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機（上）

1
　　他喜歡看女人的肢體或活潑或遲疑的動作。每種畫面，似乎都能牽引出一幅《少年對女性的想像》畫作，當然，如果那是他畫的，會取這個名。這份微不足道的觀察被他藏在心底，未曾說給她聽。
　　而今，他又如每次觀察對方那樣，害怕出錯地走進她家；他盡力做足禮數，要求自己當一位批著樹枝、樹葉的原始住民；他不捕捉什麼獵物，更對女人毫無情慾。他只想窺看一位單身獨居女性的家屋，用以滿足他無聊的創作欲……

　　一道黃光自他眼前閃現，有些晃花他長時間於黑夜行走的雙眼，女人的租處樓梯間都是感應光源，出了電梯，那光源也脆弱地一閃一閃，上回他來時，這燈還沒壞得這麼誇張──「哇！外面的燈也壞得太誇張了吧？房東有來處理嘛？」

　　女人一面側身讓他進屋、招呼他坐下，又轉進廚房取出兩瓶冰好的1664、兩支玻璃杯，這才說：「他有貼公告，說事情多，他下週才來處理。抱歉讓你體驗鬼屋啦。」她歉意一笑；少年於這段時間環顧四周，屋內與上次到訪時沒有發生多少變化，直到看到女人坐到他身旁，他才想起自己明目張膽的研究是失禮的，未免尷尬，他瞧著茶幾前方早已打開的SONY螢幕、PS4說：「妳手腳也太快！不會趁我還沒來已經自己先玩了吧？偷跑耶！」

　  「那還用說！每次跟你玩都輸那麼慘，我得練練。」於自家沙發上身軀前傾、開著啤酒負責倒酒的女人，稍稍停下手裡的工作，不知是罵還是控訴地盯著他說。

　　那雙清澈好看的大眼睛底下像藏著委屈與隱忍著的憤怒，少年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手指關節擊中好幾下，雖然一下也不痛，他有點瞇起眼睛地傻笑，在笑之前，他總會想起剛剛女人眨眨眼不可置信的神態，那是屬於小女孩的善於撒嬌的模樣。
　　少年未曾想過自己會記得如此清楚，可青梅竹馬的印記深深刻在他的初戀上，以致他對多數「女孩」應有的行為太了解……一時間，他又覺得是否是自己太複雜了？他不曾覺得自己是一位有著城府需煩憂這些毫無意義之事的人，更不願當一個複雜的人……

　　一月一次的週末聚會，是由兩天一夜、許多新遊戲構成的。女人會在這些時候取出遊戲和他廝殺，每每都被他大殺四方，驚得女人肩膀一顫一顫、自貶還笑個不停……少年是個愛遊戲的人，也有許多朋友三不五時邀約打遊戲，他從來都和大家和和氣氣，痛快一場而不主動示好；皮相好的他於情感上的好，從來都是撿現成的。
　　因此，他不曾想過自己會再喜歡上誰，初戀總是太有份量，可以讓還沒嘗過情愛的，願意求不得而孤獨終老。

　  「你還好嗎？又發呆了。怎麼？在想解法？怕我搶先玩太熟悉等下贏你嗎？」女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喝了一口啤酒說：「嗯哼！不用想了，妳一定又輸啦。敢不敢賭？兩餐王品！」

　　女人嘴角抽搐幾下，很乾脆在他面前直接掏出錢包開始數錢、一面用電腦爬官網找菜單：「你先點餐吧。我選擇死亡。」他崩潰大笑：「妳有沒有志氣啊！說不定我等下選簡單點的遊戲還放點水……」女人面色灰白、隔空亂畫十字：「你通常這樣說，手下絕對不會這麼做的，我還不懂你嗎？」

　  「好吧。那就先玩妳剛剛試過的那款？別說我欺負妳啊？妳買的這些我都還沒玩過。」就這樣，他們陷入混戰，女人從一開始溫習過的優勢，幾個回合瞬間變成劣勢，打到手心出汗，中途好不容易休息，她說：「看吧！就說你直接點餐比較快。快選選吧，說不定明天還能直接去吃呢。」

　　少年也不客氣，笑得和不攏嘴，忽然，女人起身，他一臉疑惑，對方就笑著舉起菸盒稍微搖了搖，他又笑得沒眼睛了，女人盯了數秒時間，猛地一轉身去了陽臺。

　　關上玻璃門的剎那，她終於得以隨意居住於一張躺椅上，竹製的椅子透著可惡的沁涼，夜裡的陽臺，風也是大得惹人厭。像一灘泥躺在椅上，觀看著夜裡唯一最亮最大的星體……「今天的月亮也沒有缺失呢。」喃喃之餘，點燃了雲斯頓，一面還假裝側躺，偷偷瞥看少年做了什麼──如她所想正滑著手機。

