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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致艾維斯

結夏安居 | 2014-11-29 11:50:29 | 巴幣 2 | 人氣 194


艾維斯是一名偵探,也許算不上最知名,卻是最得委託者喜歡的那種。因為他便宜,從不漫天要價,也從不將他的好奇心發揮在沒有必要的地方——比方委託者的私生活或者秘密上。除非那與被委託的事情息息相關。

關鍵是——他不挑工作,也不擺架子,從不遲到,願意到外地出差,而且還不多收費用。

真是太好了不是嗎?自從有了艾維斯後,為了競爭生意,一時間鄰近城市裡大大小小的偵探們都紛紛放下了身段走起了親民路線,人們對這職業的評價上昇了好幾個百分點呢。

與艾維斯同一個事務所的偵探們總是喜歡這麼挖苦他,儘管他不以為意。

他們還喜歡把那種既麻煩又必須出差的工作丟給艾維斯,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有一段時間不必看到艾維斯的臉,也不必聽委託者詢問能不能將案子轉給艾維斯負責。

艾維斯現在所接下的,正是這一類型的委託。

大雨滂沱,雨刷摩擦玻璃的聲音,在寂靜的郊外夜裡顯的更加分明。窗外是即使再怎麼勤快地將其刷去,也無法使視野清晰一些的唰拉雨聲,窗內則是規律響起,一聲疊過一聲的刷雨聲。

為了避免意外,艾維斯將車靠著路邊緩緩行駛,一手將放在副駕駛座上的委託信攤開,不時瞟去一眼,看著那張信末端為了怕他找不到地點而寫上,並細心地畫了個簡略的地圖,將附近路上有著什麼能用以辨識的路標都做了紀錄。

在這個人們過度仰賴科技與資訊的年代,居然還有人是特地寫信來委託——而信上的地址更是連聽都沒聽過。

古鐘鎮。這個地名並不存在於任何一張地圖上,能夠證明它確實存在而不是虛構的,只有信封上那個深色的郵戳,以及信裡簡陋卻易懂的手繪地圖。

也許是鎮裡的人習慣了用當地的稱呼,而不是官方登記在簿的名稱吧。艾維斯這麼想著,打了個哈欠。

在單調枯乏,並且視野不明的雨夜開車,是件既危險又容易令人疲憊的事情。

又開了一段路程卻始終沒有看見疑似城鎮村落的景色,艾維斯將車緩了下來,準備停靠在路邊休息一會等雨小一點再繼續上路。

這一休息就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艾維斯醒來時,雨停了,天也亮了,數名穿著風格不一的人們好奇的圍在他的車旁,打量他的車也打量他。

艾維斯有些尷尬。一想到這些人不曉得看了他多久,他就覺得自己那張並不算太老的老臉有些掛不住。

然而多年在職場上磨練出來的反應與厚臉皮也不是假的,他維持著不至於太過熱絡卻也不讓人感覺生疏的笑容,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地向他們問著路。

「抱歉,我第一次到這,有些找不到方向,這附近有被稱為『古鐘鎮』的地方嗎?」

圍觀的群眾突然用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著他,並圍在一起嘀嘀咕咕了起來,時不時的看向他。

難道他們聽不懂自己說的話?艾維斯想著,看到其中一名穿著吊帶褲的男性往上比了比。

上面?天空?艾維斯從車窗探出半邊身子,瞇眼就著陽光往上看去。

沾有未乾雨水的牌子在陽光下反映著潤澤的光芒,懸掛在橫著的木柱底下,深褐色的厚木板上,刻有還殘存著斑駁漆色的幾個大字。

古鐘鎮。

艾維斯:「……」



雖然並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昨晚確定沒看到城鎮,醒來卻發現自己就停在古鐘鎮的入口處,但艾維斯向來不是個會對任務以外的人事物抱有太多無謂好奇的人。

