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自第五天開始,無論是潔娜還是薇薇安都不再拜訪。
偶爾會聽到有人從房子正門入屋,並沿著走道與樓梯一路前往樓上,芭芭拉好幾次試圖叫住經過的人、詢問是不是潔娜或者薇薇安,只是對方通通無視了芭芭拉的叫喚。
「量已經變得很少了,我覺得你明天就可以離開了吧。」茉莉安納瞇著眼睛看著布上小小的血漬,然後將布丟進待洗的籃子裡。
「那我差不多可以下床活動了吧?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感覺到痛了,而且整整一個禮拜沒動,體能會變糟的。」一邊吃著茉莉安納準備的調養全餐,氣色已經完全恢復往常的芭芭拉問道。
「那是你以為!」
茉莉安納一瞪大她那雙如眼鏡猴般的大眼,芭芭拉就不由得縮起脖子、乖乖安靜用餐。
只是茉莉安納的大眼睛沒辦法看到芭芭拉內心的不安與躁動——潔娜為何不再拜訪?更重要的是薇薇安是否遭遇了什麼才沒能過來探望?遠方的炮聲日漸頻繁,恐懼堆積在芭芭拉的心中,在每個夜晚從樓上傳來的歌聲影響下,互相融合形成了惡夢,讓她連續幾個晚上都在半夜驚醒。
這個聚落需要芭芭拉的協助,提案的聚落代表——潔娜卻一點都不著急,別說是親自探訪,就連派人慰問都沒有,讓人懷疑這人是否真的想要芭芭拉的力量。
不過芭芭拉可完全沒有打算要幫忙,這座森林會怎麼樣她一點興趣都沒有,這裡不是她的故鄉,就如潔娜所說,芭芭拉只是一名過客,留下太多情緒一點意義都沒有,芭芭拉在這裡唯一的牽掛只有薇薇安一人,至於在半路救了自己、還把自己帶到這裡照料的莫魯夫跟茉莉安納母子,狀況不對應該會自己想辦法逃走才是——芭芭拉如此告訴自己。
只要帶走薇薇安就行了,為此芭芭拉必須搞清楚許多事情,比如這個聚落的構造、人口組成、戰力。
或許有些無關,但七天來的歌聲讓芭芭拉更想知曉樓上的秘密,樓上的歌聲、潔娜的歌、薇薇安的歌,三者之間為何會有雷同之處的原因,芭芭拉想要知道其中的關連性。
自潔娜與薇薇安不再來訪,芭芭拉每天都認真向茉莉安納求教,今後不知還得與這副身體相處下去多久,為了應對每個月都必須來一次的衰弱期,調養好身體才是上策。
「唉,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還是覺得很不安,必須教給你的事情還有好多,但時間已經不多了,倘若你是個男孩子就不必這麼辛苦了。」茉莉安納嘆了口氣,盯著理應在初潮後度過十年左右女性人生卻像是個從沒經歷過那些的大女孩的芭芭拉,茉莉安納臉上滿是放不下心的表情,「長這麼大卻還像個六七歲娃那樣懵懂,我都得懷疑你是不是套了個大人皮的小女娃了。」
正確來說,是套了女人皮的大男人——肩膀震了一下的芭芭拉在內心默默吐槽了茉莉安納的話。
茉莉安納並沒有發現芭芭拉的反應,只是捏了捏自己的山根,一副已經費盡心力的樣子,隨後又再一次搖了搖頭。
「抱歉,讓您費心了。」
「哪裡。」茉莉安納咧嘴一笑,露出了她那缺了大半的牙齒,「我一直想要個可以讓我這樣操心的女兒,算是給我老人家圓了個夢吧。」
「有女兒是件幸福的事情。」芭芭拉點點頭贊同茉莉安納,芭芭拉也曾有過有個跟妻子有七個女兒這樣的夢想,但她並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
芭芭拉剛把話講完就忍不住苦笑,因為即便到了異世界,她亦是孤身一人。
「那是只對父母來說的事情吧。」茉莉安納半睜著眼、凝視著比房間牆壁還要更遠的地方,口中喃喃著:「身而為女人,絕大多數都會怨恨父母的吧?」
芭芭拉看著茉莉安納難得顯露的憂愁,躊躇了一會後,看著已經快要空了的碗,說道:「怎麼會呢?女性既帥氣又強大,在此同時也保持著美麗,男性決沒有女性那般受人憧憬。」
「唉呀,說得好像你自己不是女人一樣。」茉莉安納呵呵地笑了起來,只是她瞇著眼睛,臉上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因為是女人,所以不能做,因為是女人,所以不能去——唉,女人啊,在聽到那些話之後,又怎麼不會因此怨恨父母呢?」
「哪裡的話——因為是男人,所以不能哭,因為是男人,所以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軟弱……」芭芭拉苦笑著說了些反駁的話,但越是去說,就越是明白,到底世間無分男女,人總是會渴求自己沒有的,最終她的話音也因此漸弱。
如果自己是男人的話,如果自己是女人的話——諸如此類的假設不斷,實際上度過了二十多年男性生活的芭芭拉也時常想著,自己是女人的話一定能過得比現在要好。
但現實又是如何呢?