　　是和哪個妹子聊天嘛？還是和哪個在意的男孩……停止！這種想法太危險了。
　　手指被煙灰燙了一下，她才注意到自己抽得太急促。深怕這個失常被發現，她急忙卸下腦後隨意使用的長夾，那只比肩膀略長的髮開始像黃金獵犬的尾巴毛，隨著冷風甩動──

　　剛剛的她，會太刻意嘛？


2
　　羞窘的情緒使她滑開手機，打起字……手速甚快的眾人在經歷一番「彷彿地下有知」的情報車輪戰後，一排看下去都是──

　  【藍志偉】阿燁妳不會是真喜歡上Gay了吧？（「嗯。」）那樣真沒可能啦，除非你們無性戀，可是妳認為對方可以嗎？他不也說想先和男生交往嘛？別做夢了，清醒點美女，我對你殘酷是為妳好，妳看啊，妳那隻分享給我們才實際，對了，妳要小心陽臺吹風別吹太多啊，小心又頭痛……（「幹你做夢！幹你分享！幹你吹風！我們484不好了，你自己說。不然我們s9鬥劍！」）不是啊，我有留口德耶，差點就要說出小心別吹到下面去了，別給人家製造困擾。記得，吹下去前還要趕緊介紹給我們啊，不可以私藏，懂？（「懂你妹！去你的藍志活該永遠被上！」）

　  【Will】靠北喔！別跟他來往！妳484不打算來我這過夜了？沒錯！我．就．是．會．吃．醋！才不教妳怎麼做呢。老子就是任性。

　  【Y_姍姍】太刻意了，但沒望吧？施主回頭是岸，貧道就說到這了。（「什麼鬼東西啦！貧道和施主是三小！能放在一起嗎！」女人的吐槽都被忽略……）喔對了， @C_蕓蕓 說了，週末一起吃飯，看妳要不要帶他來？我們用肉眼幫你鑑定一下。說不定都妳眼睛自帶濾鏡呢。

　  【威廉西服（松山）經理Yen】如果他說過初戀是個T的話，我覺得妳可能沒望耶。雖然妳看起來也很像T啦，但應該是……不對啊！問題是他說他想先喜歡男的吧！我肏！妳怎麼盡喜歡一些麻煩的傢伙啊？不過沒關係，妳哪天不喜歡了、我們姊妹同胞都可當回收業的，前提是照片殺來。（「去你的回收業！你讓阿翰這種肥宅工程師怎麼活？不可搶人活路。」）妳覺得肥宅被Gay看上的機率有幾成，妳捫著良心說……

　  【研發一阿翰】他是不是故意釣妳啊？裝Gay騙取信任，還常去妳家，你們孤男寡女……（下略常人都會想一掌拍死的直男癌發言）要不這樣，哥給妳支個招，妳就說妳有喜歡的人了，那人是我，妳苦惱怎麼告白，看他反應，如果有意思說不定就被刺激到會告白了呢。

　　阿燁感覺自己豆頁很痛；這些朋友，每個聽了這話題都有不同的見解，但見解都大同小異。Gay蜜們最常說的是：「妳喜歡Gay沒勝算，不如介紹給我們。」而直男癌是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Lala們的說詞是鑑定和無望，至於泛性戀？或是個雙性戀的威爾，最近總是莫名想勾搭她，可她只把對方當成好用的（化名）工具、呃。（學名）砲友。

　　──刷！一聲，嚇得女人手機差點摔花螢幕。她感覺自己像做了心虛事被逮到的倉鼠，從躺椅上跳起來回頭一看，少年笑著說：「不進去嗎？我幫妳煮了湯麵，外面風大，妳身體會受不了的。吃完我們打三局再睡吧？」一時間，阿燁差點以為少年實際年齡比自己大上許多，愣愣地回：「嗯！等我一下、就進去。」

　　看著對方背光的纖長身影，幾乎無法忍耐的煩躁感又來叨擾她。阿燁只得匆匆黑了手機螢幕，跟著回客廳，就聽少年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有什麼不吃嗎？」

　  「沒有！」應聲，她側靠在廚房門口，靜靜地看，厚實的手掌舉著長鐵筷攪和麵條，火勢被溫柔控制，與以往她求速戰速決大火草草處理食材的方式全然不同，切過十字的貢丸被煮得像崩開的食肉花朵，本該粗暴的花飄在絹白流水之中又別有一番風味。蛋花像天空裡暖黃色的流雲，又像河神的嫁衣，蔥花則是那花神與河神結為連理的慶賀……

　　她唾棄自己多餘的文藝與滿載口水的這張嘴，想著這是不是也達成了某種人生成就了？喜歡的人做的食物？何其奢侈……「要不要來點小菜？我想再簡單做個皮蛋豆腐。」

　　少年的聲音打斷阿燁的思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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