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套狗屁。
這怪不了任何人,全是布魯托自己一廂情願。浮麗麗號是座海上宮殿,裏頭有
一個窮小子能想像到最奢華的設施,美食美酒的倉儲比所有船員的臥艙加起來
還多。就像出航時船長對船員們宣稱的,這是當代最尖端豪華客船,是貴族巨
賈用盡一切代價爬上來的巔峰。他們是撐起巔峰的人,只有最傑出的人才才能
成為他們的一員。
布魯托從船員們的臉色推斷,每次離港大鬍子船長都會來上這麼一段。這真是
諷刺至極,身在天幕下最大最豪華的浮麗麗號上,布魯托依然得和齊格、費因
,以及另外三個洗碗工擠一間臥室。
洗碗工,這就是齊格的方法,應徵成為浮麗麗號的洗碗工。誰知道這些肥貓一
頓飯居然能用掉這麼多盤子?
眼巴巴看著涼亭升降梯上上下下,布魯托只能靠自己爬上繩梯,一路走到最底
層的船艙,草草看過臥舖之後就被帶到廚房。他甚至連船的旗幟都來不及看清
楚,漂亮的橡木飾板、細密壁畫,都只能走過路過。布魯托能仔細看清楚的只
有漂亮的大盤子,上頭鑲嵌寶石碎片。
他沒花多少時間就開始痛恨這些大盤子。洗碗工要洗的東西很多,一開始是船
員們的錫盤、錫碗、錫酒杯,然後是貴族僕人們的粗陶器。等到這些結束了,
負責擔任服務生的工人們,把髒碗盤裝進推車推進廚房,噩夢正式展開。
處理貴客專用的細緻瓷器,可不能像處理錫盤一樣,一股腦全倒進剛撈上來的
海水裡大鍋蠻幹。他們的手得伸進推車,小心翼翼把沾滿肉汁的寶石瓷盤捧出
來放進水槽,仔細用鬃刷刷過,再拿到第二個槽裡用清水沖洗乾淨。這個過程
不只考驗體力,還考驗心智的堅韌度。布魯托在水槽旁蹲過第一天之後,第二
天下床時手腳痠軟,十根手指頭像被人穿了線一樣不自覺地猛抽。
工作困難還不是問題,真正嚇人的是住在上層船艙的人們,胃袋像是無底洞。
大王子綻放第一道光芒開始,髒東西就開始一車一車往廚房裡送。洗碗工分成
三人一組,一組人馬輪值一哨的時間——布魯托粗略計算過,差不多和日顯時
間的兩刻差不多長。這兩刻的時間裡,各式各樣的杯碗瓢盆沒有停過。只有六
王子那一哨,因為夜境人堅持廚房停工,他們才有稍微喘息的機會。
但也只是稍微而已,沒東西吃的貴客們轉戰酒窖,等這一哨將近結束時,會是
一整天玻璃杯潮的高峰。
他們另外三個陌生的夥伴是芬芬、加特,和一個綽號海鷗的啞巴。和新上路的
布魯托不同,這三個闐國人都不是新手,工作雖然辛苦,卻沒聽他們抱怨幾句
。在所有洗碗工之中,狀況最慘的就是費因。第一天他累了一天也吐了一天,
走起路來隨時好像都會垮掉。這可憐的小子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這麼悲慘過,
航行的第三天,他打破第一個玻璃杯的時候,所有人其實並不意外。
但也免不了大家愣在原地,看著費因命如土色,瞪著地上的碎片發呆。
「開工大吉。」齊格輕快地說,蹲到地上撿起碎玻璃兜進圍裙裡。他哼著歌離
開廚房,等他回來的時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之後有人打破任何東西,大家都學齊格用圍裙兜起自己的碎片,晃出廚房一趟
再回到崗位上。布魯托不清楚其他人怎麼解決自己的麻煩,不過他想大海很有
包容力,魚兒們也喜歡這些亮晶晶的東西。
丟棄這些碎片讓布魯托有種莫名的快感。特別是他們的船正式駛入夜境之後,
天幕上除了星光之外只有一片漆黑,要偷偷丟棄東西實在是太容易了。
「我猜這帶給你成就感?」
布魯托嚇了一大跳,差點從船舷翻進大海。他轉身雙手撐著船舷,睜大眼睛看
是誰在黑暗中說話。從船桅頂端投下的藍光,照亮齊格那張鬼一般的醜臉。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布魯托說。
「少來這套,休息時間提著圍裙摸黑到甲板上,你騙我第一天上船呀?」齊格
說著走到他身邊,搶過布魯托藏在圍裙下的盤子碎片,拿在手中惦了兩下。「
今天的盤子特別有份量喔。」