被討人厭的男性視姦、被第一次碰上的姨媽賞了十年份的女性辛酸全餐,這期間芭芭拉自身感覺到的無力又與過去做為一名男性活著的自己別無二致。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說到底都是人,都會有辦不到的事情、無法違逆的事。
就連在幻想的故事中,神秘、法力無邊的精靈都逃不過那些不講理的事情——芭芭拉腦海中浮現了潔娜與薇薇安的臉龐。
「我想——大家都是一樣的吧?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人類、精靈還是混血,可以做的,不可以做的,總是在大家都不清楚的地方被決定好了,不滿於此的人們羨慕、忌妒可以那麼做的人們,卻遺忘了自己也是被嚮往的人之一。」語畢,芭芭拉以碗就口,將殘羹收入腹中。
一旁聽完芭芭拉這番話的茉莉安納眼睛微睜,滿是皺紋的嘴角揚起微妙的角度,什麼也沒有回應,就是如此靜靜地盯著芭芭拉。
注意到茉莉安納的視線,芭芭拉將空碗放下,搔了搔自己的後腦杓,臉有些微紅,「抱歉,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都不知道誰才是老太婆了。」茉莉安納哼了一聲,俐落地將碗收進籃子裡,然後起身對芭芭拉說道:「我去給你準備一下之後用得到的東西,晚上還會來的,安分一點喔!」
「抱歉,謝謝這七天來的照顧。」
「之後會好好跟你算錢的。」
「要算錢的啊!?」大吃一驚的芭芭拉下意識想碰錢包,但錢包現在並不在身上。
「嘎嘎嘎,我開玩笑的。」
茉莉安納發出了老巫婆一般讓人害怕的笑聲,然後拉開門離開。
聽著茉莉安納緩慢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稍遠應該是正門的木門發出嘰嘰的聲音接連發出了兩段。
聲音逐漸遠去,猜測茉莉安納已經遠去的芭芭拉偷偷摸摸地拉開被單,她沒有換下睡裙,直接召喚出自己的那雙黑靴給自己的腳套上,然後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
當芭芭拉想拉開門,她聽見了不遠處應該是正門的木門發出嘰嘰聲,芭芭拉就猶如害怕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趕緊穿著靴子鑽進了被窩。
有別於茉莉安納緩慢帶點拖沓的腳步聲,進屋的人腳步輕盈而俐落。
不知是否因為心虛,即便能明顯分辨出腳步聲的不同,芭芭拉依舊大聲問道:「是茉莉安納嗎?忘了東西了嗎?」
門外的人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半點停頓,徑直踩著發出怪聲的木梯上了樓。
接著便是一陣寧靜,一如潔娜與薇薇安不再到訪的這幾天,腳步聲到了樓上便會停留一段時間才會離開。
芭芭拉的耳朵貼著木牆、確認外面沒有其他動靜之後,再一次掀開了被單——她這是不打算繼續安分了。
今天芭芭拉說什麼都想要知道樓上住了誰,而剛剛又是誰經過了房門前——這些說不定都是能讓她在與潔娜談判上用得到的籌碼。
芭芭拉的職業是武士,也就是說,她並沒有任何潛入用的技能,想隱藏氣息甚麼的完全辦不到,光是不發出聲音就已經費盡全力。
