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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面,「光怪陸離」這個詞彙還是莫懷特(Mohite)告訴我的;有很多事情我已經想不起來了,莫懷特卻替我記著,他說我不用緊張,我忘記的他都會慢慢告訴我,如果我想知道。但我心裡又總有個聲音說著:「妳不想知道!相信我,妳永遠都不會想記起來。」
我總感覺有什麼被隱藏了,他會笑著,像哄小孩說故事書那樣,將我捧起,抱進懷裡,讓我坐在他尚且完好的一條腿上,說起他有時還會難過的故事,你懂,這些自詡為大人的人,都會裝作漠不關心,用著似羽毛的聲音,說他們或許已經不願再想起的一個回憶……
──那時,我居住的星球緊急招我回去,我和我的死黨,一個從小玩到大一起從軍的朋友,我們接到了級別SSS的任務,現在說出來也沒關係了,但在那時,這種級別的任務說出來是要自裁的。那個任務是要我們攻陷一顆剛轉為外交的同盟星球,目的是得到一個仿生生命體,一個很厲害又堅強的女子,我很生氣,直到進行任務時,我那死黨都說是妳、呃,那個仿生生命體,當時也是我朋友;上級都跟我說她已經被安全轉移了,說那顆星球多爛如何利用她,說我完成這個任務,我就能帶她走……
他說的時候,眼神總是望向遠方,像整個人已經回到了那個時期,時而傷痛,時而哈哈大笑,我總摸不清裡頭的情緒變化,只能裝得一副我很瞭解的樣子,因為好像不能同理他的內心狀況,他會看著我露出更為難過的表情。而我不喜歡他這副模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甚至不清楚安慰他究竟是不是一種好的選擇,他們這款「大人」,似乎也不需要被安慰,他們足夠「堅強」,他們會說自己很堅強了。
草原爽朗的風徐徐吹來,一兩顆熟成的紅果子落到了地面,我拍拍他的腿,他拿開手,我伸直兩條樹枝般粗細的腿,像豹子一樣「刷!」跳到草地上,又在一陣颳來的風裡,被葉片擊打著,奔到了樹下──「莫懷特──果子掉了好多,我給你裝一堆好嗎?嘿嘻嘻!」白色的裙擺隨風舞動著,他只朝我揮揮手,笑得快看不見眼睛了,那是他說好的模樣。
用裙子接了、撿了些果子,我又跑得氣喘吁吁,才咚咚咚回到木造的老屋裡,撿個小盆裝好,又咚咚咚回到他身旁的小池子,用那木造的器械,一顆顆沖洗乾淨,全部洗好,又光著腳丫奔到他身邊,將木盆推給他,這才幾下爬上木造的高臺。
他看我不嫌累渾身使勁的模樣笑得很溫柔,我知道他會按奈不住伸出手把我攬進懷中坐好,而那些本來洗給他吃的果子,又會有大半落入我的嘴裡。很多時候我都在想,莫懷特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我也猜過很多次,或許他是我的父親,但他年歲已高,頭上都是灰白色的髮絲,或許他是我的爺爺,可是我的腦又認為我沒有爺爺,我有父親,但父親不是他……不過我父親好像也是「M」開頭的名字,我隱約有這個印象,但更詳細的都不記得了。或許我記錯了也說不定,不過沒關係,我想我的父親和爺爺都可以是莫懷特,像他這樣對我這麼好的人,兩者都當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夜裡,我蜷縮在他的身旁,他給我鋪上棉被。今天我想在草地上夜宿,漫天的星星晃花我的眼睛,他看著,讓我的頭靠著他,他說:「卡桑德拉(Cassandra),還想聽什麼故事?嗯?」那聲低沉的哼聲總使我有安全感,我笑了:「我想聽後來怎麼了?那個一起出任務的朋友呢?還有那個生命體怎麼了?」他說……
