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引用自此
強烈的衝擊感,伴隨著一陣痛楚從肩脊游上腦門,路西歐?阿爾弗雷德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坐在辦公人潮川流不息的偌大廳堂當中,週遭不時有嘈雜的交談聲入耳,再定神聆聽,外頭還有著鏗鏗鏘鏘的施工噪音,再加上宗教遶境活動的刺耳樂聲,此情此景換在午夜上演,肯定要惹得左鄰右舍跳腳怒吼的。能在喧囂如此的環境下昏沉睡去,他想必是在眼皮子上積累了不少壓力。他又倚著那硬如磚牆的椅背,蜷縮在狹窄的座位裡打盹,有這般艱困難過的睡眠經驗,怪不得會產生個夢魘,好讓他直流冷汗。他咬著牙將體軀撐起,但渾身肌肉彷彿還融化在夢境中,就是不聽使喚,任其如何對四肢聲聲呼喚,回應的只有一陣痠麻。
「我這是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市政廳雖是寬敞空曠了點沒錯,可充滿生氣不說,這麼多人,還是打從娘胎起頭一遭看到。應該說,就他印象,這座叫弗塔雷沙的城市已經在飽受汙染摧殘之下,變作凋敗衰微的死城才對;此處的牆垣裂痕就像藤蔓般恣意延伸,不該有新漆獨有的刺鼻味傳出,而被厚重塵埃封著的座椅、櫃臺與四散的文件,理當保留著當年政府宣告崩解的紛亂場面。「好吧,就當作那是一場夢……」
路西歐正仔細掃視身邊景物之時,嗅到了淡淡風信子花香,這種氣味宛若徐來清風,柔和而適意,幽然中還帶點嫵媚。轉頭一望,這才瞧見身旁就坐著一名頗為面善的年輕女性,身上一襲深灰色的套裝,恰如其分地展現出端莊的個人風采,長度適切的窄裙也訴說著她的成熟穩重。對照那一抹標致的身腰,五官也都小巧可人。想來如此娉婷綽約的尤物,語調也該是軟款殷切,親暱得渾身酥麻。
「小路,你又在神遊了嗎?」女人嗓音確實細軟得厲害,旁人皆忍不住多瞟了一眼。
縱然,她的一切就像是美神入凡般夢幻,踏遍世間尋覓也罕有人能出其右,卻不知怎地,路西歐就是覺得肩頭壓力愈發沉重。視線像是要迴避什麼似地,一個勁地往窗外飄去,籠罩著天際的烏雲教他心情更加憂鬱。「能再睡一會兒有多好,或許就能把這些晦氣的事兒給忘卻。」他心裡著麼想,可也自知完全辦不到,畢竟背還在隱隱作痛著,未經探看都能想像那兒印著一道鮮紅清晰的掌印,所謂後顧之憂莫過於此。
「天啊!」他在心裡叫道,「這是何等捉弄人的命運安排!差使已經夠累人的,每天來到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往外調派,旅途的奔波與飲食低劣卻都是磨難。再加上工作上交際的對象都是些奸險之輩,無非想從自己身上多挖點利來,擬策防範都來不及了,談何深厚交情?說回來,這趟行程是要會面這座城市的新市長,上頭準是擔心我太年輕,資歷輩份都不夠,難以勝任,派了一位前輩隨行。沒辦法完全信任,託付給我全權處理這也就算了,公司有公司的考量,這道理我也是懂的。倒不如說有人能把辛勞一肩挑去,我在旁乘涼領薪,反而樂得輕鬆。但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是,這麼大一間公司誰不找,竟然找上了米菈爾!老天分明是打算惡整我一番嘛,這一切真是見鬼了!」
為免節外生枝,他終究得老實地起身醒神,將那些怨懟之氣不露聲色地藏起。「抱歉啦,昨日也是加班到半夜,所以才……」
後來,兩人獲知了市長正在路途上,不幸給塞車耽誤住的消息,便決定先到廳內新開設的咖啡館歇會兒,這一待,就是一個半鐘頭。說來這位新任的市長,並非出身自什麼世家大族,據說是從毫不起眼的平民階級發跡,一路走來是艱苦萬分,而今能位居大城市的領導者,無形中也鼓舞了不少有志之士奮發向上,民間百姓也莫不期待,盼望他能將首善之都治理得井然有序。想到這裡,路西歐又更加緊張了些,雖說這市長先生平日的形象遠較那些個迂腐不化、霸據權位的老骨頭,肯定是親民得多。不過,天曉得他私底下是個怎樣的人呢?再說了,要與心目中的偶像見面時,又有幾個人,能表現出泰然自若的胸懷呢?況且,依他一介職場菜鳥,手心自個兒不逕自冒汗,便要謝天謝地啦!