即便芭芭拉已經盡量放緩動作,木門的嘰嘰聲還是不留情地背叛了她,可樓上的人似乎並沒有立刻跑出來大喊「是誰!」,芭芭拉因此鬆了一口氣,只是為了不要讓經過房間的人發現自己不在房間,芭芭拉還得再把門給關上,那又是一次大工程,搞得芭芭拉光是離開房間就已經耗盡心力。
自從來到這間屋子,從未離開過房間的芭芭拉今天才終於看到了房門外的景色。
狹長的走道兩側包含芭芭拉的房間在內,各有兩間房間的房門,而地板與牆面都有著明顯歲月痕跡,有不少破了也沒補上的洞,這樣看來芭芭拉的房間多少算是完好的了。
只是從這個長廊沒辦法看到出口的樣子,因此也無法判斷這裡是一樓還是二樓。
每當外頭有風吹過,房子也總是以一種令人擔憂其結構是否完好的哀嚎聲作為回應,這正巧能做為芭芭拉前進的掩護,風穿過破洞發出咻咻聲、房子搖晃發出的嘰嘎聲,芭芭拉便會趁機向前幾步,本就以靈敏作為主要鍛鍊目標的她,兩次風過的時間就足以讓她到達樓梯前。
木製樓梯的破損狀況與走廊大致相同,滿頭大汗的芭芭拉沒有踩上去,而是先用手施力、壓了壓樓梯,不出芭芭拉所料,僅僅只是輕輕一碰,樓梯就如同警報一般唧唧作響,但聲音都還算可以當作房子被風撩動的聲響範疇之內,只是芭芭拉若是要踩上去,那就完全躲不掉讓人發現的下場了。
芭芭拉抬頭望向樓上,稍微目測了一下樓梯的高度,若是不需要擔心任何聲響的問題,芭芭拉完全可以一躍而上,但為了潛入任務,芭芭拉不得不放棄那樣的作法。
「一步……」芭芭拉輕聲說著,並向前踏出一步,腳踩在了一個透明的階梯上,配合著風吹動屋子的聲音來掩蓋踩在透明階梯時發出的木琴聲。
宛如一隻單腳站立的白鷺,芭芭拉一腳踩在透明階梯上,並稍稍彎曲膝蓋、將另一腳抬起一些,在風吹過的瞬間,一邊輕輕說道「兩步……」同時再次跳了出去,第二個透明階梯配合著芭芭拉的腳步,出現在了木製階梯的上方半空中。
接著芭芭拉又用相同的辦法,用第三步到達了樓上。
與樓下不同,這一層只有右手邊的兩個房間,左手邊似乎是某顆樹的樹幹,光是能讓房子當成整面牆來使用,就能證明這是如何巨大的神木。
靠樓梯一側的房間房門微開,能從外面瞧見裏頭的樣子,擺放了疊好的被單跟草蓆以及一些工具、乾藥草,似乎是間無人的儲物間。
房間與走廊只隔了一道薄薄的牆,因此芭芭拉站在走道就能聽到靠內房間的聲音,相反的,芭芭拉也明白若是自己在門外有什麼動靜,房內人恐怕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門外的妖精們正在騷動呢,怎麼回事?」
緊閉的房門內,女性的聲音逐漸接近門,原本打算先看看情況再作打算的芭芭拉這下急了,她慌張地左右看了幾圈,最後直接飛身一跳、鑽進了被單與草席堆之中。
腐朽木門被拉開的聲音透過有些厚度的草席與同樣塞了乾草的被單傳入不斷試圖調整自己呼吸與心跳的芭芭拉耳中,可武士這個職業,絕大多數比起消除存在感,彰顯存在感才是其擅長之處,所以芭芭拉越是想要控制自己的氣息,就越發弄巧成拙,最終只能不斷祈禱不要被發現。
「你們在做什麼?為什麼聚集在這裡?」拉開門、走到走廊上的女人似乎正在對著走廊說話,「不能跟我說?這還是三十年來頭一遭呢。」
是潔娜!——芭芭拉雖然認出了潔娜的聲音,但是現在的她既看不到外面,也不能確定潔娜到底是在跟誰說話,只能在被單堆裡瑟瑟發著抖。
「這門剛剛是這個樣子的嗎……」
