個薩沙告白嗎，說喜歡上他……」
「媽，我只是想告訴妳這件事。妳知道我的。」
薩沙感到震驚。
沉默包覆著這張餐桌，舒莉婭沉默地喝著酒。
他閉起眼。
然後，他再抬起頭來。
伊斯梅爾已經說了，就在那間博物館，在他死前……他們一起去的那間。
那時，薩沙他──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