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之一:甦醒】
夕陽西下,金黃色的晚霞被靛藍夜幕取代。
如同許多流傳千古的故事,開始的場所都是極其平凡的地點。
而這一次也不例外,決定奧汀格爾大陸存亡、以及世界命運走向的戰爭,得從一間陳舊的老倉庫說起。
滲入初冬寒氣的倉庫內,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著和服,他的目光帶有不隨著高齡減少的英氣,其名為麻鬼玄賀。
他在倉庫裡設置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防範任何未知的危險,同時藏在袖子裡的手指夾著三張符紙,作為防護被突破時的應對手段。
再來是躲在爺爺玄賀身後,稚氣未脫的少女麻鬼織夜。
如果說玄賀的頭髮是衰老似銀的白髮,織夜的頭髮就像新雪般潔白耀眼。
穿著學校制服的她,帶著七分好奇三分緊張的心情,窺視倉庫內的動靜。
站在倉庫中央法陣內的第三人,則是麻鬼家的現任當家,年僅十七歲的麻鬼景杉。
此刻他的嘴巴微張,眼神熠熠生輝,驚訝的說不出任何話來。
如果說命運是具有形體的存在,那麼景杉能夠肯定,自己確實聽見了命運齒輪銜接,並且開始轉動的聲音。
景杉面前的黑髮女子緩緩起身,黏在皮膚上的石塊逐漸剝落。
從小麥色皮膚與天藍色瞳孔來看,女子並不是東方人。
她穿著的破爛布衣訴說著主人所處的遙遠時代,而她也不負期望的,吐出符合身份的疑問:
「……這裡是……哪裡?」
女子支支吾吾的發問,像臺老舊故障的收音機。
除此之外,其他一齊湧上心頭的眾多疑問同時撞在一起,令她的表情顯得生硬不已。
「這裡是赤東市,不對、這麼說妳也無法理解,該怎麼說才好?」
對其投射熱切眼神的少年,因為彼此之間語言沒有障礙,心情振奮不已。
「這裡是距離妳的時代八百年,澳丁格爾大陸東方的國家花和,名為赤東的一座小城。」
「八百年……」
聽到不切實際的答案,女子深深地皺起臉來。
對陷入漫長沉睡,兩分鐘前才甦醒的她而言,無法理解是否真的度過了這麼長的時間。
即便少年所言不虛,八百年的距離太過虛無飄渺,以致她沒有產生任何一絲真實感。
女子抬起手腕活動了一下,與其說找回經歷漫長沉睡而遲鈍的身體,彷彿更像是靈魂在適應新的軀殼一樣。
「那個……」
面前少年的呼喚,讓她再次意識到自己是被人給喚醒的。
放下抬起手腕的女子,視線看向景杉的制服,主要是在端詳相對自身而言,奇裝異服的現代裝扮。
「請問該怎麼稱呼妳才好?戰神會不會太直接了?」
景杉的問題讓女子臉色再度一沉,她霎時感到頭昏腦脹,思緒一片紊亂,無法立刻回答。
名字,意即靈魂的稱呼。
她的確有名字,作為人類時的名字、成為影之後的名字,然而這兩個名字,前者被後者取代僅存回憶,後者又隨著傳承而失去意義。
被後世喚作初代魔影的女子,現在不過是一具存活的空殼。
既然戰神這個名號是她最後的稱呼,那她也不排斥繼續沿用。
「叫戰神就……」
「──叫小神就可以了啦!」
從爺爺背後探出上身的織夜,像在宣示存在感般這麼喊道。
「……曉神?」
鸚鵡學舌的女子,並未理解這個名字的含意。
「不,她不是寵物啊織夜。」
景杉有些慌張地回頭,在決定彼此稱呼的重要時刻,他不允許妹妹把自己的偶像當成路邊撿來的貓狗看待。
「有什麼關係,我一直很想養嘛!」
「啊!妳這傢伙果然還是說出來了!」
玄賀用空出來的左手把玩鬍子,滿不在乎的答道:
「既然織夜喜歡,那就這麼決定了。」
「爺爺!我從以前就覺得你太偏袒織夜了。」
面對眼前起口角爭執的一家人,無從介入的曉神被排除在外,她環顧身處的倉庫,突然驚訝地瞪大雙眼。
女子在角落發現某個令人在意的東西,於是走了過去彎腰將它拾起。
那是一把折斷的長槍,是她長年以來握在手中揮舞的戰友。
宛如代替陷入沉睡的主人,度過漫長光陰的槍頭滿是鏽痕,僅剩下造型奇特、連結風化斷柄的前端部份。
對她而言,那些征戰不斷的日子仍記憶猶新,如同昨天才發生似的。
注意到女子緬懷的視線,三人不知何時停止爭吵,由景杉作為代表走上前解釋道:
「妳的武器因為這幾天才被挖掘出來,所以還來不及找人修理……」
從少年的話裡感受到歉意的女子,表情訝然地回答:
「有使用它的必要嗎?」
那是過於直率,近乎反射條件地問題。
損壞的工具,若想繼續使用則需將其修復。
不存在鑑賞武具觀念的時代,武器的存在理由,只能是為了戰鬥。
女子作為討伐惡魔、解放無數同胞的戰士,確信自己在最後的最後,剷除了所有奴役人類的罪惡根源。