後來,我從死黨那接到消息,應該稱我的死黨為同事了,我們軍階一樣的。他直到我們都打仗了,才忽然告訴我──莫懷特,你死定了,知道嗎?他們不可能放過你的,卡、生命體他們一定會帶走,你是不可能好好和她共渡一生的,你不可能保護的了她,知道嗎?我又接到了一條任務,這條『他』,就是我的上級,沒告訴我……
他說:「你死定了,因為他派我來暗殺你……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那時都在飛船內哭得不成樣子,我也在哭,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國家想得到那個生命體,他們知道我和生命體的關係很好,所以我是阻礙,我是他們進步的阻礙……
但我的兄弟還是很好的,他讓我陪他演戲,我們激戰幾個回合,騙過國家就好了。但他不可能放水,他始終忠於國家,還有老小要靠國家養,這樣的他不能冒險幫我逃生。我很體諒他,因為我們是在幾萬哩高空通訊決定的,我根本來不及告訴卡、呃,生命體。那時我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提前告訴她,但當時的情況也不允許。
我聽著像有一股悶氣堵在胸口,我不懂那個不暢快的感覺是什麼,但他像察覺了,摸著我的小腦袋,我伸長手臂指著星空:「那是北極星嗎?」
「不是,那是藍星……妳會想去的地方。妳……原本在的地方。」他改拍我的肩。
我忽然有點難過,為什麼我現在在別的星球上,為什麼我不在我的家鄉,為什麼我在一顆不知名的星球上,還是一顆可惡的、看得見我家鄉的星球上!
我一下就哭起來了,莫懷特坐起身,讓我的頭枕在他腿上,他輕撫著我的臉龐,幫我擦掉不少眼淚,憂傷地說:「不可以哭,這不是什麼好哭的事。妳會回去的,妳一定會回去的。妳要知道,會在這裡,都是因為我的自私……是我,是因為妳想陪著我,不然這個宇宙的任何地方,妳都能去的……」他說的話像有魔力,我不認為自己是他嘴裡無所不能的存在,他卻說得一副我真能做到。
但我能嗎?我只是個小女孩,有著雙小短腿、無法撼動樹木的小手臂……甚至連整個世界在我眼裡都無比巨大……路過的鹿群莫名聚集在我們身側,似乎也悲傷地蹲坐下來。一隻靠近我的小鹿將頭緊挨著我,我感覺得到牠眼角流下的液體……「為什麼……為什麼牠在哭,為什麼牠們在難過?」
我坐起身,將鹿頭抱進懷裡、輕蹭牠。莫懷特在這時說了:「牠們是因妳難過的……因為妳是卡桑德拉,妳就是我故事裡被兩個國家爭奪的仿生生命體……」他闔眼皺眉,摸向自己滿覆皺紋的臉與白鬍鬚。
不知為何我很生氣,這是我第一次對他大吼:「我不是!我才不是什麼仿生生命體!我不要當仿生生命體,我是人類!我是人……嗚哇啊──」激動地哭、我感覺自己的胸膛在抖動。
鹿群像是被我驚擾得奔進森林。我看著天空,幾道黃綠色的光倏地出現,它像我們家窗邊的簾幕還會飄動,我有點看傻了,莫懷特突然抱住我說:「情緒不要太激動,他們會找到妳的。」
「那是什麼?」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向遠方那異樣的光彩,他說:「極光,那是極光。一種特殊機緣才能看見的光,可是這種光會引來他們,這顆星球不可能有極光……我求妳了卡桑德拉,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太激動,現在的我已經沒辦法保護妳了。」
他在哭。
可我覺得自己控制不了,我已經沒辦法成為他故事裡的仿生生命體了,從來,我就沒有那麼強大的能力,現在的我甚至連他都無法保護……對。我不想被他保護,我想保護他──
我想保護莫懷特!
