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桌上的晚餐紙盒,我的動作粗魯,心中怒火狂燒;而愈是高溫,臉上表情則更陰暗深沉無情,以至如焦黑的金桶般。走過梳妝臺的鏡子前,對頭映照一兇狠臉龐,我轉頭不見。
方才的來電令我生氣,算來不知幾次了。老肥女人在那頭催促,「你阿嬤很可能渡不過今天晚上了,你趕快回來?!?/div>
我一直認為那是手段,逼得我舟車勞頓、工作停擺,而只是要我回家一趟。但我想我不是因此而怒,而是那詛咒語句,愈是說起聽得,則愈感不安。
死的意象揮之不去,跟蠢眾常時掛於嘴邊那種空泛的不同,那好真實可見。我也參加過喪禮,我也知道人屍的模樣,我知道那必定經過之流程。早已數度想像過,所以越發鮮明清晰,復次接到這樣電話,每一回都更為恐懼,也更為嗔怒。
然事情總似乎愛在無預感之時迸出,那些不好的預感都是虛晃兩招。
我紮起塑膠袋、訂了票、打包簡單衣物時,老爸電話來了。他的第一聲像是責備:「你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只有十點有車?!?/div>
「你阿嬤她走了。」
我頓時啞口噤聲,未吐字句。那頭的話聲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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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記得那是一次類似於姑嫂會議的場合。所有姑婆安坐小圓椅上,全聽著看來最為年長的女人談話而將自己的兄哥晾在一邊。我根本不記得那時她們談些什麼,但那個威嚴自發的老女,我知道她是我阿嬤。
想起來,我對她的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的了解。能推測的是,丈夫一生傻癡,太信他人招致失敗,那肯定是好長一時每天替人擦屁股的生活。都是後來一點一滴懷舊敘事,才終於稍微知道阿嬤年輕時的人生。
她出生優裕,又是長女,幼時就頗是能幹巧熟。不僅頭腦明晰,讀到中學畢業,因多顧弟妹也深得弟妹崇重,在那時可是少見的女高材生。那種商事人家中磨練出來的大器手腕,似乎也是媒人看重的目標;後來憑著這精明,毫無阻礙嫁進夫家。在夫家也從未輸過面子,一攬大位,小姑小叔各各無不是尊重有三,連公婆也無法刁難其一絲分毫。她就是這樣,既能順應禮份,又掌握親戚權勢,想想處境倒也可說是旁若無人。
若不是敗夫敗子,她本應一生順遂,安養天年。即便是她訓導有方,也總有種姑且暫稱「天命」之理在運行,致人苦痛不已。所以,從我對她有所認知為始,她沒有一天不操煩勞心,管東理西。
尤其,性格暴烈又與老媽如出一轍,語說「一山不二主」,家中沸揚喧騰一直是我小時候對家庭的印象。且阿嬤是主導者,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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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裡來回踱步。
我不斷喘息焦躁,連呼吸都感窒礙困難。離十點尚有兩個小時,無斷想起剛剛老爸說的幾個字眼。那跟透明階梯一樣,明明踩到了卻一直看不到,我沒有踩在地板上的實感。
心火鍋爐仍燒燃著,想拽起冥官襟領,罵聲質問為何選在此時?你他媽瞎了狗眼,不知道本人的脾氣嗎?