換言之,和平時代並未隨著自己的奮鬥到來。
「有必要,關於這點得和妳從頭說明。」
不曉得該從何開始的景杉,決定從自己的名字講起。
「我的名字是麻鬼景杉,是麻鬼家的第十九代當家。」
景杉帶著微笑伸出右手,此舉使對方眉間一皺,兩眼乾瞪著這隻手腕。
織夜見狀,從爺爺背後站了出來,對尷尬的哥哥提醒道:
「哥哥,握手!要從握手開始教起啦!」
景杉突然想起兩人有著八百年的隔閡,於是趕緊補充:
「現代人表示友好的方式,就是握住對方的手。」
女子微微抿嘴,隨即放下手上的槍頭,讓後方的玄賀稍微放下戒心。
她的視線在景杉的臉和右手游移,盡可能地模仿對方動作,露出淺笑回握住少年的手。
「戰神也好,曉神也罷,按你們喜歡的方式稱呼就行。」
瀰漫輕薄塵霧的倉庫裡,跨越數個時代的兩人,彼此的視線相互交會。
此即是始於某個尋常冬日,終於另一個尋常冬日、波瀾壯闊的十影戰爭,影之痕的開端。
保持一貫神祕色彩的東方大國花和,在各種現代化建設林立後,這種印象已被沖淡了許多。
這裡是赤東市,鄰近鳶山的一座小山城,同時也是輕軌列車的終點站。
若要前往橋梁彼端的鄰近都會區,搭乘每日數十班次的巴士還比較便捷。
過於倉促的建設方針,宛如是為了迎來泡沫化才如此迅速,林立高樓大廈的中心車站一帶勉強稱得上繁華,周遭環山的區塊卻依舊是老住宅區,到了夜晚路上便少有行人。
特別是坐落山丘、祭祀不明神祉的神社,平時更是乏人問津的地段。
歸咎於影神教過去對這塊大陸做出的殘害,導致曾經普及整片大陸的信仰迅速流失,如今只剩下這遙遠的東方山城,殘留對惡名昭彰之神的最後信仰。
值得慶幸的是,隨著世代交替,科技與理性取代崇拜與感性,信仰沒落的影神教,從人們的生活中被遺忘,最終僅留在教科書上頭。
為此除了學者外,沒有人會再對幾百年前、撼動大陸的殘殺事件究責。
宛如在諷刺自己的名稱,建在住宅區一處山丘上頭的『千代大社』門可羅雀,僅以看似樣樣通卻各不專精的法術,替市民提供祈禱服務。
這天晚上,麻鬼家一如往常的迎來了晚餐時間。
不同的是,餐桌從今晚開始多了一名成員。
「曉神,不用客氣儘管吃哦。」
掌管餐桌和廚房的初中生織夜,將加熱好的菜餚一一端上桌,替爺爺和曉神添了滿滿一大碗的飯才入座。
六人坐的長方型木餐桌,玄賀坐在一角,對面是孫女織夜,另一角則是孫子景杉,景杉的對面則是無所適從的曉神,平衡了餐桌的四個角。
由於需要說明的事項太多,解釋起來相當費工夫,所以在織夜的提議下,眾人決定先用晚餐再說。
不出所料的,八百年前的南方人沒有使用筷子的概念,所以曉神的餐具替換成了湯匙。
握起湯匙的曉神,因為這次無從模仿,只好先試著翻攪碗裡的米飯。
她學其他人舉起瓷碗,在織夜和景杉的注視下挖了一口穀物送進嘴裡。
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勉強稱得上帶有甜味,最為鮮明的感受是粒粒分明的鬆軟口感。
曉神抬頭回應兄妹兩人的視線,他們才不好意思的各自開始用餐。
景杉用筷子夾菜,將菜和肉盛滿米飯上頭,接著大口扒入嘴中。
相較之下織夜小口小口的夾食魚肉,還在烤熟的魚身淋灑散發香氣的不明黑色液體。
至於玄賀稱不上大口小口,總之動作非常之慢,每一口都仔細地咀嚼十幾次才吞嚥下去。
曉神判斷碗裡的穀物不是直接食用,而是藉由和其他食材搭配食用。
在她熟知的飲食習慣,也有把肉跟麵包夾在一起的吃法,但是植物絕大多數只是作為香料和藥草,鮮少製成料理。
曉神試著品嚐其他盛在盤子裡的菜餚,每道都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卻在她的舌尖發起一次次味覺革命,再三驚訝地摀住嘴巴。
無論味道還是五彩繽紛的外觀,都遠勝她所熟知的食物定義。
她偷瞄了一眼面前的景杉,少年正如吃飯那樣,大口豪邁地攻略豆腐湯。
確定這是可以食用的東西後,曉神跟著捧起面前的湯碗,水面漂浮少許綠色植物,底下則沉著方型的白色塊狀物。
古代的湯品單純是飲用食物煮過後的精華,以肉食為主的社會,湯自然容易混濁,然而面前的湯品卻清澈無比。
曉神用舌尖在湯麵輕輕點了幾下,豆腐和芹菜的清甜十分爽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是道比外表看上去還來得複雜的湯品。
作為料理人的織夜,不斷偷窺曉神又驚又喜的臉部表情,確信她對食物沒有不滿後,終於肯放下心來用餐。
然後她只觀察表情,卻看漏了最重要的地方。
表皮焦黃的烤魚,沒有被動過一絲一毫,依舊完整的躺在盤子裡。