只要知道不論如何,他到了。這就夠了。

古鐘鎮是個奇怪的地方。居民也好、建築也好,混雜著來自各地的習俗與風情,以不同的區域劃分開來,壁壘分明卻又如此和諧適宜。

並且,熱情的有些令身為外來者的艾維斯感到不適應。

或許像他這樣的外來者並不少。這麼一來就能解釋古鐘鎮裡風格不一的建築與穿著……以及為什麼那些居民看他在路上行走,居然連訝異也沒有,反而還在他拿出信封詢問時,熱情的親自帶著他來到鎮中心的古鐘樓了。

肯定是像他這樣的外來者不少。艾維斯合理的想。

坐在他的對面,將一頭金髮一絲不茍地高高綰起,戴著深色細框眼鏡,身著制服,一臉冰冷——據說是名公務員的女性「啪」的合起了手中的厚重簿子。

「——艾維斯先生?」她問,見艾維斯點頭後一手按著簿子,站起身後順手將簿子一收抱在胸前。「請跟我來。」

艾維斯跟在她身後,這才留意到這位看起來難以親近的公務員小姐腳上蹬著的並不是常見的高跟鞋,而是一雙與她的穿著十分不搭的平底靴。

隨著公務員小姐走出古鐘樓,穿過了小半個古鐘鎮,艾維斯意外的發現,這位不論對誰都冷冰冰的公務員小姐意外的人緣極好,幾乎走到哪都有人和她打招呼。

「薩沙小姐,早上好。」

「早安,奇絲迪小姐。」

「以諾小姐今天也一樣美麗呢,下班後要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嗎?」

「莉亞小姐,即使是工作,也別忘了休息喔。」

不同的人對她有著不同的稱呼,她都一一應了。這讓艾維斯工作以外總在休眠的好奇心忍不住發作了一回。他問:「那些都是妳的名字?妳到底有幾個名字?」

「只要是叫我,那就是我的名字。」公務員小姐頭也不回的說。

艾維斯:「我該怎麼稱呼妳?」

「『公務員小姐』。」她想了想,「如果要辨認,那麼請在前面加上形容詞『最優秀的』。」

艾維斯:「……」

「到了。」

公務員小姐站在一間紅磚瓦的矮屋前對他說著,並敲了敲緊閉的木門。

裡面很快的傳來腳步聲,踢踢踏踏,規律響亮,讓人忍不住聯想到軍人踏步,背脊也因此而挺了挺。

來應門的是一位穿著正紅色軍裝,頭戴高頂軍帽,留著兩撇上翹的黑色鬍子,將一雙老舊軍靴擦的燦亮的男士。

穿著軍裝的男士在看到公務員小姐時似乎愣了一下,帶著好奇與試探的接著看了看艾維斯。公務員小姐直接側過身,讓艾維斯正面著他。

「艾維斯先生,這是士兵。士兵先生,這是你寫信請來的……偵探。」當公務員小姐說到偵探時,艾維斯確定他看到士兵先生那挺直了背脊威風凜凜的身影微微地縮了一縮。

「是的是的……維拉小姐,非常感謝您。請放心,我等絕不會給您添麻煩。」

公務員小姐點頭,步伐一轉,蹬著她那一雙大步踏在地上,比軍靴更響的平底靴走了。

「……你們這裡的公務員向來如此?」總算活生生的體驗了一把何謂高貴冷豔,艾維斯忍不住問。「我是說,都像那位公務員小姐那樣?」

士兵思考了一下。「維拉小姐是古鐘鎮最優秀的公務員。」

「當我沒問。回歸正題,這是我的名片。」艾維斯說,從懷中取出名片交給士兵。「現在能請你告訴我,這封信上你所委託──希望我們能夠代為尋找的是什麼人嗎?越詳細越好。」

接過名片,士兵又思考了一下才對著艾維斯讓開了身。「關於您說的……我輩認為,這問題當由我等全體共同回答。偵探先生裡面請,我等已久候多時。」



在士兵的家中,有著與他穿著相似的另外五個士兵……以及三名穿著水手服,顯然是水手的人。在看到艾維斯時,他們先是錯愕了一下,接著在士兵的解說中亮了眼睛。

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是一隻軍隊──具體而言是怎麼樣的軍隊並不曉得,艾維斯只好猜測,他們其實是一個隊伍退役下來居住在一塊的戰友。

