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從哪裡說起來好。
根本不知要從那裡開始。
上帝有創世的順序,而這卻沒有。
卡厄斯也不是直接就把克羅諾斯挖了出來。
既然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這種跟伽爾納的車輪一般的泥淖,乾脆,就這樣吧?
砍下去。
就從那裡說起了。
打開冰箱、櫃子,拿出材料,器皿。
甜的器皿。
蛋黃、低筋麵粉、少許無毒的油、可可粉、泡打粉和入,攪拌。
再加上一些妳會喜歡的蜜釀咖啡豆。
妳說過的,妳會幸福。
因手的溫度,使妳感覺到溫暖。
冬天時。
在室外,妳常常悄悄地把雙臂懷在我的後頸上,汲取我回過身的擁抱。
在室內,妳總是趁我不注意時,把頭埋進我的外套裡。
又再趁我疏於防備時,悄悄咬了我肚皮一口。
「好吃!暖呼呼的。」
妳總是這麼說。
夏天時,妳怕熱。
會很想甩開我的手,但到最後又會回來。
不是我燉了北囂的人面鳥給了她,僅我的手沒有比外頭的天氣熱。
「剛剛好。」
妳笑著。
「而且也甜甜的。」
說著,妳總是會掀開我的衣服,找尋比夏天更熾的熱氣。
妳是梵天之女,而我則不是呼洪之王。我願我們是雷霆守護下的合抱樹,祈禱著同一首贊歌。
真的要說紅色嗎?
紅色的血與肉?
太無趣了,太廣泛了,太空洞了。但還是不斷砍。
看到紅色了,深紅色的,裡頭還會有白色,慢點,還沒有。
先是褐色,再來紅色,再來白色,再來什麼都不是,只是缽。
一點一滴地,就像是每每在這椅子上做的事情一樣?
椅子,位子。
那個位子原本是她的位子,一直都沒有丟掉。為什麼要留著?因為會期待妳會回來嗎?不可能,就算是艾芙蘿黛蒂也會感覺到疼痛,阿哥號勇士也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會登岸,啼血的王也喚不回。
她微笑,她總是很喜歡吃甜甜的東西。
我微笑,總是做著她所喜歡的食物。
一開始總是失敗,乾乾,硬硬,看到那樣的成品,就像奧維德筆下的角色,我想丟掉,但她總是一手捧過並滿懷欣喜地含進嘴裡。
「好吃,甜甜的!」
我因為她這樣的表情而滿足,而感到欣喜。
但,又為什麼我會像現在這般赫克托爾的遺孀諸類?
要靠近別西卜嗎?這不是一件好事。
那天,我不動聲色地去市公所領了單子,就放在床頭的櫃子裡。
等著吹蠟燭的那一天,也期待著哪天妳自己發現。
我打掉了什麼?
我的心臟。
妳晚歸了,妳說與朋友們去舞廳。
漂亮的出門,我為妳打扮的,回來時,衣服亂了,頭髮亂了,連妝也有點亂了,我給妳的髮髻不見了,背包上多出了陌生的指紋,鎖骨上有瘀痕。
我靠過去,想碰妳。
知道妳累了。
扶妳回床上休息。
但,妳甩開我的手。
被厭惡的?被嫌棄的?被說成了什麼?
記不住。
無法記住。
那時候妳的表情,我的動作。
「手好冰。」
妳這樣說了。浴室,椅子,喀喀噠噠,側翻,睡覺,出門,領藥,不告訴我那是什麼,喝下我端的水,吞下,又椅子,喀喀噠噠,浴室,出門,搖晃,門在晃。哪個先又哪個後又開始結束是哪個……?不記得了。
阿德曼托斯即使問了三賢,也不可能得到這樣的結論,永遠不可能得到結論。
就像垂死的人,撫愛著自己的墳?
但是,這些都不夠。
館子。
吃館子。那時候,心神不寧的。
心神不寧的是我,欣喜的妳是?
他,就是「他」。
我說過的,我的願望就是妳要幸福。
其他的,別無所求。
「好甜!」
當食物上桌時,他不顧她與我,逕自搖起湯匙,但才吃了一口,他就噴吐了出來,噴得滿桌滿衣都是。
故意的。
他並不會知道,在看著你們從賓館裡走出來,並走到這裡來前的五個小時,我與這裡的廚師說了什麼,要求廚師加了什麼,或改變餐點如何。
我看到了妳低下頭,為他擦拭衣襟上的污漬,默默地。
我沒有多說什麼。
只有看著妳的動作,還有妳的眼神。
砍不掉。
明明梅杜莎的頭都這麼好砍了,況且只是個訊息。赫利奧斯看過了多少千千百百遍?
依然有幹不完的活。
那時,我告訴了她,我想看他,我想知道他是誰。
那個「他」,未來會代替我給予妳幸福的人會是誰。
告訴他,我是妳的朋友就夠。
她微笑,就跟平常我做了甜點給她吃時的表情一樣。
她點頭,就跟小孩子那般純真、天真,外加上,無邪。
思無邪。婆羅摩都會泫然感動的。
或許只是薄伽梵歌那般,印製再多,也比不上另外一本的數量。
遠遠地,根本無法超越。
攪拌。
攪拌進打好的鮮奶油中。
這個房間,這間公寓。
這個地方。
氣味都還在。
到底過了多久,氣味都還在。
但也不知曾幾何時。
這陣甜甜的氣味被覆蓋了。
被塵封的氣味覆蓋。
被屎尿的氣味覆蓋。
被不知多久沒有沒有倒的垃圾味覆蓋。
那個位子,是她的。
她總是坐在這個位子上,看著電腦,與他人聊天,看著其他人的部落格,咯咯地笑著。
現在,我坐著。
坐。
做。
密提斯的女兒沒有了榮耀,剩下了什麼?