「我還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布魯托絕對不會承認他是故意敲壞那個重死人
的大盤子。照他來看,這些會累死人的東西愈少愈好。
「和那個逃家的小子一樣,你的個性很差。」齊格手平舉向外,拿破盤子打水
漂。破盤子撞上海面之後,翻了一下就沉沒到黑暗中。
「呿!失手了。」齊格暗罵一聲。「我猜會逃家的人都有同樣的特質。」
「逃家?你說費因逃家嗎?」布魯托立刻問。
「你是沒神經還是沒腦袋?還是又在裝傻?」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布魯托又反問回去:「你求證過嗎?」
「我好歹也是個學者出身,當然不會沒有求證就說大話。」齊格呵呵冷笑。「
反正要從他嘴裡問出真相,也花不了太多功夫。」
「你這個怪物。」
布魯托也只能嘴巴上逞強,因為他也懷疑過費因沒自己說的那般單純。如果費
因是逃家的孩子,這麼一來當他們堅持要送他回家時,那些驚慌、不安就有解
釋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家之後得面對什麼,相較之下尋找永遠不會出現的英雄
似乎更讓人心安一點。
「既然他是逃家的孩子,我們就更有理由送他回去了。」布魯托說:「他的家
人一定很擔心他。」
「說不定他的家人根本不要他。」
「如果是這樣他何必跑出來找夜叉幫家裡解決問題?」
布魯托感到一陣寒意掠過背脊,他側臉往黑暗中望去,兩隻透著冷光的眼睛閃
閃發亮。
「就算不能使用魔法,我還是有滿口袋的方法能做掉你。」
「又沒人知道是你!」布魯托知道自己不該說出那個名字,可是他實在不懂為
什麼齊格這麼在意,這裡又沒有人會偷聽他們說話。
也許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這裡除他和齊格之外沒有有其他人。他隨時可以把
威脅化為行動。
「他想找大貓先生。」布魯托改口說:「所以他一定很在意家裡的狀況。」
「你們這些幼稚的傻瓜不都一個樣?」齊格說:「以為自己能找到傳說中的英
雄,或者更絕一點,變成傳說中的英雄。你們以為踏上旅程就能解決一切,到
最後還不都只是想引人注目而已。」
「我不想引人注目。」布魯托說:「還記得是你說我被人追殺的嗎?」
「每個人都會因為某些理由騙人,別人會騙你,我也有可能騙你。」齊格聳聳
肩。
「如果真的是這樣……」布魯托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是那種會把人揍到腦
袋開花的人,更何況把錢花光的罪惡感還在。雖然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偷
花齊格偷來的錢,到現在都還讓他渾身不舒服。
「怎麼了?」
「沒事。」布魯托說:「只是好奇你怎麼想到上浮麗麗號當洗碗工的點子。」
「我和白領口的職業介紹所長期合作。這些到處去的商船總是會缺工,只要紀
錄良好、肯做事,像我這樣小人物可以上任何一艘船當洗碗工。說真的,你以
為他們早該學會不能像信任人,可是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得逞。」
「說穿了你只是沒錢買船票而已。」布魯托拿他自己的話堵他。「就像你說的
,根本沒人會注意你這樣的買不起船票的小人物。」
「這倒是,難怪我能一直偷渡成功。」齊格說:「而且這是人格養成的一環,
沒當過洗碗工,別吹噓說你經歷多少大風大浪。」
大風大浪?這倒是真的,這傢伙倒是給自己選了很棒的風浪。雖然藏在黑夜裡
看不大清楚,不過布魯托敢說那兩盞始終若即若離的藍色光圈,絕對是保護浮
麗麗號的保鑣船。如果有人開賭盤的話,他甚至敢下注賭那兩艘船的正主是誰。
沒人會在意藏身狹縫的老鼠,就算是即將統一四大國的赫蘇馬軍團也一樣。阿
波菲普人在千里之外,齊格這隻賊貓做事也更大膽了。讓赫蘇馬的軍艦護送他
們逃進夜境,阿波菲普知道了大概會當場氣死吧!