而他們要尋找的,是他們的司令。

十幾年前突然不知所蹤,再也沒有見過的、他們發誓要追隨效忠,摯愛的司令。

這不好找啊──艾維斯實事求是的想。失蹤了十幾年毫無音信,又是身份敏感的司令,怎麼想都覺得這位司令應該早就陣亡了──但他的專業素養不允許他什麼調查結果都沒有就這麼輕易地下定論。

於是他一個個問了,你們的司令是個怎樣的人?他做過什麼?有什麼特徵嗎?你們以前參與過哪些戰役?知道司令的名字,或者司令還認識些什麼人,他有什麼愛好嗎?

艾維斯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問的士兵們啞口無言,只好聚集在一起集思廣益的回想著他們的司令是個怎麼樣的人。

而他們的回答……艾維斯只能以「極具想像力」來作為他含蓄的評價。

根據他們的說法,他們的司令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司令,曾帶領他們打贏過無數戰役,不論陸、海、空哪一路,甚至是對上來自於外星球的不明生物,司令也總能帶著他們尋得勝利。

艾維斯問他們是否還記得那些戰役的內容,令人訝異的,是他們居然都還記得,戰爭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能如數家珍的一一背出……彷彿那是這十幾年間,他們唯一所僅存,為了不想遺忘,不斷反覆回想反覆背誦,直到難以忘懷的事物。

然而也正因為他們「記得十分清楚」,因此令艾維斯感到有些奇怪。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比山更高,甚至不需要大步跨過便可穿越海洋,一抬手便能拉出一片山脈、一跺腳就能踩出一片湖泊,擁有堪比開天闢地的力量,卻又不被人們所察覺的……巨人嗎?

艾維斯覺得自己不太能去想像或者相信。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客戶是否因殘酷的戰爭而在精神上留有障礙,患有重度幻想之類的病癥,才會將現實與虛假混淆難以分清。

但他仍舊細問著關於那位司令的一切。細細問著,不斷追問,要他們去回想、從層層迷霧中將最接近真相的唯一挖掘出來。

接著他便發現──有些事情從根本上就不對。比方,這些人真的是士兵嗎?

詢問他們是屬於什麼國家的軍隊,他們面面相覷,回答不出來,最後只回答了他一句「軍隊就是軍隊」。問他們的國家在哪、當地有什麼風俗,他們卻只記得在司令統率下打過的大小戰役。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領艾維斯進屋的那名士兵突然發話:「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不如──讓偵探先生去見軍官吧。」

原先爭執不休的士兵們,在提到「軍官」後就安靜了下來,艾維斯有些頭疼。

這比他以往接過的任何一宗案子都要來的更加累人,精神上的那種。甚至他還不曉得,那位軍官是否真能給予任何或許能用的訊息。

事隔十幾年,想要找到人已經不是容易的事了,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稍微來點有用的線索吧……

艾維斯在心中抱怨,與士兵們一起等待軍官的到來。

「……這邊有階梯,您小心走。對……還有一階……」先前領路的士兵的聲音從屋子深處傳出來,在他小心翼翼的提醒中,摻混著混濁不清的應答聲,以及重物敲擊在地面上的「篤」、「篤」聲。

軍官的樣子和艾維斯所想的並沒有太大差異……卻又完全不一樣。他以為他會看到一個充滿威嚴,或許身上還帶著許多傷疤……像把老舊卻依然充滿殺傷力的槍的人。

而事實是──穿著一身大紅色軍裝的軍官身上確實充滿了傷疤,除了臉上能見到的那些大小傷痕,他還少了一隻左手與右腳,都是從根處直接斷去的,原先應該是手腳的地方,只剩下綁了個結避免在空中飄盪的袖子在那。

