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開始下起雨來，從昨日就開始的陣雨，讓森林壟罩在一片白茫的薄霧之中。
4S今天一樣在圖書館泡著，因為就算到了外面也會讓身體變得溼答答。於是，待在室內的他，除了讀書，他也順便保養書。保養書本是他最喜歡的工作之一。尤其下雨天是書本最容易受潮的時候，當遇到類似的天氣時，他會在圖書館的四周走動，偵測溫溼度的變化，進行空氣成分的調整。延續這些重要文件的美觀與保存時限，讓他有股滿足的成就感。
書的氣味，紙的質感，粗糙的纖維表面，無一不是他喜歡「書」的要素。但要真正讓他感到愛不釋手的，還是藏在這些書中的知識與紀錄。書籍並不像電子紀錄，由編號與編碼組成，只要釐清其中規則，自然而然就能處理巨觀的資訊。書籍的論述只能經由主題分類，然而，只要換了一位作者，或改了主題。書中的論述就又全然不同。記敘文、抒情文、論說文......不同的文體可以用於完全不同主題的文章中。就像樹幹延伸至樹枝，乃至葉片與葉脈，既為同源，卻發展為完全不同的樣貌。
為什麼不用掃描的方式讀取就好呢？曾經他也很困惑，效率高一直是寄葉機最引以為傲的能力，尤其身為掃描型，情報的高速攫取與精準確實是執行任務的必備守則。但他發現，將書籍掃描之後，得到的只是字元，並無法理出其中的意義。因此，他放棄掃描的方式，單純地用雙眼視覺與記憶體，甚至身體力行，去實踐書中提到的事例，體驗那些舊世界傳頌至今的「真理」。
就像他手上正翻閱著「老子」一書，明明翻閱不下五次，文字也確實的儲存在記憶體中，為什麼每次閱讀卻能得到不同的結論？難道這就是人類所說的「深奧」嗎？
4S扶著額頭，感受到思考迴路導致的熱度微升，看來今天還是無法做出結論。暫時，他決定先闔上書，反正今天的深度思考時段已達到預計值。雖然外面的雨還沒停，他卻想到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要外出。
今天是與安妮莫寧約定好，領取更換零件的日子。
走出圖書館，4S用力踏出一步，加速度的慣性衝刺，讓他一路奔跑、一邊滑行在狹長的長廊上。巡邏的機械生物雖然具有攻擊性，但他們只會駐守在固定的地點。經過這麼多次的探勘，他早已摸出最輕鬆的路線。
輕巧的躍上城堡門庭的挑高石柱，嘴角的弧度顯示他的心情非常不錯。
一如既往地完美。
他拍拍衣服下襬的布料，雨點從他身上彈開，右手順勢翻出電子筆記，上面的清單是逐項條列的零件名稱。右下角註記，地點是帕斯卡村。
掃視了方圓五十公尺範圍，確認沒有任何機械生物的蹤影，4S才跳下石柱，穿過那道對外聯通的大門。走過一小段密林之後，沿樹而起的木製屋舍在他眼前開展。
「你好，您就是4S先生吧！我是帕斯卡，本村的村長。安妮莫寧小姐已經告知我您會抵達的事情了。」
面對彬彬有禮的機械生物，4S也無法直接地將他視為敵人看待。只是同樣以面對面的方式與之對談。
「是的，這是安尼莫寧小姐傳給我的書單，她說或許圖書館會有您需要的書籍，雖然書本身有些缺損，但都在這裡了。順道，我會攜帶她訂購的零件送到軍營。」
「書單嗎？安尼莫寧小姐真的很了解我的喜好呢！讓我看看......《存在，反抗與死亡》、《大邏輯》、《異鄉人》......哇！還有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從很久以前就想拜讀尼采的書，原來森林王國有收藏這本，真是太好了。」
微微加快的發聲頻率，還有逐漸拉高的音調。彷彿可以感受到對方因興奮而激動的情緒，4S試著不去對這個現象做過多的聯想，僅僅是等待著自己可以帶入正題的機會。
「真的很感謝你，4S先生。能跟你們交流物資真的很棒。這是安尼莫寧小姐需要的零件，還要麻煩你協助運送。如果往後有什麼需要，也儘管開口。我們定會全力幫忙。」
「全力就不用了，這只是舉手之勞。」