但只能怒目瞪視空中。不久垂頭,心緒轉為黯淡顏色,覺得呆坐地上時有預感會摸到鍋爐送出來的灰末殘渣,我似乎什麼也做不到,也無得發洩。
我傻楞楞地背起行李走出房門,趕赴車站。動作雖然快捷,但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精力,像抽空的人偶,或如無心的鐵人。
夜晚的車窗,望不到外頭,只能看見自己的臉。被悲哀愁傷覆蓋住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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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悶天的早晨,我總睡在客廳草蓆。才恍惚起床,阿嬤就拿著毛巾在我臉上擦啊擦的。小學制服已經摺疊好,就放在我頭前的桌子上。我三兩下就能穿戴整齊,她也正好出門去市場,常用豐腴的大手牽著,先帶我到學校去。
雖然離學校只有幾步路,她並沒怠忽過可能的危險,一定都會送到校門口前的馬路,才轉頭回去買菜。阿嬤並非表情豐富之人,但叮囑似像護身符,那些灰藍晨曦的日子,並未少過一次,總領我安全無虞,備感踏實。
只是管教尚算嚴謹。每個我帶回來的朋友她都必然審視打量,只要不輕忽任何禮貌細節,方能通過此關??荚嚦煽冇虚T檻,出去玩有些許過早的門禁,就寢時間也得遵守。這些種種規則,也能算是她能與人誇耀一番的生活模式,常能聽得鄰居來客稱讚我,大抵也是乖巧這種原因。
阿嬤頗具人望,顧家之名聲也算眾人所知。即便有多少風雨,她還是堅忍不拔,那些她自認分內之事從不假手他人……好比燒菜這事,她一定自己烹煮,尤其晚餐絕不馬虎,菜湯一份不少。
老爸老媽回家,當時還願意坐下來吃飯。我會嘻皮笑臉,阿嬤也還會笑開。全家人一起坐下來吃飯的那段時光,是我唯一經歷過的和樂喜悅。
身作大孫,我確實擁有某種優於弟妹,甚至長子次子的環境,那是連長我十多歲的大表兄都未有過的待遇。
我是她養大的,這種意識從來沒有隨著時間消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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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左營站外的公園椅上,一個金髮碧眼的男子走過身旁,穿過草叢,直接躺臥公車站的座椅。聽著無味的樂音,我只是冷冷望著他。
我在等小弟騎車接我到殯儀館,但仍掛念著早前託付朋友的事情。希望我向她打工處訂購的兩盒抹茶瑞士捲可以準時在母親節前一天送達,一盒給老媽,一盒要給照顧我的幾個女性長輩。在卡片裡我本來還叮囑老爸得送個蛋糕。
結果聽說老爸是也要辦個小小的母親節慶祝會,要買個大蛋糕,希望能在最後一刻給她一些慰藉。只是阿嬤她,卻連這也不願見,先走一步,在母親節前夕給大家一個扎實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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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了。
阿嬤臥於病塌上八年已過,從初期她還能指揮家族事議調解爭亂,到後來她只能殘喘於長庚的隔離室中,這一切轉變皆看在眼裡,卻束手無策。
我走進隔離室,阿嬤戴著鼻胃管,還在睡夢中。有時比較嚴重,還會戴著氧氣罩。她特討厭這些設備,總想方設法要把管子拔掉,只有睡覺時安分很多。
因為一些精神藥物,她的清醒與夢境是攪混一塊的。概也認不大得人了,親戚來探視叫喚她,也只能懵懵懂懂辨識出幾個。只有我的名字,始終被她叨念著。
我極力回想,那該都是庸醫之禍。八年前的二度脊椎手術造成她半身不遂、無法站立。結實的腿部逐漸萎縮、萎縮,最後崩垮,餘下脆弱的腿骨怵目驚心顯形,只連著一層老廢薄皮而已。從以前還可以按摩,最後則連撫摸都小心翼翼,深怕一個瘀青便再也沒有能力復原回去。
鞠躬盡瘁照養她卻沒有辦法挽回一點一滴惡化的病情。早在許久前某晚,就差一點因併發腹膜炎而停止心跳。我當時人在補習班,不知為何冷汗直流,是在休息時間接到電話趕回家中,聽聞若非阿公及大伯強力反對,老爸或許早就放棄了也說不定。
活了過來,但意識有時會朦朧不清。因之前吃了太多藥物,腎也壞了,胃腸也壞了,還好的器官沒剩幾個,只有眼睛特別雪亮,能目視飛蚊,好似世界仍在她的掌控中。
回到家中後,幸好有身障照護的阿姨會來幫忙翻身洗滌。在弟妹相繼脫離青春期的愚昧、父輩大人穩定生活、家庭相安無事的一段時間,她會跟阿公鬥嘴,還能跟來慰問的親戚訪客談笑風生,那時候我曾經認為照這樣下去,要吃個百二應該沒甚麼問題。
諷刺的是好景不常在,後來持續了一段頻繁往來醫院與家中的日子。在醫院好一陣子回來,不久又被送回去,數度病危。姑姑回來全天照顧之後,大抵都是這樣的生活步調。
大姑拿著抽吸管吸著她鼻腔中的鼻涕,她面露痛苦神情。我握著她枯骨般靜脈浮出的手,凝重想著,說到底活著最後就是這般可憐,那活著何用?何不早一點死去?當時為何不就此撒手人寰還好些!