先前聽到的「篤、篤」聲,是軍官用來支撐身體,代替右腳的老舊步槍。

軍官的背依然挺著,就像他的士兵一樣,不屈而堅持。但那張臉上卻沒有艾維斯所以為的嚴肅與難以親近。

艾維斯從軍官出現便仔細地打量著軍官,他發現軍官身上的軍服比任何一個士兵都要來的老舊,也更加不像任何一個國家的軍裝。

要說的話──他覺得大概比較像那個吧──胡桃鉗?對了,就是胡桃鉗。像極了他小時候一度相當喜歡過的胡桃鉗。

一臉和煦的軍官先代替士兵們向不遠千里而來的艾維斯既道歉又道謝,才接著緩緩的說著他所記得的,關於他們與司令的最後一場戰役的經過。

在軍官的口中,那是一場驚險萬分的戰役。

那是發生在一個夜晚的故事。

司令率領著他們與敵軍對抗,無奈夜實在太深,而敵人太擅長於隱匿,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準確地找出敵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反而將自己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之下,極為不利地對抗著看不見的敵人。

槍砲交擊聲中,他的司令對他說,我們現在還剩下一個獲勝的方法。我會帶著你,還有我們的重砲手一路飛躍這片看不到盡頭的死亡沙漠,繞到他們的背後去,我們從後面將敵人包夾,這麼一來勝利就是屬於我們的了。

「……」艾維斯忍著什麼也不說。

在那之後──當司令帶著他、他們飛躍過死亡沙漠時,意外發生了。

「意外?」艾維斯問。

「是的……」軍官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司令他……」

艾維斯屏息以待。

「司令他……」軍官單手捂面,顫抖的語音中漸漸帶上了泣音,濃濁、悲傷而絕望。「司令他摔倒了。」

「……」

「如果不是司令中了他們的陷阱,我們才不會輸!司令、司令也就不會失蹤了!」士兵說。

「……」

「那些傢伙太過卑鄙了……居然將沙漠打濕,害司令直接踩在水上!如果不是他們使用這種手段,司令就不會失蹤,軍官的手腳也不會……」水手哭了起來。

悲傷帶有神奇的傳染力。在軍官與水手相繼哭出聲後,士兵們也開始低低的鳴泣了起來。

艾維斯終於忍不住嘆氣出聲。

這混亂的第一次晤面,是在去而復返的公務員小姐強行介入——因為艾維斯的車沒停好,造成民眾困擾了——之下宣告結束的。

在將車停好後,艾維斯跟著公務員小姐身後回到了古鐘樓,頂著公務員小姐與另一位皮膚白的不大正常的先生瞪人的眼神,扯著公務員小姐問東問西。

最後在公務員小姐翻臉前,那位白的過火的先生先受不了了,連說帶拉的硬是將他拉到一旁,進行一場男人與男人的對話。

談話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公務員小姐不清楚,但她毫無興趣。反正白皮膚先生不會明知機關的規定卻違反。

每一個能夠來到古鐘鎮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或許是執著、或許是想念,也或許只是捨不得,有些什麼必須訴說。

懷抱惡意的人無法進入,這裡是獨立於世界之外的世界。

……不過,或許還是要提醒一下白皮膚先生,別將他們的客人給嚇壞……或者帶壞了。看著已經和白皮膚先生愉快的談到一邊去的艾維斯,公務員小姐雙手環胸,一臉被人欠錢的模樣。



白皮膚先生其實並沒有和艾維斯說什麼。他只是告訴艾維斯,每一個來到古鐘鎮的人都有他的原因,同樣的,這裡的居民,也都有各自的等待。

他可以認為士兵們很奇怪,但不能去懷疑他們話中的真實,更不能去否定他們長久以來的等待。

他要艾維斯再回去和士兵們,和軍官好好談談,並且取得軍官的同意,看看他的傷,那或許對他所要找尋的有所幫助。

艾維斯真的就照著白皮膚先生的話做了。

為什麼呢——踩著有些虛浮的腳步往士兵的屋子走去,艾維斯一邊想——怎麼連想都不想,他要我再找士兵他們我就去了呢——

應該要質疑的。對不尋常的事情保持敏銳與存疑是這一行的基本。

可是一對上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就覺得不想思考了——既然他那麼說那麼就這麼做吧——像是這個樣子,完全不想掙扎。