4S帶著笑容，禮貌性的回應。
接過所有的零件之後，4S一邊清點項目，也打開了地圖，計算著目前的負重量及與之相對的運送速度。思考能否在天黑之前回到森林王國。他記得還有一個書櫃的量必須做封面的保養。
「對了，4S先生。」
「嗯？」其實有點心不在焉。
「你對演化論（theory of evolution）有興趣嗎？」
***
腳下的沙順著鞋型揮灑出一道弧線，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光芒。身後的殘影交錯閃爍，不斷向後延伸的足跡，在地上留下長長的淺痕。她放眼四周，仔細的程度生怕遺漏任何一個角落。
「提示：11點鐘方向有特殊物件反應，請確認。」
停下腳步，A2走向輔助機042指出的地點。站定位之後，看到掩埋在沙丘中的灰白色長形物體。
A2撥開周圍的沙，施點力將這東西拉了起來。
喀拉──喀拉──
「這是......輔助機？」
「肯定：該機種為寄葉型專用。推測：初步分析，該機輔助對象已失聯。」
「這個，不會有回收之類的機制嗎？就這樣隨便的被丟在這裡？」
「否定：輔助機與地堡皆有連線，若為單純連線失敗，記憶資料會自動上傳地堡，機體則由專門人員進行回收。推測：該機輔助對象未下達更新指令，故無權限離開指定地點。」
「指令？......原來......是這樣啊......」
A2看著手上因為能源耗盡而停止機能的輔助機，推想會是什麼原因，需要下達「待在原地」的這種指令。
「提問：A2是否提供能源，重新啟動該機？」
「嗯？可是我被地堡通緝，早就被革除補給資格的人造人沒辦法做這種事吧？」
「否定：地堡連線功能目前已經喪失。通緝令也視同無效。況且輔助機另有內建認證系統，只要是寄葉型機種即可進行身分核對。建議：A2可暫時提供能源分享，提取該機儲存記憶。尋找其輔助對象，進行歸還動作。」
「這是什麼意思？失物招領？」
「修正：輔助機間有資訊共享之義務，修復毀損機體，維護資料完整性為內建優先程序。請求：A2下達分享能源與修復該機體之指令。」
「......」
「......」
A2嘆了一口氣，眼神轉為柔和，方才的不耐表情則消失無蹤。
「雖然你只是輔助役，沒想到對同機型的關心程度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Pod 042沒有馬上回應，A2只是微笑，一邊翻找看起來像是可以連接電源的地方。
「欸，042，要怎麼『分享』能源啊？」
Pod042慢慢飄了過來，提起A2的手，接觸Pod類似手部的地方，調整出一個特殊的角度，最後看起來就像是握住A2手指般。
「報告：該機體停機期間過久，故需比一般程序更長的時間做前置啟動。」
「嗯，大概多久？」
「初步估計，作業系統完全啟動需要10分鐘。」
「嗄！要我保持這個樣子10分鐘？」
毫無掩飾的，A2的臉上明顯流露著嫌惡之色。
「提問：難道A2機體有執行上的困難？」
A2不知是否該詳細解釋，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這樣大概會比較輕鬆，她覺得。
「那個，也不是說沒辦法，就是......唉！看來你也不會懂。算了，還好這裡是沙漠。」
面部表情從不耐轉為無可奈何的模樣，她乾脆地坐了下來，一邊維持手部連結的狀態，讓自己如打坐姿態般曲著腿。
......暫時，進入休眠模式吧。
***
「提問：A2之前提到『關心』一詞的定義？」
經過十分鐘的啟動程序之後，陌生Pod進入了待機模式，Pod042正在為他執行基礎的機體檢修。A2從休眠模式中醒來，才剛意識到手指恢復自由，便聽到見042向自己提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要問這個？」A2微微瞇著眼，對這毫無預警提問感到不解。