隔離室昏黃的燈光引導我做出這樣的結論。阿嬤的手溫卻與往昔相同,記憶復甦,仍絲毫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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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補習班放學回來,阿公正欲攙扶剛手術完,因用藥而神智不清的阿嬤去往廁所。其中數次險要跌倒,我也盡力托著阿嬤的手臂。走沒幾步,阿嬤突然兩腿一軟,抓持不及,我還撞至木衣櫃的門上。
她雙手緊緊抓著我的運動衣下擺,口中念念有詞。忽地仰頭注視我,眼眶濕紅,大聲地叫著不知道是誰的名字。我嚇得呆立不動,然後發現,她根本不是在看著我,而是看著非常遙遠的地方,我的臉根本沒有映在她的眼瞳中。
那是中學時的事。至今,有時也似乎會望見當時阿嬤眼睛反射出的漆黑,我猜想那是冥途。我感覺到我始終與死比鄰而居,那一晚的景色現在仍無法拋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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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穿著海青,圍繞著大殿上耀眼斑爛的金身佛祖,一邊念著佛號一邊兜圈走動。我也混在人列中,一步一步,跟隨著老人們。
師父講經一陣,告一段落後,總會請諸位老菩薩起身唱誦佛號。這繞圈子的時間很長,也有一柱香的時間,我實在忍耐不住,就躲到大殿旁邊,拿了一塊跪墊坐著。
每個人都露著安詳神情,只是閉眼唱誦「阿彌陀佛」,好像都不無聊。我脫下兒童用的海青,只是找著阿嬤在人龍中的位置。她剛好從大佛的後面繞出來,我叫喚她,她倒也沒有多大反應,只是走過我旁邊時叫我小聲一點而已。
我看著她又走遠到另一側,那時候阿嬤的頭髮還沒有全白,而且頭後不知怎地有一圈朦朧的淡淡光暈,就跟佛祖一樣。只是我沒想太多,只在意等一會的晚齋會吃些什麼。
之後十數年,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時如此一心不亂的鎮定容顏,如是大佛像那樣的莊嚴安詳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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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的笑容有些無奈,但他仍盡力說些有趣的話題,我覺得心情輕鬆了不少。我一直在想像我會怎麼走入靈堂呢?掉著眼淚?還是難過揪心以致無法行走?愈是想像愈是感到悲苦,我拒絕再繼續想下去。
機車駛到靈堂前,只有大伯坐在那裡,其他家已燈火熄滅。原來他早先一步從桃園趕回來了。他的表情參雜著各種數不清的憔悴,正翻閱幾張行程單。
「回來了。先去拜一下阿嬤,香放在旁邊。」
我抽出兩根,瞥見後面的冰櫃,有種奇異的莫名感覺爬上肩膀。我將一根給了弟弟,然後持著香,靜靜凝視阿嬤面帶微笑,非常慈祥漂亮的遺照。
我先弟弟拜了禮,收了他的香後要插進香爐時,拇指被其他的香給燙了一下。
我想這是阿嬤對我沒見到她最後一面的小小責罰。我雙手合十。
「阿嬤,我轉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