潔娜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芭芭拉所在的被單堆,芭芭拉的武者震也因此越發強烈,她回想起這輩子最後一次這麼害怕讓人發現,可能已經是七八歲時躲爸媽打罵的時候了。
啾唧——
就在潔娜將手放到了被芭芭拉給鑽得有些雜亂的被子上之前,一個尖銳的動物叫聲突然從離芭芭拉很近的地方發出,繃緊了神經的芭芭拉險些跟著叫出聲音。
之後,一陣某種動物在木板地上亂竄的腳步聲持續了數秒的時間,最後腳步聲止於似乎是被抓住的尖叫聲。
「怎麼會有浣熊跑進這裡?哎呀,窗戶這不是已經完全壞掉了嗎?真傷腦筋,這時候我找誰修去啊。」
似乎是潔娜抓住了從壞掉窗戶外鑽進來的浣熊,芭芭拉能聽見潔娜逐漸遠離的腳步聲以及腐朽木門被關上的聲音。
依舊不放心的芭芭拉稍微掀開了些微隙縫、露出了那對火眼金睛,掃視可見範圍內的情況。
只見木門已經被帶上,但是經風一吹依舊敞開了些許空隙,潔娜本人的身影已經哪都看不見了,也找不到剛剛與潔娜對話的人的蹤跡。
取得代之的是隔壁房間再次傳出潔娜正在對著某人說話的聲音。
芭芭拉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慢慢地靠近與隔壁房間相鄰的木板牆壁,並將一側耳朵貼了上去。
雖然偷聽他人說話並非芭芭拉的本意,也非她的興趣,這是種失禮之舉,但芭芭拉深知自己的處境,現在能多一點情報都好。
僅隔了一片薄薄木牆的鄰房傳來了潔娜掛滿了鈴鐺的手杖與地面接觸清脆的聲響,「抱歉、抱歉,剛剛外頭有點吵鬧,所以去看了一下,結果是浣熊從壞掉的窗戶溜進來了呢——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會再找人來修。」
聽著潔娜的話,論誰都自然而然認為房間內應該有個能夠應答的存在,然而在潔娜話音已落許久,仍無法聽聞另一人的回應。
彷彿是一人自言自語,芭芭拉還未等到潔娜之外的第二人的聲響,潔娜就已經接著說了下去。
「剛剛說到哪了呢——喔是的,戰爭,不知這次會打上多少時間呢?要是叔母大人還在就好了,以我的能耐光是要撐過無名神的季節就已經是用盡全力了,果然我並不適合當巫女呢。」
風再次拂過破舊木屋的外牆,嘎嘰作響的木材哀號聲就像是在回應潔娜一般。伴隨著風,讓芭芭拉好奇心大作的夢幻第二人總算開了金口,那空洞陰森的歌聲悠然而起,遺忘了重要的歌詞,唯有旋律還銘記於心的哼唱。
「……除了唱歌之外,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了嗎?」聽到夢幻第二人的歌聲,潔娜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沉重地嘆息:「也罷,我今天是來通知你,議會已經同意那個儀式,跟你不一樣,你的女兒將會為這座森林獻上一切——就跟被迫接受的我一樣。」
儀式?——這個詞在偷聽對話的芭芭拉心中激起了漣漪,然而與這個部落的文明幾乎毫無接觸的她完全無法聯想到是怎麼樣的儀式。
當芭芭拉還在思索著潔娜話中的儀式之意,清脆的鈴聲再次響起,朽木嘎唧示意著潔娜有所動作。
「我是絕對不會拋棄你的,父親、母親、叔母、哥哥……還是那個男人都好,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只有我不會,只有我才會永遠愛你,永遠恨你……那麼之後再見了,親愛的姐姐。」
