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幫我備24號Cath,下一床要換IV。」
早上八點半,是護理師的給藥與治療時間,沒有突發狀況的話,也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短短半小時之內,不僅要給十床不同狀況的病人測量生命徵象、服完飯後藥物、以及檢查管路及病房環境;相較於這些待辦事項,學姊給我的指令不過是毫毛,也是讓我們這些初入臨床的實習生發揮一點作用,而不只是當個人工路障。
準備Cath(靜脈留滯針)是很簡單的工作,拿空針抽取生理食鹽水後把水注入留滯針,排空管路空氣後即完成。號碼越大則管徑越小,24是很大的號碼,可見下一床的病人血管狀況不太理想。
從健保房到對側的單人房中間只有一條走廊,從有家屬到沒有家屬,從可以開口跟你說早餐吃了什麼到只能管灌牛奶,一條乾淨的米色走廊,似乎劃分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最角落的單人房,是一個簽了DNR(放棄急救同意書)的長期臥床病人,無法由口進食,肚子上有個結腸造口,床旁欄綁了個集尿袋。我從沒聽過他開口說話,能聽到的,只有淺快、微弱的呼吸聲。
這個羸弱的病人,我都叫他阿德。
儘管身體狀態很糟,阿德的眼睛卻很有活力,他會看著我們進病房,仔細盯著我們在他身上的一舉一動,不管是扎針、造口清潔,管灌餵食,那雙眼睛不會放過任何細節,是雙明亮的翡翠。
實習只有短短三周,阿德是陪伴我最長時間的病人,這段時間內沒有家屬、沒有看護,在阿德所在病房出入的人只有醫師、護理師、臨床指導教師以及什麼都不懂的我。
沒有主要照顧者,拍背、餵食、服藥這些事務自然而然就落在護理人員的肩上,這類不具專業性的工作,順理成章也成為我每天的例行公事。晨間護理固定在早上服藥後,阿德的病房會是我進行治療的最後一站,他的身體很輕,在翻身擺位時一點也不費力。我習慣在他身旁佇留得久一點,跟他說說話,談談外面的太陽多折磨人,或是醫院對面麥當勞的人潮,說的多半是不著邊際的話語,他會靜靜的聽,在話題稍緩、或是結束時,眨眨眼告訴我他有在參與我們的對話。
我希望在他的眼中,我的身影能像身後窗外的陽光一樣和煦,我能替他做的不多,除了護理,更重要的是陪伴。
可惜他的狀況沒有好轉的時候。
隨著病程推進,阿德開始不明原因的發燒,他的體溫在37至39之間擺盪,呼吸型態也不再淺快和規律,它由慢而淺、進展到快而深,甚至會忽然停止長達數秒才恢復呼吸,回憶內外科課本,這是被稱為「陳施氏呼吸」的呼吸型態,多半出現在中樞神經病變的病人身上。每一次的出入病室,阿德的精神狀態就更差了一點,跟他的身體狀況一樣,漸漸地沒有生氣,那雙翡翠也不再有活力,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如果你身旁有失智癥的病友,那雙眼眸就像是阿茲海默癥患者的癥狀期,空洞的眼神再也裝不下清晰的風景,只剩下模糊的茫然。
我記得那天是實習結束前一周的禮拜五的午後,下著小雨。阿德的呼吸沒有前幾天那麼喘,彷彿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看著我身後的窗戶,聽著我的自言自語,好像這幾天的苦痛都不曾在他的身體裡出現過。
離開病房前,有兩個中年人來到阿德的病房門口,她們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在看到我的當下就向我詢問:「小護士,我弟弟他狀況還好嗎?」經過詢問,她們倆自稱是阿德的姐姐,可我從沒看過她們出現在病室裡。於是將她們帶到護理站找主護學姊確認後,她們倆才獲準進到病房裡看阿德。帶著阿德的姐姐進病房後,阿德看了她們一眼後,很快地就把目光放回原位,沒有生氣地望著天花板,也或許是他刻意迴避了姊姊們看似憂心的眼神。
「小護士,我弟弟為什麼會這麼喘?」年紀看起來稍長的那位開口詢問正準備要踏出病室,準備收拾包袱下班的我。
「跟昨天比起來,他今天的狀況好多了。」我向她們點頭致意後,就離開了阿德以及他的家人。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翻開阿德的病歷。玲瑯滿目的醫囑及檢查項目塞滿了資料夾,往後翻個幾頁室阿德住院期間的護理紀錄,再往後翻則是過去病史,再往後翻,是阿德的轉診紀錄。所以,阿德已經待在照護機構好一段時間,因為意外災害的發生,阿德喪失了與人溝通的能力,甚至是自主生活的功能。這幾年來,他靠著鼻胃管撐住自己的營養狀況,靠著其他人的協助翻身拍背才得以避免臥床病人最害怕的壓瘡;他是有意識的人,卻是沒有辦法意識的人。病歷最後是透明的夾頁,裡頭夾著被放錯位置的、不是他自己簽字的DNR同意書。
回家前,雨還是沒有停止的跡象,稀疏的雨水拍打在鐵皮搭起來的車棚上發出輕柔的滴答聲,在我聽來卻顯得格外刺耳。
實習最後一周的禮拜一,熱辣的陽光趕著我到醫院報到,進到護理站後,我一如既往的向值班學姐道早安,換身衣服後就走出護理站,再向那些我熟悉的病人們一一問早,關心他們的週末生活。但是那個角落的單人房,裡頭沒有半個人在。
我回到護理站,一邊從病歷架上搜尋阿德的病歷,一邊詢問學姊們阿德是不是出院或是轉床了;只見學姊輕聲地回答:「阿德在禮拜五晚上Expire(死亡),主治醫師認為應該差不多了,就連絡家屬來準備,學弟你那天不是有看到家屬嗎?」
直到實習結束,阿德的病房都沒有其他新病人入住,但我偶爾還是會溜進去,看著那張已經沒有床墊、沒有病人的電動床發呆。阿德的主護學姐告訴我,他離開的時候表情沒有痛苦,身旁的家屬也沒有哭哭啼啼,像是早已做好接受這個事實的準備一樣。「另外,家屬知道你都會來陪阿德說說話,她們請我轉達,她們很謝謝你。」主護學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溫暖的微笑。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要進入臨床工作了。到各科別實習後,見識到不同癥狀、不同性質的疾病,直到現在我時不時還會想起阿德、想起那間角落的單人房。護理這個職業似乎不應該只是打針發藥,更多時候,我寧可多花一點時間去翻翻病人的家庭背景、患病過程,接著陪他們聊聊天,關心他們除了疾病外的生活狀況。
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未來的光景,不過我們能夠決定自己前進的方向。我力所能及的,只不過是在短暫無常的生命之中,扮演好他人生命的過客,即便不能分擔他們的苦痛,至少能充當暫時的ok蹦。對病人、對他們的家屬而言,這是我所能發揮的最大價值。
謝謝你們,你們都是我的生命導師。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在每個傷者的眼裡,我的身影能像窗外的陽光一樣和煦,一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