我到底在做些什麼?渴求著什麼?
「好甜!」
妳總是微笑。
「好好吃!」
不知過了多久。
晚安。
不知過了多久。
已經無法計算的時間裡,我到底坐在這個原本該屬於妳的位子上多久了?
陽光。
豔陽。
黃昏。
夕落。
深夜。
暮曉。
我聽到了隔壁的鄰居所傳來的聲音。
從啼哭。
從歡笑。
從無聲。
從開車的聲音。
到,高音直笛。
現在呢。
我記得了。
這張桌子。
原本是褐色的,曾經什麼時候變成灰白色了?
一抹,又變回原本的顏色。
為什麼而抹。
對,這張桌子原本放了一張紅色的紙。
很精緻的紅色的紙。
上頭,有著妳的微笑。
妳,跟他的笑容。
不對。
記憶中不是這樣,應該是一個很精緻的盒子。
裡頭有個小小的蛋糕、油飯,還有一顆紅色的蛋。
蛋?
蛋在哪裡?
膽在哪裡?好苦。
但在哪裡?
說什麼?
不對,應該是一封信。
妳親手寫的信。
有點皺了信,上頭有些水的痕跡,讓有些字看不清楚了。
水。
到底是屋子的頂漏水了,外頭是傾盆大雨。
還是我的,還是什麼,我分辨不出來,感覺上我的視力在這個時候變得好差、好差。
說好的。
妳說的。
說好的。
妳說的。
「嗯!謝謝,我會幸福的!」
既然如此,又為何會來這封信。
下一次再來信,是個縮小的妳,好小好小的妳。
以及變小的妳。
那時,我從位子起來了,接電話。
我不敢看妳。
我只有進入旁邊的房間。
很巧的。
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需要的。
我是為妳而生。
我與電線桿融為一體。
妳說過,妳會幸福,床頭櫃裡滿是衣魚。
但又爲什麼我只看到高翹雙腿的睥睨灑在妳伏地的身軀上?
白天,我看到妳出門。
晚上,等不到妳回。
白天,尚未將妳回來的畫面輸入進腦海,妳已經出門好段時間了。
而「他」。
在哪裡呢?
這種心情像是什麼,妮歐,對,是妮歐啊,求求妳,麗托,我錯了。
因為過勞,因為種種疾病,需要換了,要換,就用我的吧。
只是一顆眼睛而已,只是一部分的器官而已,只是一些紅色的東西而已。
不對,骨髓好像不是紅色的,我沒看過。
回到那裡後,我繼續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鑄模,壓扁。
最後,抹上去。
灑落。
最上面裹上一層只有妳會麼喜歡的,一層薄薄的草莓醬。
椅子上,我坐在椅子上。
人生來的三塊白布。
一是擦式羊水,二是沾上花香與胭脂,三。三。三……
我收到了信,但信中是什麼內容已經記不得了。
我只記得我嘶吼,但為什麼而嘶吼不記得。
我只記得瘋狂丟東西,丟什麼不記得。
我只記得眼前是黑色好熱的畫面,其他的都不記得。
我看到了亮銀色衣服的人闖進來,他們朝我噴水。
我看到了藍色衣服的人,我被奪走了。
我看到了白色衣服的人,他們把我束縛了。
不對。
並沒有。
這只是幻覺。
可是阿基里斯地好痛。那刀。
我只記得我打開了門,一些大人,對,就像是時候我們一起在玻璃外看到的大人。
他們,帶著一個妳,一個好小好小好小的妳、好陌生、好熟悉的妳回來了。
那個妳,不是妳。卻又是妳。
但我曾說過了,不論如何,我都會帶給妳幸福。
帶給妳幸福。
給妳幸福。
所以無論是怎樣的妳,我都會給妳幸福。
沒錯。
無論如何。
都不會變。
絕對不會變。
我發誓。
不論我到底是誰,無論是怎樣的身分,都是。
絕對……
可是,為什麼視線變的這麼模糊呢?
不是原本看得很清楚嗎?
為什麼呢?
視線不是早就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嗎?
越來越模糊。
端上。
提拉米蘇,做好了。
提拉米蘇,「帶我走」。
提拉米蘇的名字,是帶我走。
可是,我真的帶得走妳嗎?
能夠嗎?
可以嗎?
允許嗎?點頭的畫面會鎂上嗎?
刀子停了。
刀子頓了。
為何不砍。
砍不下去。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為何不一開始就讓我記得那幾條線上的痕跡?
為什麼?
「因為很甜嘛!」
妳微笑著,如孩子般。
在過去。
就像是每每每每的妳近處的氣味。
根本不需要這麼多理由。
甜。
單單純純的理由就夠了。
可是。
為什麼這個提拉米蘇爲什麼這麼鹹呢?
好鹹。
真的好鹹。
鹹到,不像話。
就在此時。
「哇!是提拉米蘇。」
妳來了。
推開門,放下書包,興匆匆地來了。
給了我一個擁抱,接著,閃亮的眼神全映照在這蛋糕上。
「好棒喔!」
一樣的開心。
我回以微笑。
我切了一塊,放到小小的妳的面前。
那張椅子不是妳的,現在卻也是妳的。
妳拿起不太會用的叉子,大力插在蛋糕上,並滿意放進嘴裡。
大力大力地嚼著。
妳笑了。
就跟每一次每一次那般。
「好甜!」
妳喜歡甜食,但妳的笑容卻比什麼甜食都還要甜。
「好好吃!」
現在亦如是。
妳開口了,嘴邊還沾著白色的奶油,笑著對我說。
「媽媽,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