幾乎就在一瞬間,整顆星球震動不止,地殼忽地裂開,他驚呼:「卡桑德拉!」想抓住我的手,可一棵樹苗從我腳邊長出,它破土、隨後像莫懷特給我說過的故事:《傑克與豌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差別只在這顆樹苗將我包裹住,不出幾分鐘、就成這顆星球最碩大的參天巨木……
在我被困進樹木的同時,莫懷特的叫喊聲傳來:「卡桑德拉!妳要想起自己的能力!這顆星球在滋養妳,而妳,也在無形間用自己的能力滋養了它!妳可以想起來的!妳能回去的──」
2
我問他:「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跟那被狼叼走一隻腿的小鹿好像。」他笑著說:「這是我年輕時好鬥的故事,想聽嗎?」
「嗯!」我擺擺腿,風一下一下地吹亂我們的頭髮,他的聲音近在耳邊:「我以前和死黨出了一個任務,我們在任務時吵架了,不管上級的命令打了一架,兩個人各斷一條腿。我也想送醫的,但那時被誣陷叛國,原本能接上的腿就沒了。實際上,當時我根本失血過多,光設定好傳送到這兒就沒意識了,壓根沒意識到自己腿斷了。大概是奇蹟吧,醒來才發現自己的血被止住了,傷口也沒惡化……」
他說的時候,神情落寞還故作輕鬆。我發出哼聲,還是彎下腰摘了小黃花給他。他裝作不喜歡,我太懂他了,害我又要再跑遠點,給他摘更大朵的紫色太陽花。不過,那叫太陽花嗎?管它的!反正在我認知裡它就叫太陽花。
只是,為什麼我會有這種認知呢?
我在樹裡面,汲取這顆星球養分的時候,總會想起我和莫懷特生活的細節,以前未曾細想的內容,都被放大到會扎痛人……我不應該理解什麼是「心痛」的,我可能病了,或許我也會變「老」?
莫懷特已經很衰弱了。能感覺到,他用寬厚的背靠著我所在的樹幹,四周的草木變換著顏色,他意識層原先擁有的防備都消失了,我伸出幾條精神力構成的絲線,小心接上他脆弱得快消失的……
──我早就鎖定好這顆星球了,如果不是大戰,我也會帶她過來……和凱爾演完戲,我就知道自己可能要成為宇宙垃圾了,那時渾身都像骨折了一樣。就這樣幾乎失去意識,用飛船僅存的能量漂流在宇宙中、緩慢地傳送到這兒……我早就做好永世不能再和她相見的覺悟了。
但我沒想到,沒想過她會為了我進行時空跳躍……當看見飛船硬生生被劃開一道時空裂縫,白化的她如精靈撲進我懷裡,那皺著眉眼哭個不停的模樣,一瞬間,我恍惚得像已落入黑洞……
既是不幸的,死前的願望卻又得以實現。
但瞬間,那道豁口闔上了,卡桑德拉也迅速縮小身形,那速度快得像她會直接消失在我懷裡……我嚇出身冷汗,同時,身體痛得無法喘息的傷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我害怕她會消失──
卡桑德拉!卡桑德拉!我拼命喊她的名字,祈求她回應我,她最後像抓緊了浮木,攀在我身上,似是為我停留了,固定成一個四五歲年紀的小女孩……我的心都快裂開了,它劇烈地跳動,我知道自己不對勁,不應該喜歡上連人都不是的仿生生命體,不該喜歡上一位把我當朋友的──
朋友。
帶著失去意識的卡桑德拉,「我的」卡桑德拉,我帶著她一塊到了這顆星球──離藍星很近的一顆類地行星。這兒的氣候與藍星最相近,而天然的電氣大氣層,讓藍星那幫人始終誤以為它是顆寸草不生的氣體狀荒星;實際上,這顆星球的生物都異常巨大,頗似早期生命剛形成的藍星,有著充足的氧氣……卻因其濃度太高,使我這個演化後期的人,機能迅速老化……
我蒼老的速度超乎預期,不到十年白髮紛紛出現,而二十年後,步履開始蹣跚……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蒼老的男人會是當年叱吒一時的莫懷特軍官。
我用這幾十年的時間,在全星球最高的山,我稱那山為:「望藍」,在望藍這座矮山的山腰,以飛船殘存的能量建了舊時住慣了的桿欄式木建築;幾乎吞沒建物的叢林是我以前生在紅星想都不敢想的「自然」,原先我想在更少蟲害的地方建造,她卻說:「我要這裡!就要這兒!莫懷特,我們住這吧?」
看著她小眼瞇成弧形,很喜歡的小模樣,我就覺得這裡也很好──
有她在,什麼都很好。
看著她自在地奔跑、玩耍,和動物們歌舞,我漸漸忘記自己曾經無比在意的體能、一條腿,忘記回不去的故鄉、紅星……看著變小又失憶的人兒,就有於荒星活下去的勇氣……失去腿的那會兒,我還想過自殺,但我總不能辜負她的努力吧?