語畢,潔娜踏著從容的步伐緩緩離開了房間,並沿著走廊、下了樓梯。
當腳步聲遠去,已經幾乎聽不到時,憋著氣的芭芭拉才癱下了一直堅硬聳著的肩膀。
「潔娜的姐姐?所以旁邊這間房間是潔娜的姐姐住的房間,每天唱歌的,還有薇薇安每次來見的都是同一個人囉?」一邊輕聲說著,芭芭拉小心地推開儲物間的木門,躡著手腳來到潔娜方才還在的鄰房門前。
歌聲還未停歇,芭芭拉握住木製門把的手正在顫抖,門的對面傳來的歌聲給了芭芭拉莫名的恐懼,且越是接近,這股恐懼就越發難以壓制。
面對如何巨大且強壯的敵人,自認為恐懼心某種程度上已經被麻痺的芭芭拉不確定真正造成這種反應的原因,或許正是這樣的不確定才會有這樣結果也說不定。
使用類似戰吼的技能可以驅散恐懼類的負面狀態,但是在還不能確定會引來什麼人,甚至讓潔娜回頭察看的前提下,芭芭拉也無法冒然做出如此魯莽的行動。
最終,芭芭拉只是普通地深呼吸、調整了自己的狀態,然後猛地推開木門。
溫暖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細照入理所當然沒有玻璃遮檔的木框窗戶,吹入室內的風撩動窗邊擺放成堆的鮮花,花香順著風一同撫過芭芭拉的臉龐,但芭芭拉卻皺起了眉頭,因為在這之中有股濃厚的藥味與病人獨有的氣味。
在和旭的陽光、令人放鬆的鮮花與清涼的風交織組成的風景中,在窗邊用多層被毯疊高的床上坐著一位與潔娜相似、有著如黃金麥田般閃爍光芒的即腰秀髮的女性,女性面對著窗外,導致芭芭拉無法辨明其面容,可衣服沒有遮檔而露出的肌膚卻顯露出毫無血色的白,肌肉全都萎縮,僅僅只是鋪了一層皮那樣枯瘦如柴。
女性作為妖精的長耳僅剩一邊,且那一邊還已經被割去了大半,不光如此,女性放在床單上的手,不論是左手還是右手,小拇指跟無名指都不知所蹤。
如此虛弱又滿是殘疾的女性依舊哼唱著一如往常的歌曲,似乎並沒有發現芭芭拉的到訪。
芭芭拉忍著花香與藥味、體味混合造成了不適感,她鼓起勇氣對著女性說道:「你好,幸會,我是來自遙遠之國的芭芭拉?卓歷,承蒙森林巫女的恩惠,在這部落、這房舍的樓下叨擾、養病——請問你是巫女潔娜的姐姐嗎?」
女性沒有任何反應,想著或許是對方的耳朵也不好使,於是邁出腳步、想靠近一些。
「嘿,停下,別再往前了。」
芭芭拉才剛邁出一步,一聲來自上方的喝叱阻止了芭芭拉接下來的動作,她立刻往上方看去——一頭體型與人類無異的巨大貓頭鷹瞪著反射光芒的大眼,從上而下死死盯著芭芭拉不放。
像是做了虧心事卻被父母發現的孩子,抬頭仰望屋樑的芭芭拉緩緩地說:「……甘比?」
「是的,是我。」如同老虎鉗般強而有力的腳爪牢牢地抓住橫樑,甘比用與以往不同的冷酷語氣及態度說:「雖然我們相識時間不長,但看在萍水相逢之誼的份上,你睿智且慈悲的朋友甘比奉勸一句,在我還能幫你保密的時候,忘掉看到的一切,然後轉身回到你的房間。」
不知不覺感到口乾舌燥的芭芭拉嚥下了一口口水,將視線放回了無視這般氣氛、依舊哼唱著歌曲的病弱女性。
「這個人是什麼人?跟潔娜還有薇薇安是什麼關係?」
「誰也不是,正如你所聽,正如你所見,不過就是個行將就木的女人罷了。」
「你並沒有回答我全部的問題。」
「知道這麼多要做什麼呢?」
「……」
芭芭拉沒有立刻回答,總不能說自己是為了反過來抓住潔娜的把柄,好讓薇薇安不必上戰場。