「那個,曉神……」
說話的是景杉,由於一票對兩票,他只能同意以曉神作為統一的稱呼。
「古代沒有吃魚的習慣嗎?」
唯獨沒被碰過的烤魚實在太過顯眼,就連景杉也在意了起來。
被這麼一問,曉神才停下喝湯的動作,臉色僵硬的回答:
「有的,我們時常在河裡抓魚,是很平常的食物……」
她把湯碗置於桌面,和桌面上的烤魚大眼瞪小眼,低垂的眼簾覆上一層陰影和畏懼。
「……但是我不敢吃魚。」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專心吃飯的玄賀跟著停下筷子,注視這位來自古代的救世主。
「我曾經被魚骨頭噎住,差點死掉。」
衝擊性的答案,使餐桌陷入無言的沉默。
被三道直射而來的視線刺得發痛,曉神提高音量重申:
「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更勝被惡魔詛咒。」
「「噗!」」
忍不住笑出聲的兄妹,肩膀微微顫抖。
因為是古代的大英雄,景杉原本對於要如何跟她相處感到忐忑不安,但是害怕魚骨頭,這過於尋常的煩惱,無形中增添了幾分親切感。
知道自己言論相當幼稚的曉神,紅著耳根任兩人恥笑。
「哈哈哈哈!」
玄賀遲來的大爆笑,更令她羞愧無比的垂下頭。
時間是接近九點,晚餐時段過後,即便是巴士站前櫛比鱗次的商家,也開始陸續打烊。
從鄰市過橋回到赤東的上班族;搭乘輕軌列車下站的乘客;出外享用晚餐的人,三方人潮將車站一帶塞滿,迎來今日最後的喧囂。
從現在才要展開夜生活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的人僅僅是短暫交錯,便各自步向應當歸去的所在。
一名在鄰市工作的女性上班族,同樣搭乘末班巴士回到赤東。
精疲力竭的她,買了特價便當作為遲來的晚餐,離開人來人往的車站地帶,筆直朝住宅區移動。
高跟鞋的聲音在夜晚迴響,空無一人的街道只有路燈照亮柏油路面,吸引蚊蟲在亮光下縈繞飛舞。
「雜草叢生的,冬天還這麼多蟲子,某種意義上這裡也稱得上鄉下呢。」
女子用空著的左手驅趕蚊蠅,因加班而身心俱疲的她,只想快點回家洗個熱水澡,躺在床上收看夜間連續劇。
高跟鞋的聲音在一條小巷前打住,站在巷口的女子,凝視被黑暗所壟罩的前方小路。
不清楚是出於人類害怕黑暗的習性,抑或生命感受危險的本能,身體極力排斥前進,不斷告誡她別走進去。
然而這是她每天上下班會使用的捷徑,只要穿越這條二十公尺長的巷子,就能夠省下五分鐘的路程。
女子記得這條巷子平常是有路燈的,由於加班的緣故,今天入夜後才返回赤東,她心想或許單純是故障也說不定,就不曉得持續了多久。
拎著包包和便當的她,撇去腦裡那些不好的念頭,一如往常的踏入家門前的小巷。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令她感到不安,女子稍微加快了步伐。
最近新聞報導的連續失蹤案件、郊區下水道爆炸、有違常態的大量烏鴉群聚等不吉祥的報導,搞得人心惶惶。
加上介於現代化交界的赤東,監視器並不密集,原本就有許多治安死角,四周又環山,就算有什麼怪東西潛伏也不奇怪。
不可視的前方加劇恐懼和緊張的情緒,明明是每天往返的小巷,卻彷彿沒有盡頭的往前無限延伸。
「嘻嘻。」
黑暗中忽然響起的人聲,嚇得女子拔腿狂奔。
「嘻嘻……嘻嘻嘻。」
不曉得從哪傳來的笑聲,離自己的位置越來越靠近。
她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出口的亮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或許從踏進巷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即便如此,害怕的女子也沒有停止奔跑,因為一旦停下腳步,就會被某種不明物體追趕上。
隱藏在黑暗中的影子,不可名狀的恐懼。
「誰在那裡──!?」
鼓足勇氣呼喊的女子,終究沒得到答覆。
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物體的拖曳聲迅速逼近、最後在顫抖女子的跟前停住,阻擋住她的去路。
在近得能感受到對方冰冷溫度的距離,某個東西張開了大口。
本應存在於此的路燈終於亮起,幽靜無人的小巷弄內,只剩下一隻主人遺落的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