濃郁的咖啡香氣,隨著抒情的爵士樂聲,共同譜出一段午後微醺的曲調,讓思緒從冰冷的城市抽離,飛往遙遠而優雅浪漫的國度。這兒的氣氛大抵如是,不論是市府員工還是一般民眾,都喜愛挑個舒適的小角落,忙裡偷閒。在啜飲著一杯醇厚氣息的同時,隨著節奏擺盪著心靈,有些像輕舞的樂符般,在躍動中超脫昇華,有些則像杯底最苦澀的風味向下沉澱,凝聚內斂。在這種講求身心陶冶的場合,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路西歐。他正襟危坐,不時抓著褲管的模樣,任誰旁看了一眼,都會莫名地神經緊繃。
「瞧你緊張的!」米菈爾噗哧一笑,忽然間就把路西歐的手心給揪了過來,「哎呀,怎麼冒得滿掌是汗呢?」
只見她細細的挽起了一塊絲綢手帕替他擦拭,純白色的,上頭繡著一叢深邃湛藍,如風鈴般垂首搖曳的花簇,鮮靈活跳,彷彿洋溢著生命力。大概是出於羞澀,米菈爾貼心的舉止讓他好生尷尬,壓力非但沒有得到緩解,臉部肌肉還更加僵硬。
「沒什麼,老毛病了。」路西歐急著把手抽回,彷彿這掌心就是他的死穴,被執在他人手中總是不安心。
說到手汗,還不用到盛暑時節,只要環境悶熱了些,掌心的汗就冒得兇,還沒妨礙到工作,感覺已十分難受。在路西歐的過往回憶中,這可有些不愉快的遭遇。某次出差的機會吧,他乘著破舊的火車前往大陸南方的一個小縣城,是被時代所淘汰的遺孤,柏油瀝青的揮發勁兒都還沒滲入此地,公司就打這兒主意,任憑他仔細打量,就是瞧不出賺頭在哪。在走來顛簸的石舖小徑旁,兩側都懸掛著古舊樣式的廣告刊板,宛若是時空回溯,一躍就回到了三十年前。其中特別引他注意的,就屬一張標榜治療狐臭的廣告了,並不是因為他有狐臭,而是這手汗問題,多少與狐臭有些牽連。平日在都市中忙進忙出,教他想在先進醫院中掛號求診,都有困難,這回來到偏鄉小鎮,卻有閒矗在廣告牌下廝混,可真諷刺。
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路西歐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診所的門扉,向醫生說明了來意。那是個髮際半禿、臉泛油光的中年人,還掛著一副髒汙抹滿的金絲框眼鏡,和城市裡白衣大褂、乾乾淨淨的醫師相比,總是教人難以信任。說不準,還是個行騙多年的江湖術士呢!
「有狐臭?」
「我說是手汗。」路西歐有些不耐煩地覆述了一次。
「手汗?俺這沒治手汗的。」醫生將不時滑下的鏡框推回。
「可是這兩者不是一樣……」
「小兄弟,哪裡一樣了你倒是跟俺說說看?你這手汗,不過就是會多出了些汗珠,了不起寫字握筆不順吧……可狐臭就不一樣了!其味難聞,令人欲吐。你說你冒手汗,可會有那種濃烈的氣味不?影響朋友交往、耽誤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也不曉得有多少青年男女因此在職場上處處受限。你若是有這方面的困擾,來俺這兒包準能再找到生活幸福。可今個兒不過就是掌心發個汗,你說,哪兒一樣了?」診所醫生說辭振振,就像是外頭鋪張的廣告般,說得很動聽,實際幫助那又是一回事了。
路西歐還是沒想放棄,兩人卻依舊沒法取得共識。終於,那醫生也有些不耐煩了,將路西歐的手一把抓過去。
「難不成你要俺在你掌心劃個兩刀才甘願?」醫生也不曉得是從哪抽出手術刀來,用刀背在他掌心實實地滑了個叉,驚得他反射一跳,差點沒在掙扎中真見血。否則,先不說他得挨道口子,猜想對方的鼻梁也會染個殷紅吧。
「你說你做了個奇怪的噩夢?」米菈爾細嫩的嗓音,將他從記憶中拉回現實。
「我也不曉得,與其說它怪,倒不如說是太過真實而教人害怕。乍清醒時,我感覺到這個世界的許多景物相當虛假、冷冰且完美過頭,一切雖然似曾相似,又恰與腦海中的印象衝突,甚至認為……」
「哎,我跟妳在這兒是在說些什麼!市長還沒到嘛?」不出幾句,路西歐像是正在否定什麼可怕的想法,一時又語塞,索性將話題打住。
「是了,我看你早些時精神不濟,現在好不容易清醒多了,卻神經兮兮的。要不,去洗手間沖把臉吧!看你這樣渾身不自在,我也怪難過的。」就在米菈爾半推半就之下,路西歐不情願地進了廁所。