「喔,我知道了。」不過甘比似乎是看出了芭芭拉的心思,他從橫樑的一邊跳到另一邊,整個腦袋上下顛倒了過來,然後瞇著眼睛、與人大小無異的身軀猛地湊向芭芭拉,「你剛剛提到了薇薇安呢,我有聽說你教了寫字、讀書,還有異國的歌謠呢——真是不錯的興趣。」
「不是興趣,這是我的本業。」雖然並沒有教師證,也沒有從師範學校畢業——這件事實如同魚刺卡在咽喉,芭芭拉硬是嚥了下去。
「所以你是上來想找什麼童話故事好當床邊故事的嗎,那還真是來錯地方了。而如果你是想要阻止薇薇安被派到戰場上,才闖進這個房間找可以要脅潔娜的物件,那麼睿智的我可以向你擔保,你到這裡來只會激怒潔娜,完全是反效果。」甘比將頭縮了回去、轉回正常的角度,同時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所以聽我一言,在潔娜發現之前,趕緊回去吧,甘比能保證我在這裡沒有看到我們的客人如同小偷一般潛入這間房間探頭探腦的模樣。」
如今箭已在弦上,在離開房間之前早就已經做好覺悟的芭芭拉沒有打算被一頭會說話的貓頭鷹三言兩語給勸退,她深吸一口氣,思索著接下來的應對,最終謹慎地發言:「說到童話,前幾天潔娜給我說了個關於一對姊妹的故事,姐姐背叛了妹妹,導致原本理應當不上巫女的妹妹被迫成為巫女、被永遠地綁在了森林之中——所以我可以這麼解釋吧?這個人是潔娜的姐姐。」
這是已經獲得可能的答案之後往前回推的說法,算不上是什麼推理,從偷聽到的訊息表示,這個房間除了甘比之外唯一存在的人正是潔娜的姐姐,但芭芭拉可不會承認自己偷聽了潔娜的話。
「你說得沒錯,所以呢?」
「欸?」
甘比的回應乾脆得讓芭芭拉有些驚愕。
「這個病厭厭的女人是潔娜的姐姐,那與你的目的又有何關連,就算你知道這個,對薇薇安即將作為精靈戰士出征的現實又有何作用呢?你自稱本業是教人讀寫,以此為根本推斷,甘比我能相信你並不笨,但無法立刻明白甘比我所說建議的用意的你顯然是非常愚蠢。」
「我……」
就如甘比所說,芭芭拉雖然做好了被抓包的覺悟也要上來一探究竟正是想要扭轉薇薇安即將被派往戰場的情況,但芭芭拉並沒有想過知道了這裡的事實之後該如何做,不過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芭芭拉重新將視線擺回那無視一隻貓頭鷹與一個人類的爭論的羸弱女性,女性依舊只是望著窗外、迎著風、唱著歌,彷若這場爭論的焦點與自身無關。
女性輕柔的長髮被風撩起,底下瘦骨嶙峋的後頸可能一折就斷,芭芭拉腦海浮現出連自己都難以認同的想法。芭芭拉握起拳頭,想要甩頭遠離那惡劣的想法,但他抬頭看到甘比那雙反射出嚇人光輝的雙目、想起了在房間角落瑟瑟發抖的薇薇安,芭芭拉選擇鬆開手、強忍想要搖頭的想法。
「那麼,我就將這個女人——可能是潔娜姐姐的這個女人綁架吧!」
「咕欸?!」
可能是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甘比整個腦袋向後縮了起來,芭芭拉沒有放過這個空隙,他張開的左手凝聚起光粒,在他蹬出腳步向女性撲去時,打刀狂雲連刀帶鞘就已經完整地在他手中成型。
甘比跳下橫樑,打算阻止芭芭拉的行動,但顯然是芭芭拉要快上很多很多,倚靠著高速給副本頭目剪指甲的芭芭拉怎麼可能讓那種龜速妨礙自己?早在甘比的腳爪鬆開橫樑之前,芭芭拉就已經抓住了女性的手。