「說明：資料庫定義，『關心』一詞囊括留意，注意、或是關懷，掛念的人類情緒。提問：輔助機並未搭載上述功能。A2描述本機狀態結論之憑據？」
A2這時才會意會到，Pod042說的是提議救助Pod的事。
「你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嗎？」她微微挑眉。
「報告：同時運算修理程式跟搜尋引擎，將導致虛擬記憶體的作業產生時差。造成提問的速度延遲。」
「呵……真不知道，你這樣算是聰明，還是遲鈍。」
「提問：A2機結論並非該問句解答。無法理解。」
A2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
「......既然你認為不是，那也許就是那麼一回事吧。不懂的話，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同上題，無法理解。」
她只是笑而不語。
嘟────
一聲長音，那是Pod開機的聲音。
「Pod075，請主動回報至今為止的所有通訊與影像紀錄。」
Pod042立即的轉向被稱為「Pod075」的輔助機，進入傳輸模式。
「你知道他的機型代碼？」A2表情顯得驚訝。
「檢修過程會掃描機體內部的識別條碼。但必須在該機也最低限度的能源供應下才可進行。故先前需要A2機的先行支援。」
「喔......難道輔助機之間不支援共享能源？」
「回答：預防Pod受到感染時發生同機種間共享資訊的汙染，預防性關機需要由寄葉機型進行再確認，才可重新開機。」
「真是麻煩，總而言之就是你沒有開機的權限。但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汙染，不是嗎？」
「同意。但此狀況有解決方案。寄葉機型具有針對Pod的掃描系統，能初步排除大部分類似的感染。」
「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實驗品了......」
「否定：此為原始內建掃描程序，且寄葉機型與輔助機使用之迴路系統並不相同，就算被邏輯病毒暫時侵入，也因運作原理差異過大，造成寄葉機威脅的機率趨近於零。」
「既然沒有問題，那就趕快看看那傢伙現在狀況怎麼樣。要還要丟，趕快決定。」
A2略顯慵懶的站起身來，順勢調整配置在身後的純白契約與純白約定。自從接收了2B的記憶之後，就越來越習慣使用這兩把武器，或許是設計上本就適合二號機？還是純粹手感的記憶？不論是何者，戰鬥中揮刀的流暢度，都讓她覺得愛不釋手。
看向那輔助機們，她也挺好奇輔助機們的溝通方式為何。
「本機代號Pod075，隸屬寄葉掃描型@#&，最後通聯記錄：11942年8月21日。」
「建議：資訊量過大，提議使用壓縮對話模式。」
「了解。」
「───」
「───」
「壓縮對話模式結束。」
「已接收Pod075共享資訊。提議：分析寄葉掃描型@#&出現機率最大的區域，對該區域進行搜尋。」
「同意。」
A2因為深思而皺了眉頭，總覺得可以理解輔助機溝通的自己確實是太天真了。雖然最後的結論她還算聽得懂。
「請求：A2協同搜尋寄葉掃描型@#&的出沒地點。」
「等一下，你還沒解釋『@#&』到底是什麼，我怎麼會知道是哪個代號？」
「此為Pod075記憶受損區域，無法確實解讀，但仍有影像資料可供核對。不成問題。」
「反正就是要找失主對吧？那就快走。」
「了解。」
「了解。」
兩個Pod超高默契地異口同聲，不知為何，A2有種麻煩會倍增的預感。心中的焦慮感久久無法平息。
***
4S剛把清點好的零件放進後方的革質背包，就收到新的通訊請求，他停下手邊的動作，想了一下，才憶起這是前幾天剛設好的通訊對象A2的IP。滑開通訊目錄，選取了正在閃爍的那個條目，他同意連接該頻道。
「4S，是4S嗎？」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呢？A2。」
