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似乎稍停,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雖然並不妨礙到作息,但也不盡然毫無被影響的層面。
今年公會刊物正持續進行,在卡了刊物序言的部分時又苦惱周三課堂要用的論文未讀。想起近期某位讀者與我攀談和訴說,聊了刊物或文學創作,自然也談到價值觀上的見解。
我說站在不同價值立場上對不同觀念的人批判的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問題,但不盡然表示我們都有資格去處罰他們,有時只是由於我們並未涉入對方的困境之中。
但這樣的換位思考的困難之處在於,我們太難碰觸到誰的深處並理解對方的實際困境。有時連真實的自我都時常處在連當事者也曾不知曉的地方。
這之中也許有許多是所謂個人悟性的問題。如若精神敏銳上升至能理解當下個人以及社會困境,作為力量微弱的「自我」應當如何呼朋引伴或宣揚理念?
最近一首個人頗為喜歡的歌曲是閃靈樂團的民謠版〈暮沉武德殿〉,裡面有一段歌詞:「數百年/戰袂煞/我輩武德/千萬人/拚袂退/勇者無敵」。是怎麼樣的執著與意念使得過往時代的人們前仆後繼為了理念而犧牲,只為求社會更新或喚醒人們的意志。魯迅先生說為了改變人們的精神,首要之務便是提倡文藝運動。
如今自由民主使得各色各樣之文因著各式源由產生並發展,再也不至於造成被打成「左派」、「右派」那樣要不入獄要不人頭落地的結局。
近年來「覺醒青年」一詞逐漸廣為人們使用,參與公眾議題以及評論者也日漸增多,這是好現象。人們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為了更新自我,其中不妨嘗試多對環境提出質疑與挑戰,可我看許多人的見解流於情感層面或反過來批判受社會壓迫而痛苦的一群,以覺醒或高道德感、獨立思維作為正義的旗幟。
倘有了對周遭的質疑與個人見解,那挺好,但該做的應當是拉拔未能有質疑或挑戰能力的人,而非是以好不容易起來的自覺成了壓迫過去未有自覺的自己的刀刃。
我以為,大多要點出那些社會或人的盲點才會使人產生質疑的覺悟,即便能力有限,個人見解亦是不深,但正努力嘗試。於是我偏愛魯迅,也愛太宰治。而幸運之處在於,這些是屬於我較為被人歡迎的類型,雖說大多是搭上時事風潮使他人感到一種激昂之情,但這未必是不好的一回事,好歹有了觀眾和閱讀量,偶有回應讓我不至於感到對現況的失望而稍稍寬慰。
但有時自己也不免起了一種悲哀,只因我撰寫這種類的作品時常都帶有批判精神,那與我其他處理個人內在情緒的作品是截然不同,而是更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是大家共有而難以解決的。
正是描寫的點切中了他人的認可而認為事實真是如此,才使我感到難受,越是多人贊同,越是鞏固了我所謂的諷刺實在是現實的情景。文章淵遠流長之於作者實在令人欣慰,可我不願想見今後發生某件事情時,使我憶起了前些年寫過類似的作品,而裡面的內容依然得以套用在這樣的此時此刻。
不過今後仍是會寫類似題材,但我不大期望現在寫的除了是「此刻」外還正好將所謂的「此後」也寫了進去。這是此刻的我心中所有的矛盾。好比今日跌了一個坑添上新傷,今後又跌進同一個坑想起先前受過的同樣的傷,那先前受的傷究竟又有何用處?被記憶起來又有什麼意義?不就白疼了,白白犧牲了?