她是我最後的願望,她若不喜歡這顆星球,想著回去……全宇宙都會給她能量,幫助她回去的,如果她想要……她就……
她就得的到……對不起,卡桑德拉……我已經……
孤獨的死氣掐住我,我快無法呼吸,雖然我不用呼吸也能存活……但我還是喜歡呼吸的。我可以呼吸……一口一口,我吞吐著過多又可恨的氧氣,就是這些氧氣害他的死亡來得如此快的嗎?
正式失去「人世」最後一位朋友與親人的我,就如那些文獻裡說的那樣,待在一處靜謐得使人心安,又寂寞得逼人哭泣的地方,連星空都有流星的雨點奔走,整個宇宙都像在哀弔莫懷特的離開。
我能感到他的身體失去溫度,逐漸變得僵硬,我的小樹根包攏他,將他呵護得像存於母親的子宮內,雖然他回不去故鄉,回不去紅星了,可是可以在這顆星球上,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成就這顆星的未來……就像我自己親自擁抱他一樣,他的靈魂,他的意識,從出生到消亡,都在我的體內……我突然有個念頭──
我不回去了。
莫懷特,我不回去了,我在這兒陪你。
我不回藍星了……你就是我的家……忽然間,一股暖流游過我的四肢,「我」在融化,失去四肢與軀幹,最終,我的頭顱也在融解……
從現在起,我就是這顆星,這裡,將是任何生命都無法打攪的墓地與子宮。
我愛你,莫懷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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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寫得超難過的,不過有些情結我做了取捨,原夢境記錄的內容如下:
夢到一個滄桑的男人,斷了一條腿,坐在我斜前面的老舊矮圓蹬。我與他似乎有年歲的差距,我似乎是個可以當他小孩的年紀,這個男人對我的態度卻是曖昧的。我們處的位置在當時的邏輯下,被我定位在山腰。我們在一個大得誇張的舊式木建築裡,(有點像日本式,確定地面有架高)好像我們被世界遺棄那樣,只有我和他,以及幾乎吞沒建築的叢林。我有點忘記中間發生了什麼,畫面後來轉到男人年輕時好鬥的故事,他和死黨一起出了什麼任務,兩個人各斷了一條腿,他們後來被送去治療,原先腿是能接上的,可是那裡的醫生可能醫術不精,分不出哪條斷腿是他的或是死黨的,最後畫面就閃逝到,他醒來發現自己瘸了。他有點落寞。我也有點落寞。我好像在夢中有跟他聊聊天,但事隔多年後,(也就是夢的開頭)他看起來已經像是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好像不太在意自己的斷腿了。大概我在夢中和他聊的內容也只是閒話家常。但那場景總覺得存有孤獨的氣息,可是又靜謐得讓人安心,大概是一種被自然擁抱著的,溫暖的、安全的,感受吧。
因早先星際旅行篇有些人想看後續,我也答應大家要寫出來,當時也有把這段文字給一些朋友看過,讓朋友研究一下過程,但實際的試寫段我這次就很隨性沒照著來了,因為要挖文字有點麻煩,而配合這篇本來就有些失意、難受、與死亡極度靠近的氛圍,我想還是以這種方式(沿用旅行篇的第一人稱)書寫,配上卡桑德拉有些感情障礙的口吻,會來得更有衝擊力。
希望大家會喜歡這篇忘年 我在寫的時候一直對照前面的劇情,怕有詞彙寫錯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