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這大好時機,她坐在電腦前,抽抽噎噎地寫下她的心碎之聲,哭得越傷心寫得就越順暢,只是偶爾會停止哭泣,把太俗氣的形容詞改掉。漸漸地,久違的華麗文字再度開滿整個版面。
寫到正精彩處,電話響了。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讀到她的作品,打來認親。這位同學消息不太靈通,不知道她正遭遇情變,只顧興高采烈不住誇讚她的成就,把她捧上了天。足足聊了一個下午之後,她神清氣爽地掛上電話,把男人的長相忘得一乾二淨,也把這幾天的傷痛全拋到腦後。
一看螢幕,她才發現真正的悲劇在等她:文章只寫了一半,而她腦中那些優美的字句全都不見了,任憑她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這下該怎麼辦呢?
不要喪氣。頭上的紅花氣若游絲地對她說,想想當初,妳踏上寫作之路的契機,妳會找回遺失的東西。
她想起多年前那場告別式。如果孝女白琴都能夠為了素不相識的死者,哭得驚天動地,她沒理由做不到。
對著鏡子不住做出各種痛苦扭曲的表情,一面重讀前面寫好的哀痛篇章,心中回憶著她和王子甜蜜的點點滴滴,還有被欺騙背叛的羞辱,不時擠出全身的力氣放聲乾嚎,終於成功地逼出了眼淚。這下後面的就簡單多了,她停住哭聲,改為默默啜泣,讓珠淚無聲落下,遠比孝女更哀痛淒美。
這樣的錐心泣血總算得到成果,無數癡情男女為她的新作感動落淚,就連她的男人也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回到她身邊。
她有時還是會聽到雜音,但是在紅花的幫助下,她已經有辦法憑意志力壓制雜音,所以也不再去理會它。
兩人復合之後,男人馬上遭遇一個大問題:她對他和另一個女人的過往非常好奇,不住地發問,讓他有些尷尬,千方百計推託了一陣子。後來他實在推不掉了,轉念一想,這正是她深愛他的表現,才會這麼在意另一個女人的存在,所以帶著三分得意七分贖罪的心情向她一一招認。
剛開始他還顧慮她的心情,在關鍵時刻多所隱瞞,她卻表現出驚人的狂熱,越是細節越是追問不休,連另一個女人身體的特徵、床上的姿勢、腳趾頭的味道都好奇不已。他被逼到絕境,豁出去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吐了出來。說完後他暗自悔恨,心想好不容易恢復的感情大概又要完了。小心翼翼地偷瞄她,發現她靜靜坐著,雙目炯炯,被稱為「幾千萬瓦特能量」的招牌笑容在她臉上燃燒,顯得興奮又滿足。他忽然感到全身寒毛倒豎,雞皮疙瘩布滿全身,彷彿正目睹超新星炸裂的前一秒。
不久她又出了一本書,寫一對男女將近十年的愛恨糾纏,故事純屬虛構,但常常出現似曾相識的對話,或衣著動作的描寫,甚至還有十根「含在嘴裏像海邊的鵝卵石」的腳趾頭。男人大動肝火,對著她發飆。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感覺到異樣。不管他如何惡言相向,她仍然用那如夢似幻的迷濛眼神,愛意滿滿地注視著他背後的空氣,對他的怒火完全無動於衷。他也注意到她瘦得驚人,幾乎就像包著一層皮的骷髏。而她之所以偏著頭不是在撒嬌,是因為頭上有無形重物壓著,抬不起來。而將他層層包圍的鏡中世界,裏面鬼影幢幢。
他感到強烈的恐懼,但恐懼很快被劇痛取代。靡爛的夜生活造成肝硬化,他火速住院治療。
經過一次特別難捱的檢查,他從半昏迷中醒來,只見她坐在床邊,在筆記型電腦上飛快地打字,白熾的雙眼不時瞄他一下,又火速轉回螢幕上。聽到他的痛苦呻吟,她不但沒有一臉擔憂地噓寒問暖,反而帶著興奮的微笑仔細審視他,好像正透過顯微鏡觀賞什麼有趣的標本。
他忍無可忍,劈手奪過電腦,發現螢幕上滿滿的都是觀察筆記,用最精練優美的文字描述著他奄奄一息的睡姿,他反胃嘔吐的模樣和聲音,嘔吐物的顏色,還有他眼中和皮膚上的蠟黃斑點。乍看之下像是醫生叫她做的紀錄,但是醫生不會在意他臉上新增的皺紋排成什麼圖案。
男人知道,他已經到極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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