真是不可思議。

直到再一次坐在士兵的家中,要求與軍官單獨會晤,並得到許可,正在獨立的會客室中等著軍官出現為止,艾維斯還是沒想通那是為了什麼。

或許是他其實也沒怎麼堅持拒絕吧。隨後到來的軍官聽了他的煩惱與疑惑只是笑,半帶玩笑的回道:「或許那一位真能用眼神迷惑人吧。」

嚴肅的氣氛並未因此而和緩。艾維斯看著軍官空蕩的袖子,問道:「你稍早只說司令摔倒了……我猜你並沒有坦白。你沒說的那些,趁著只有我們兩個,全坦白吧。你應該知道,多一點訊息,就多一分找到的可能。」

軍官歎了口氣。

「偵探先生,能和我來嗎?我想帶你看看……當年我們經歷的那些。」

軍官站了起來。艾維斯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站起,甚至主動去攙扶軍官,按著他的指示走著。

軍官帶著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間。不同的房間牆上畫滿了不同的畫,有些極為細緻、美麗,有些粗糙而毫無技術可言,明顯並不是出於同一個人手中。

「……這是司令帶領我們進行的第一場戰爭。直到現在我還深刻的記得,那是在一座深山裡,當時……」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海上作戰的經過。你看那邊,對,就是那個。那是一隻比我們的船更大的章魚……」

「……咦,偵探先生的眼力真好。是的,那是在一座島上……」

純白,百合白,玫瑰白,象牙白……各式各樣深淺不同的白色在牆上交織出了軍官所說的一幕幕景象。儘管偶爾會有不同的顏色點綴在其中,但構成那一面面牆的,仍是大片大片怵目驚心的白。

不同的房間有著不同的場景,卻相同刺眼奪目。隨著在軍官回憶式的細心解說下,艾維斯漸漸不需要軍官說明便能看明白那深深淺淺的大把白色各自象徵著什麼事物。

原先強忍著想笑的他,在走過一間間房間後,不知何時起,眼眶竟微微發紅,一雙眼被雪白炫的酸澀難當,他甚至不敢眨眼,就怕一眨眼,會有什麼從眼眶裡掉落出來。

很快的他們來到了最後一個房間。

站在門前,艾維斯問:「這是最後的那場仗……司令失蹤的那場?」

「是的,偵探先生。」軍官點頭。「這扇門後的房間,正是死亡沙漠。」

門被輕輕的推了開來。

小小的房間裡並沒有點上燈,放眼望去所能看見的只有一片漆黑。

軍官輕輕掙脫了艾維斯的攙扶。在令人安心的黑暗包圍中,在看不見任何人譴責的目光後,他終於有了勇氣能對人說出當年的經過:

「那一天──那一天也是像這樣,即使伸出了手也看不見指頭的天色。我們一路追著敵軍深入沙漠,卻意外進了敵軍的陷阱中,我們被不曉得躲藏在哪、有多少人的敵人包圍著,每一次槍彈掃射後,我總會聽見兄弟倒下的聲音……」

「於是你們的司令就帶你們去偷襲敵軍?」

軍官沉默了下。「不……其實決定偷襲的是我。是我請求司令帶領我們穿越沙漠,從敵軍後方包夾敵軍的。」

雙眼逐漸適應黑暗的艾維斯,看著軍官懊悔地用殘存的那隻手抓著頭上的帽子,留有兩撇彎翹鬍子的臉因痛苦而有些扭曲。

「是我──害了司令的。都是我──」

「……怎麼說?」

「真正害司令摔倒的,不是別人……而是……」

窸窸窣窣。

藉著黑暗掩護,軍官吃力地將軍服上的釦子解開,露出衣服底下不堪為人所知的斷肢。

平滑的斷口上,並沒有任何肌肉收縮、枯萎的疤痕,也沒有醜陋而扭曲的痕跡,只有光滑平整,打磨過的木質切面。

軍官將另一邊完好的手臂也露了出來。

那是一隻肌肉勻稱、修長並且充滿力量的手臂。

假如連結著軀幹的部份,並不是一圈半圓形……做成關節形狀的木頭的話。

這樣的軍官,看起來就像一具木頭玩偶。

像──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因為踩到我的斷肢,司令就不會突然失去平衡,狠狠的摔倒在地上,撞到敵人設置在那的障礙而受傷了……」