「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齊格說:「我肚子快餓扁了。」
想到那些滑溜溜的蕈菇濃湯,布魯托的胃口頓時消失大半。
「我還想吹一下風,你不用等我。」他說。
「真的?餓了這麼多餐,你比我想的還要強壯嘛!」齊格語帶嘲諷地說:「你
要繼續吹風隨便你,不過我警告你自己小心一點。我現在不能用魔法,要是你
摔下去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為什麼不能用魔法?」布魯托直覺有詐。
「因為這裡到處都是赫蘇馬的法師,你這白癡。」齊格罵道:「你以為沒有人
使用魔法,在黑夜裡他們要怎麼偵查敵人、聯絡友軍?」
這樣說來赫蘇馬軍團環伺在側這件事愈來愈合理了。確實,比起旗號和燈號,
魔法感覺又更厲害一點。
「再警告你一次,要是出事,跳船的時候可別腳軟。」齊格說。
「我才不會腳軟。」
「也是,跳船你很有經驗。我們快要到達馬刺島了,重要的東西記得隨身攜帶
,以免跳船時手忙腳亂。」
布魯托真希望自己有勇氣揍他。多虧這句話,下一次要拋棄他的時候,布魯托
絕對不會有絲毫罪惡感。不過麻煩的是費因,小不點還需要人照顧,布魯托得
多盯著他,以免發生狀況。目前看來,最好的狀況是他們這一行平安抵達鬱光
城,把費因送回家的同時,布魯托也能擺脫齊格繼續前進。
他都計畫好了。
黑夜的風景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布魯托把束口褲和厚襯衫的每個開口都拉緊一
點,以免冷風穿過衣服的縫隙。酷寒、黑暗、洗碗,夜境到目前為止就像一場
惡夢,布魯托看不出任何改善的可能。不過如果他的計劃成功,那又是另一回
事了。
肚子餓得咕嚕叫的布魯托搓搓手,沿著工人走的狹窄道路回船艙底層。要說他
想念什麼,絕對是大火山的啤酒。夜境的酒濃得像藥水,沒有半點穀物的香氣
,辣到布魯托連一口也吞不下去。他等不及要把手上的事完成,好快點回底里
斯享用香醇的啤酒。
※
「放開我!」
費因大聲尖叫,發狠張嘴往握住他的男人啃下去!那個滿臉鬍渣的寧國鬼痛得大
叫,縮回手掌一邊甩一邊跳腳。費因沒有時間關心他的傷勢,他拿到藥了!他拿
到能治癒媽媽的藥,他要快點回去把藥藏起來,等這些異鄉來的妖怪離開,媽媽
就可以——
「抓住他!」
另一雙手倏地揮來,不偏不倚正好打中費因的嘴,一巴掌打得他四腳朝天。費因
先是感覺嘴頰上熱辣辣的痛,然後這陣痛不知怎麼了滲進他的嘴裡,從牙齒和嘴
唇之間滲出來,弄得他頭昏眼花,噁心難當。費因趴在地上,肚子隨即被狠狠補
上一腳,確保他四肢無力,只能趴在地上抖得像隻快死的小狗。
腳的主人把落在一邊的包裹撿走。只差一點點,費因就把東西拿到手了。他真恨
自己沒辦法像傳說中的魔鷹一樣,雙翼一振就能飛上天空。現在什麼都完了。
「怎麼了?」一個慵懶的聲音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問。
「這個臭小子想偷東西。」
「偷東西?乞丐偷食物嗎?」
「好像不是。」費因聽見紙包撕開的聲音。「巫母的良心呀!這個臭乞丐偷的是
我們的霜片芝!」
「霜片芝?」第一個聲音一掃慵懶的態度。「這小垃圾用油紙去包霜片芝嗎?」