嘩嘩水聲像瀑布般從龍頭湧下,瓷白的臉盆底終匯出湍急的漩渦,上頭還飄著激盪而生的白色泡沫。看著這幅畫面,他不經意地聯想到了「另一個」弗塔雷沙的景色,猶記得在夢中曾窺探見那日漸乾涸的河水,上頭總是飄著來歷不明的泡沫……任其如何想從夢中挖掘蛛絲馬跡,終究是徒勞無功。還不說外頭有人等著,哪有時間瞎耗呢?現實的壓力,畢竟是最緊要的。
就在他要抬起頭時,洗手間內的照明像是串通好似地,先是閃爍了幾下,燈光隨後就暗了下來。當路西歐透過窗外微明的天色,看見自己溼漉漉的面龐,並沒有映照在鏡中時,心頭怔了一下。最後,趨於好奇心與好勝心,他還是嚥了口水,試圖面對接下來可能出現的事物。
正要定睛一瞧,一道模糊的黑影竟從裡側緩緩浮現,黑影逐漸凝聚紮實,成了一顆模樣駭人的骷髏頭。事出太過突然,他不由自主地向後踮了幾步,就這麼跌坐在地上,亂了分寸。蒼白淒涼的骷髏頭喀喀地笑著,空洞無光的眼窩,就像是會攝人魂魄。覆頂的烏黑色斗篷,更為這神秘客增添了幾許魔魅色彩。一隻剩下白骨的手掌,執著忽明忽滅的油燈,散發出昏黃火光。另一手則握巨大的長柄鐮刀,銳利的鋒刃反射出陰森寒芒,教人懷疑頭顱是否還安妥地在自己身上。上述形象,無疑就是許多傳說故事中,負責領人踏入冥府的死神,當死亡的稻穗結實累累,祂便會在衰弱的靈魂面前現身,收割那曾經璀璨的生命。
「喀喀……少年,我們又見面了……注意了,死亡在悄悄接近你……」死神開口。語畢,旋即幻化為泡影。
路西歐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這股盯上他的性命的威脅又消失了,一切就像夢境一般虛幻飄渺,然而在夜闌人靜的午夜驚醒後,起碼能安慰自己「只是個噩夢」,但如今活生生的夢魘就這麼降臨眼前,這是否正訴說著,死亡審判的時刻,正一分一秒逼近……
死亡陰影再次回歸幻象後,說也奇怪,原本應該壞掉的燈泡再度亮起,一切又回到了正軌,彷彿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一般。可是那股恐怖的記憶,仍舊在路西歐的心頭,任憑他多麼鎮靜,就是鮮明地揮之不去。
說真的,路西歐也搞不清楚平時做錯了些什麼,為什麼在這種青春年華就給死亡盯上。在這麼一個職員幾乎全是無賴的公司裡當差,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忠心耿耿地付出生命與熱忱嗎?只是在公務上,稍微誤了些許時間──還不見得是他造成的──就幾乎要給良心逼得發瘋了,如此程度還不夠?難道非得派個魑魅魍魎來嚇唬他,警告他有那麼丁點的鬆懈才甘願?心頭那忿恨的咆哮,很快就靜止了下來,他其實也清楚,如此不斷抱怨現狀仍是無濟於事的。所以他殷切地深信,這一切不過是工作太過勞累所產生的幻覺,八成是重感冒前的徵兆吧。
「小路!你還好嗎!?」滿心忐忑的路西歐才剛踏出洗手間,米菈爾就附了上來,絲毫未留給他一些喘息空間。仔細想,或許是那跌撞的聲響太過劇烈,咖啡廳裡的客人多少都注意到了吧。
「啊……!」當米菈爾使勁攙扶著,卻不曉得是誤觸了哪兒,路西歐露出了痛苦猙獰的神情。
「果然,都瘀青了吧。一定跌得很疼,讓我看看……」換作平時,路西歐肯定要反抗逃脫的,依他個性,可不喜歡讓人這般關心照顧,更何況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奇怪,是我的錯覺嗎?總感覺你的黑眼圈,比先前更深了點。」
「沒什麼,米菈爾……我相信我只是有點睏了。」在米菈爾的幫助下,路西歐尚稱平安的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但頭昏腦脹的模樣仍表露無疑。
「看你狀況真的不是說很好,待會的會議還能開嗎?要不就趁著市長還沒來的這段期間,好好找個地方休息吧!」米菈爾面露擔心地說著,感到十分不安。
「找個地方?我這窮上班族還能去哪?要知道弗塔雷沙處處是高消費,我能像那些悠閒的貴婦般,待在這兒泡一整個下午就已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家剛好就在弗塔雷沙郊外,你知道的……」
「我知道啥?」
「我意思是說,去我家睡一晚。」米菈爾鼓起勇氣。
路西歐差點沒被正吸到一半的空氣給嗆死,難以置信地直盯著米菈爾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