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飄落的黑夜,廣場與街道叮噹鈴聲作響,與人群歡心愉悅的臉孔相互交錯,燈光閃爍著繽紛色彩,廣場正中央聳立的巨大裝飾樹──
步入禮堂門檻我欣賞著室內多重拱門搭建的一磚一瓦。燈火懸掛在走道兩側,滑亮地板映照出走道後方講臺金光閃爍,其後則聳立著管風琴與三扇彩窗玻璃,氣氛顯得莊嚴寧靜。任意選了個位置安靜坐下,閉著雙眼感受身邊圍繞的平和。
白雪飄落的平安夜,米蘭主教座堂廣場一陣一陣聖誕鈴鐺作響,人們歡欣鼓舞準備迎接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於是我們樂隊指揮開始了許久前就跟教堂合作的主意,路過人們紛紛因為好奇,而漸漸圍觀起繽紛色彩的聖誕樹底下那架乳白色鋼琴,還有旁邊梳理整齊的鋼琴師。我們各自躲在人群中,彼此暗示。
鋼琴旋律開始響起,隨著聖誕曲目進行,越來越多樂隊表演者從人群中走出,帶著提琴、銅管等樂器加入。對群眾而言,表演者越來越多而樂隊則越來越大。但對我們而言,現狀才是整個樂隊原本的樣貌。樂曲從鋼琴獨奏漸變成協奏,進而譜成完整的交響樂,人們愉悅的表情隨之攀升上另一個境界。我和鋼琴師合奏時交換了微笑,他一身白色應景的西裝成為主場焦點。
「夏裴樂……?」過份美麗的幻夢,終止在口中無法想起是誰的陌生名字。
總會記得有什麼人,具體卻說不清楚是誰。方才片段的幻夢最終只是提醒廣場演奏和教堂的關聯性──擁有曾經協助教會舉辦慈善音樂表演的經驗罷了。
徘徊在這棟新古典主義式建築外圍時,我反覆深呼吸。對教會並不疏離,只是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隔遠了彼此的間距。生疏感令人怯步,所幸暫居此處的莉迪雅恰巧要外出,我們在門外的寒暄於是暖化了自己僵直的心。送別莉迪雅離去後,跟隨神父引領來到禮堂內。當時正在舉行聖餐禮,前方有幾位正等待領受聖餐的信徒。神父先行去主持,我則是坐在此處閉目養神,因此憶起了平安夜的慈善表演。
神父向我招呼並提議領受聖餐時,我表明了天主教徒的身分。對於「聖餐禮」的印象雖深植於心,卻無法明白背後意義。接過無酵餅緩慢地食用,未經發酵亦無任何佐料加工,果真如其名索然無味,就像對這裡毫無印象的生活一般索然無味。神父朗誦祝禱詞,替代上帝宣讀祂給予子民的心意,我只是平靜聽完。
「如果……流落到了迷途,您想神會帶領我回去吧?」我問,
「……天父將追尋著迷途的羊,直到找回,並因此欣喜。」他答。
神引領我們,但祂總有祂的想法。感應到非做不可的事情,於是帶著提琴前往廣場,只為重現某些存在的畫面。如果到任何可能回憶的地方,總有機會觸摸到那些遺忘在時間沙漠裡的殘骸吧。毫無遺留地將想法告訴神父,他向我傳遞著信念:「每個人都在追尋神所指引的道路,尋回自己本有的靈魂,你是如此,我抑是如此。」
無論結果好壞。
聆聽教誨然後收藏在心盒,毅然決然堅定信念,於是尋找真相,我凝視著廳堂內莊嚴的聖像。僅管曾有一瞬間,捕捉到了沙洛卡夫神父倉皇神色,但確信他有祂作為背後支柱,很快就能平撫,倘若是自己的話……
與其只是思考,不如採取行動。信念依然仰賴自己追尋,胸中鼓動著雀躍,於是立下決定。言聲道謝,我向沙洛卡夫神父告別。
原先以為是貓,走近才發現是個穿著水手服蜷縮地板的女孩。我解下了毛披肩輕輕覆蓋住她,在這間室溫降低了華氏幾度的雜貨店。盯著對方眉頭深鎖的表情,不知道正徘徊於什麼樣的夢境。