雖說想必是人微言輕,這時恨不得自己有更多話語權和學識,我自知在知識層級上是與巴哈同輩創作者難以相較,而真正將我認真看待的亦是不多。可若每每想起自己現在的體驗便是從前寫過的故事,那實是悲哀至極的了。我還是必須要繼續學習以及成長。
先前我曾說過,我個人許多言論都是可供評議的,因我自知自己理解並不全面,也未能確保自我的絕對正確,目前的課題只求我會離錯誤越來越遠即可。
即便過去也未必沒有自己認真寫文還是被批判有誤的時刻,但我也真不是如此介意被人批判理解不當甚至說我走的便是一條歪路,畢竟尊重每個人對於單一事件的不同理解以及當下主體狀態的判斷,但如若涉及個人的人身批判而我又無法接受這種評價,恐怕除了作為我個人眼界的擴充之外,還會在今後拿來做為寫作材料的一種。這是題外話。
但我們起了對生命或社會的自覺,質疑和鬥爭或許便是難以避免,魯迅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那如若一個人醒了,卻未能悟出或未有人能指引他一條道路,他該走向何處?是否就只能在痛苦與徬徨裡於社會中憤世嫉俗或朝人無的放矢並自以為「覺醒」?
也許我其實仍身在夢中,我不曉得。也許從未有人將我喚醒,是我以為自己是莊周,可卻沒意料到我也只有蝴蝶的視野。這問題我也仍未想通。倘我有自覺或是覺醒了,我看得夠清,掙扎與挑戰的力度夠嗎?
如果夠,那又當如何去拯救與幫忙其他仍在痛苦或處在睡夢中的人們呢?也許有人能告訴我答案,但此刻的我更需要明白的是,誰會或誰是我的同夥?
除此之外,更想告知各位的是,我們是否在有了覺悟之後,對於周遭的批判、鬥爭性稍嫌薄弱了?是否在讀了某位作家寫的文章之後,大聲叫好心悅誠服,爾後卻又犯同樣的錯?
其他人是可以犯錯的,那是由於他們還沒有覺悟。可我們不行,而我們要悔悟。我們還必須找到能容忍我們犯錯的人,由他們領著我們向上爬升更新且成長,讓我們此後不至於犯下此刻的錯。
最理想的情況是,千萬人都可犯錯,唯獨我們這些人不可以,且再也沒有能容受我們犯錯的人的存在,但我們卻應當容受犯錯的千萬人,求的是他們對自己的苛刻與磨練,使他們意識到自己要挑戰與掙扎,要他們自覺地去喚醒更多的人。
這是由我這樣淺薄又知識有限的人唯一能想出的最終結果。
坦白說,革命者、思想家、夢想家、實踐家歷史上總是不缺,為了喚醒人們意志無所不用其極,可被淹沒者太多了,拳頭不夠硬或自己肚子吃不飽,隨時處於飢餓狀態,喊個聲也有氣無力。雖說社會有缺陷便該去改,但我也未必覺得現在應當走什麼革命路線,可起碼得讓自己擔當得起知識分子的責任。
喚醒他人之餘,還請給他們指出一條可行的道路。否則無路可走是最大的悲哀,胡亂前行也許得以碰巧尋出一點路來,但只怕走出的路多了,彼此成了彼此的阻礙,反倒苦了還未覺醒的人,無端受前人的操弄又不知何處是對社會有利的正途。更該的是從這些路中找出一條好路來。
可這條路存在嗎?
我感到一種個人與社會利益難以兩全的悲哀,也感受到喚醒或被喚醒這一回事該有多麼沉重。
此刻只能做到不愧對自我。其餘的問題,目前的我仍未想清楚。
忽然憶起夏志清先生所言:「假如大多數人生活幸福,而大藝術家因之難產,我覺得這並沒有多少遺憾。」
我們的最終目的,也許不過圖個社會安康與靈魂安定罷了。
丟個與這次主題不盡然毫無關聯的,我先前對於魯迅《野草》所寫的感悟:
「我將以死亡視為生命,又以破敗視為重生。察覺到吶喊之於沉默,欣喜之於悲傷,神木之於野草的關聯。
待在樹下的陰影對於重生過後的陽光無時無刻不可貴,接收腐化死屍因而茁壯的新生無時無刻不可愛。
或許將有一天,連我也將被除去,死後不得復生。不被悼念和緬懷,不受敬重與虛偽的慰留。但願野草也能成為野草的養分。
林子始終不荒涼。
而野草是向榮的。」
即便如此,此刻還是得繼續寫稿。未來在哪裡?被叫醒來的我們該前往何處?
但世上仍有許多人是醒著的呢。不怕,也不必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