很久以前,家裡曾經買過的玩具士兵,胡桃鉗。

在軍官的口中,他們的司令是他們最尊敬的人。帶領著他們打過一場又一場的仗,率領著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失去自己身為士兵的價值。

他們從來不曾懷疑過,那些看不見的敵人是從哪來的。而那些山與海,為什麼會是相同的模樣與顏色。他們甚至不曾懷疑──為什麼身為軍隊,他們的人數總是固定的那麼幾個。不論戰役有多麼慘烈、犧牲有多麼大,他們的軍隊人數永遠不變。

一名軍官,六名士兵,以及三名水手。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們甚至會為了「司令摔倒了」這種不論誰聽起來都覺得荒謬好笑的事情而感到憤愾、生氣,以及悲傷。

會在黑暗中泣不成聲,將那總是筆挺的背脊微微彎曲,像個祈禱被原諒的老人,不斷重複訴說著是他的錯。

艾維斯覺得這一切都無法理解。

這麼多年的持之以恆不斷等待、尋找,他們難道完全不恨拋下他們失蹤的司令?怎麼可能呢。越是喜歡、尊重,在發現自己遭到背叛後就應該更加痛苦不是嗎?

說什麼失蹤啊。全都弄明白後就知道了,這其實──只不過是是再平凡──再惡劣不過的遺棄罷了。

還記得那些戰役,記得那個司令的,恐怕只有他們吧。

為什麼他們還能用那種充滿了美好與懷念的語氣,說著──

「……司令是我所看過英勇的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我一生的憧憬,我心中唯一的英雄……」

──說著這樣的話呢?

「偵探先生,你能幫我們找回司令嗎?」

軍官再次這麼詢問。

然而這一次,艾維斯再也沒有辦法職業地回答著他會盡他的努力。

他說出了最不該說的話。

「你們的司令再也回不來了。」

「為什麼?」軍官問。

「因為……」艾維斯扯了扯嘴角。「他不再需要一個人拿著玩具假裝那是自己的朋友,幻想自己是無所不能的英雄,也不再對那些抱有幻想了。」

「你們的司令已經長大了。所以,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回覆他。

艾維斯只是低下了頭,握住自己的手。閉上眼睛懺悔著。

他知道等他再一次睜眼後,這一切就會消失。

軍官、士兵、古鐘鎮,不過都只是他的想像而已。

白皮膚先生就是那麼說的。每一個來到古鐘鎮的人都有他的原因,每一個古鐘鎮的居民,也都有各自的等待。

這是一個只存在於混亂與想像中的世界,一旦找到了自己在等待的,清醒了,就該離開了。

就像曾經無敵的那個司令,長大了,也不過就只是個普通的、平凡的大人罷了。

士兵們所等待的司令,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



「──喂,艾維斯,有你的包裹。」

埋首於工作中的艾維斯抬首,看見的便是隨著這一聲大喝迎面而來的包裹,嚇的他連忙伸手接住。

「別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事務所寄啊!要是大家有樣學樣怎麼辦──對了,那是什麼?」

艾維斯看著拆開的包裹好半晌,才笑著回答一句:

「是這次案子的酬勞啊。」

六隻一組的老舊胡桃鉗士兵,與摔斷了一手一腳的胡桃鉗軍官靜靜地躺在箱中,旁邊是三隻一組的水手木偶,以及一張老舊的、手寫的卡片。

致艾維斯,我高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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