歷經連續失眠的幾夜,精神疲乏之外我已經很難期許會作夢了,真的是作夢。離開教堂過後的幾日情緒雖然緩慢趨於穩定,但受制於複雜又綿密的思路困擾,偶爾還是忍不住因為自己記憶多處缺口而感到厭煩。重要事情毫無進展,節奏緩到我連全拍音符都嫌懶散。
對街上迎面而來一位身材修長的少年,嘴裡哼著找到記憶之類的奇怪歌曲,稍稍勾起我的好奇心。「請問你找回什麼記憶?」直截了當地劈頭詢問不是個人作風,但內容如此令人在意。我用較婉轉的方式修飾語調搭話,溫吞行事這時候倒是挺管用。
「我用名字和心去尋找,妳有名字嗎?」
「……詩緹菈。」
「很漂亮的名字啊,那把小提琴呢?」
「嗯、這個……我……」
……還記得嗎?手上繡著玫瑰花圖案的深紅小提琴盒,包裹著栗紅色的樂器,只是簡單觸感就令我安心。「這把提琴是爺爺別出心裁的作品,為了未來贈與一流的小提琴師……」長者他歲月雕刻的面孔莊嚴肅穆,勤勞寡言。日日夜夜只見他在工作室默默耕耘的背影滄桑,以他獨有的沉默作為材料,堅毅心性來固定著琴弦,打磨出名為「垂憐」的小提琴。
「Eléison, have mercy……」祈求天主看顧,請禰垂憐。畫面依序閃現,控制不住呢喃。
爺爺是個相當嚴格的人,由他對小提琴製作的精益求精可以洞悉一二。從木料挑選、面板背板製作、裝配琴頭、琴橋跟音柱,琴身雕刻之後油漆並刨刮磨光、指板及拉弦板的鑲線與弦軸調整各種技術,整體必須下定決心耗費200個鐘頭,一把提琴才能於焉誕生。在年幼時經常圍繞他身邊,被舞弄精巧技藝的那雙大手感動地讚嘆不已。大概個性使然,他幾乎保持著沉默,偶爾才會在工作途中對我投來一、兩句:「小心。」
工作坊飄散著特別的樹木芬芳,很喜歡這種天然味道,常常情不自禁溜達至此。過去爺爺從來不曾催促我必須要練琴,即使話語寥寥無幾,眼神仍舊暗示將來出路無限,然而隨日增長,他卻開始把嚴格標準轉嫁在我身上。最初以為這件事只是一時興起,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非常不瞭解爺爺,不瞭解嚴酷外表與嚴峻內裡相襯的爺爺。
「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我點頭領意,練習給他聽。
「布魯赫《蘇格蘭幻想曲》。」
第二樂章結束,馬上更換曲目。
「序奏,重來。」
慌忙地調整弦音,重頭又再來一次。
「很好,塔蒂尼《魔鬼的顫音》第三樂章。」
我只演奏了幾小節,就沒有辦法繼續了。
關於這段樂章的技巧絲毫沒有頭緒,今天是臨時抽考練習的第十八次。我戰戰兢兢對上爺爺那副淡漠的褐色眼珠,讀取不到任何訊息。他的冷漠與沉寂操控四周空氣凝結成冰,緊張猶如毒蛇盤踞上身,我刻意忽略心跳加速,佯裝平靜地等待枝條觸及手掌心。
「啊!」痛覺鑽入神經逼得我尖叫。
還有九下……考試只要出錯,一個錯誤換一次鞭。若是痛到不能挨打,就等到雙手狀況好轉再繼續補。張開因為練琴所以遍佈厚繭的手掌,還有次次擊打的深紅色痕跡,定睛看著然後想著,偶發自憐起來於是躲在某處哭泣。爸爸媽媽都去了哪裡,為什麼把我單獨留下跟爺爺待在一起?
壓力承載的日子越來越難熬,越來越不懂爺爺想要什麼、希冀什麼。身為製琴師但並不熟諳小提琴的樂理,無論我再怎麼處理樂曲演奏方法,他無法指正確切問題所在,僅憑的是身為愛樂者的個人評斷,而我也在沒有導師指教的情況下自己胡亂跌跌撞撞,一邊挨打一邊摸索。
或許不是天資聰穎,但我傳承到他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