「我這裡有件事想要問你。」
對方的口氣似乎有點急促，4S不禁提高了警覺，但還是選擇先安撫對方的心緒為主，再逐步推敲目的為輔，開啟對話主題。
「恩，請問是有關於哪方面的事項？」
「你有清除邏輯病毒跟修復記憶區塊的經驗嗎？」
「有的，如果有此需求的話，我可以協助。請問對象是？」
「我撿到了一臺輔助機。042判斷他的記憶區塊遭到病毒感染，造成行為上的異常。」
「我知道了。我這裡可以先替輔助機做個初步檢查，釐清感染類型後，再做後續檢修步驟。不過可能要麻煩您將輔助機送過來。」
「森林王國的圖書館，對吧？」
「是的，不過我現在剛好在抵抗軍營，稍晚才會回到那裏。如果妳先到了，可能要稍等一下。」
「沒關係，我會等你。」
訊號突然間被切斷。4S愣住了幾秒，推測A2或許真的遇到大麻煩。他回想著背包內剛收好的零件品項。如果要做感染檢修的話，只有這些維護類的零件是不夠用的。
站在一旁的安妮莫寧將全程看在眼裡，好奇地向4S提問：
「剛剛跟你通訊的對象是。二號？」
「是的，安妮莫寧也認識她嗎？」
「我們其實認識一段時間了......不過她很少主動與我聯繫，所以我蠻吃驚的。她遇到了什麼問題嗎？」
「確切來說並不是她自己的部分，但是感覺A2非常注重這件事情。而且目前無法自行解決，所以向我提出協助的需求。」
「真是難得，看來她還挺信任你的。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不不，也只是最近有了一面之緣！探勘的路上巧遇而已。」
他總不能提起差點被A2殺掉的初遇場面，加上安妮莫寧似乎很好奇的樣子，若起了一個頭，感覺會沒完沒了地無法結束話題。他得趕快收集零件，趕時間阿！
「對了，因為A2提出的需求涉及檢修，我想問營地還有哪些相關零件可以做為替換。」
「上次道具商人有進了一些貨，你可以先問問他。」
「我了解了，謝謝您的建議。」
「那個，可以的話......就幫我向A2打聲招呼吧。也請她不要太過勉強。」
4S略顯困惑，思及這句應該歸類於夥伴間的關懷之語，他給了個堅定的微笑。
「我知道了，我會將您的關心傳達給她，請放心。」
4S向她點了頭，轉過身要向道具商人的攤位走去。
「4S。」安妮莫寧再次叫住了他。
「是？」
像是在猶豫，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後，她說：
「地堡陷落之後，寄葉機型的人造人也少了很多。如果可以的話......同為寄葉機型的你，還請多多關照她。」
雖然與安妮莫寧對話的機會並沒有很多，但他也聽得出裡面的關懷是出於真心。4S頓了頓，靜下心地整理思緒，正式回覆與她。
「往後或許我也會需要她的協助，雖然沒有一起行動。但A2的事，我會盡力而為。」
兩人對視而笑。儘管當事人A2在很久之後，才會得知他們今天訂下的這個小小約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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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因為颱風天不能出門的關係，就把這篇完成了(欸www
自己也非常意外，其實我是個寫文極度緩慢的人
這次的篇幅其實鋪陳居多，雖然有4S也有A2，但實際上都沒有面對面互動到，先給期待會看到兩人互動的讀者說聲抱歉阿！反而是配角出場的機會頗多，不知道大家覺得如何，希望沒有太偏離角色印象才是>///<
下周要開始上班上課了，更新速度會變慢一點，先謝謝看到這裡的大家~
SnowTrace拓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