歌聲嘎然而止,那有著亮麗秀髮的女性轉過頭望向芭芭拉,使芭芭拉倒吸了一口氣,手也不自覺鬆開,同時脫口說了一句讓自己後悔莫及的話。
「怪物……」
作為貌美精靈一員的女性,秀麗臉龐風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如枯木般塌陷的臉頰、半張臉潰爛,左眼只剩下彷彿能將人吸入的空洞,而右眼則嚴重凹陷,那眼睛與潔娜與薇薇安是同一種顏色,卻已然失去了光輝。原本在芭芭拉想像之中與潔娜相似的鼻梁並沒有出現在臉的正中央,而是被人削去,僅剩不斷發出怪聲的孔洞。
就像是觸發了什麼,整個房間突然狂風大作,花瓣被剝離、還在半空中的甘比直接被彈回橫樑之上。
芭芭拉迅速地回頭觀察四周,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多加觀察,因為這狂風的中心就在芭芭拉的正後方——化作風暴之眼的潔娜身上。
「怪物?你說他是怪物?」
「不,我……」
芭芭拉試圖辯解,但腦袋卻死死凝固了起來。
風使得潔娜身上的鈴聲狂亂地奏起讓人不安的樂章,至今斬殺過不少人力所不能敵的敵人,芭芭拉自認在這方面是能見大風大浪的人,此刻卻被潔娜身上所散發的氣勢所震懾得難以動彈。
「快停下!潔娜!快停下!再這樣釋放魔力你喪命的!!」
甘比拼了命抓住橫樑,尖叫著想讓潔娜停下這陣風,但風聲幾乎要掩蓋過他的聲音,潔娜的狀態也不像是可以聽進他人話語的樣子。
「哈哈——」
潔娜的笑聲自風暴的中心傳入芭芭拉耳中,隨後則是像解放一般的狂笑。
尖銳的笑聲蘊含著瘋狂,芭芭拉從眼瞼的縫細窺探著如此反常的潔娜,似乎能看到一手遮住自己雙眼、仰天大笑的潔娜流下的淚水被風吹乾的瞬間。
芭芭拉手中握緊了未出鞘的狂雲,思索著將眼前陷入狂氣的潔娜打暈的可能性。
「你說他是怪物!?你說薇薇安的母親是怪物!?真是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像是在自嘲一般,同時也是嘲笑著想要拯救薇薇安,卻又傷害了可能是薇薇安與其最珍視之人,嘲笑無論從那個方面都無法辯解、只能呆立在原地的芭芭拉。
聽到了事實的芭芭拉瞬間理解到了自己行為的可笑,全身都因羞恥而顫抖起來——自己居然想要綁架女孩的母親來要脅女孩的親阿姨,還稱呼女孩的母親為怪物,這是何等矛盾的愚行?
風逐漸地沉寂了下來,潔娜不知是笑到岔氣,還是因為過度釋放魔力,亦或是兩者兼有,她大口喘著氣、搖晃著,慢慢朝著芭芭拉與自己姐姐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具只能發出氣喘聲與咯咯笑聲的喪屍。
看著走來的潔娜,芭芭拉只能朝著一旁退去。
而後潔娜再也沒看芭芭拉一眼,只是將手中掛著鈴鐺的長杖隨意丟到了地上,她雙手握住呆坐在床上的女性那枯枝般的手,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女性僅存的右眼,像是希望能從中找到什麼。
「滾吧,這座森林沒有任何人需要你。」
潔娜的話冰冷如霜柱,深深地刺入了芭芭拉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