「是的,賈老大。」打倒費因的人說:「整包全被油紙毀了。」
「這是哪裡來的討債小鬼,什麼不偷偏偏對霜片芝動手?」賈老大罵道:「阿嘉
、阿佑,你們兩個快到貨倉檢查,把弄壞的東西清出來。哈勒,把他的臉抬起來
,我要看他是不是曼寧那混帳派來搞破壞。」
腐壞的霜片芝落在費因身邊,剛才還散發清香的藥,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一團泛灰
的毒物。哈勒的手掐住費因的臉頰,把他的脖子向後硬扯,費因半邊的身體被抬
到半空中正對著賈老大。不知道是誰把燈籠湊到他眼睛前面,讓刺眼的綠光刺得
他直流淚。在綠光後,賈老大那張老臉和費因看過慈祥修士可是天差地遠。
「就是這髒東西毀了我的霜片芝?」賈老大的鼻子皺成一團,惡狠狠地說:「不
用管他是不是曼寧的人,割斷他的喉嚨丟到路邊。該死,退休前想好好賺一筆也
有人搗亂。」
哈勒左手改揪住費因的頭髮,刷地抽出刀子。銳利的刀刃在他眼前晃,讓周圍的
綠色光圈微微扭曲。剛才空無一人的街道現在圍滿了人,不管是商隊的保鑣還是
跑腿的小弟全被騷動吸引出來,團團圍住費因。他沒有逃生的希望,只能等著生
命消失,沉淪腐靈巫母的夢境。
「等、等等!」
費因努力把視線往身邊移,驚惶失措的賀雷擠出人群,揮著手要哈勒放下刀子。
「賈、賈老大,拜託等一下,我知道這個孩子是誰,拜託你等一下!」
「你知道他是誰?」賈老大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我知道他,他父親之前是我們的主顧。」賀雷對著賈老大下跪喊道:「拜
託,賈老大,他的父親是好客人。我這次來也去問過他要不要買點好東西,卻一
直沒有下文。我還在猜是不是他周轉出了問題,沒想到……」
要說賀雷這番文義不通的求饒達成什麼效果,實在是誇張了一點。賈老大冰冷的
聲音沒有因此軟化,哈勒也沒有收起短刀。
「你知道毀壞商品不可饒恕吧?」
「把他殺了也沒有好處呀!」賀雷急忙接話說:「況且、況且你先前不是吩咐過
我,要找幾個手腳伶俐的孩子給你嗎?與其把他殺了,不如把他留在身邊給你做
工還債。我本來就要介紹費因給你,只是他爸爸一直不肯回覆我,所以才會拖到
今天……」
賀雷的話尾又被他自己吞掉了。費因不禁好奇他在市場上,是不是也這樣和客人
說話?不過這一次他倒是說中了賈老大的心思,窗邊的老人抬起一根手指搓搓鼻
子,似乎正在盤算什麼。
「我是需要一些夜境的孩子。」
「那讓他幫忙!」賀雷說:「你想想看,一個臉色蒼白、個子矮小的寧國小孩。
沒有人會對他產生戒心,在他長大前不管放在哪裡都不會有人注意。他也絕對不
敢輕舉妄動,因為你知道他的家人在什麼地方。賈老大你想想看,這麼好的工人
哪裡找?」
賈老大靜靜看著費因好一段時間,直到照在費因臉上的綠光都變淡了,才輕輕點
點頭。
「哈勒,上路的時候,給這隻老鼠在貨車後找一個位置。等我到白領口,再來想
想該幫這隻老鼠找哪一款籠子。」
費因的命運就這樣定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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