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
等待一盞明燈的
你
嘀、噠、嘀、噠,老時鐘的秒針走著。
明亮橘燈黑牆,圓角長方白桌,玻璃花瓶插著一朵焰紅玫瑰。整潔簡約的會議室裡,一端是金髮亂糟糟,鐵鍊皮外套,惡鬼灰黑繡花襯衫,坐姿如流氓一樣放縱的少年;
另一端,則是整齊襯衫,但黑眼圈明顯,神色焦慮的男人。
「維迦,最近你還好嗎?」
「吃得香,穿得暖,睡得飽,就是手氣不太好,公益彩票連一個號碼都沒中,怎麼了?」
男人撐桌,摀起額頭:「維迦,如果你沒有遇到困難,那你有注意到你的言行最近讓同仁們感到更不安了嗎?」
「唔……我又幹啥了來著?」
「前天下午你在有長官出席的會議上大聲罵出髒話,昨天早上你突然激動地把倉庫抽屜給踩壞了,今天剛才我還聽說你暴力恐嚇其他同事。」
「哈!我記得這個,那傢伙又醜又愛八卦,本來就是個欠揍的混……」說到一半,看見男人無奈又疲憊的眼神,他才改口:「哎,都是誤會,前天會議上咱們同組人也有罵,而且我也不是踩壞抽屜,我是用拳頭打爆了抽屜!」
男人抹著臉,嘆了口氣:「我們是藥癮關懷中心,是市政府補助計畫的機構,是需要形象的公務員,都是代表官方一份子的,可是你知道上次我們在外辦活動時,門口保全也以為你是藥癮者嗎?」
少年攤手:「我沒打人,沒犯罪,沒傷天,沒害理,怎麼管得著誰要怎麼想?」
「維迦,我很認真地在和你談這件事。」男人嚴肅起來,少年才稍微端正坐姿。「你有你的個人特色,心思很細膩,這些優點我欣賞你,但你的說話用詞、穿著打扮和舉手投足,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你是個助人工作者。」
「輝哥,你都說了我是做助人工作,不是演員。我怎麼還要『讓人相信』了?再說前三次你找我談的問題我都好好改了,你看,我現在沒有在休息室磨刀,出差的時候路怒癥踹別人車門,或者在冰箱裡放打開過的鯡魚罐頭了!」
「你聽我說,我在說『態度』。」他向前傾,直視著少年說:「我知道你努力了,但不夠。最近高層人事變動很大,會不會有長官開始關注這些,我們都不知道,我只能盡力保護你。聽說他們很注重公關形象,如果他們直接指名檢查你,我也無能為力了。」
少年後靠椅背,視線不甘地撇開。
「距離年末的全局聚餐還有三個月多,那時候大多高層會見到所有人,現在已經有少數長官聽聞你的狀況了,我也盡量幫你打圓場了,但他們如果親自找你,我也就沒辦法了。還有大概一百多天,試著低調一點,好好保重。」
「嘁……」
*
『嘿,我叫做姜維迦,二十五歲,剛大學畢業入職不久,不準誤會我,我成績很好,只是因為中間家裡缺錢,不想拿人手短,去到處打工了一年多才回去把書給讀完。我在赤潭市的貧民區和流氓學校之間長大,我討厭身邊這些逞兇鬥狠的惡棍,但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像他們,可我之所以沒有完全成為他們,是因為我受好人幫助過,而且我抓住了改變的機會,所以,我也想幫助人,我也想給需要的人機會。陰錯陽差下,我進到這間隸屬市政府的藥癮關懷中心做輔導工作。但是呢,裡面那些吃寶路的公務員們不能接受我的模樣,有事沒事投訴我,說我太粗暴、太囂張、太魯莽。現在我們組長輝哥跟我說了,如果年底之前我還是這副德行,我可能職位不保……太扯了!我是搞輔導的,又不是形象大使。』
姜維迦一早來到辦公室,將全是煙燻紅肉的三明治丟到桌上,皮革剝落的公事包甩到椅下,翹腳搭在椅背上,認真地思考著。
『我的言行?媽的,明明很得體呀!再說了,我和個案說話的時候有禮貌就行了,對這些窩在辦公室的老油條有必要一樣嗎?』
瞥一眼背後的組長,張朋輝,他稱呼的輝哥,正接起電話並溫和客氣地說:「藥癮關懷中心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姜維迦搖頭晃腦,小聲地模仿輝哥語氣。回過頭,一名衣著整齊,皮膚黝黑,梳妝體面的褐長髮少女站在他桌邊,那是和他同齡同期的同事,周辰,是他少數能談話的好友。她遞上文件夾,疑惑又想笑地問:「小姜,你在嘲諷你家組長嗎?」
姜維迦馬上拉著她的袖子靠近:「周辰,妳說說,我哪兒不像個正常人了?」
周辰大眼看著近在面前的他,尷尬仍溫柔地笑答:「例如你現在揪著我的袖子,還貼得這麼近,其實有點壓迫。」姜維迦才發現,馬上鬆手。「我覺得你很棒啦,很有個人風格,但如果是面對同仁或長官,那還是可以再更溫和一點點。」
姜維迦已經一邊咬著三明治,嘴裡都是食物:「我的轉介績效是全組最高,有什麼公文每次也都是全中心最快上呈,業務能力一級棒的,就是平常口頭禪髒了點,哪兒影響到他們了?去他爺爺的!」
周辰有些沒聽懂他含糊不清的口齒,苦笑著回應:「和同僚相處確實也是職場禮儀,讓長官信任也是一種工作表現哦。」
*
『你說我流氓吧,我也沒真的鬧事;你說我不流氓吧,老實說,我也覺得我和個案們很像,外表看起來都痞痞的,有點邪氣。我只想要用適合我的方式過生活,做我自己,但仔細想想來,周辰說得也沒錯,如果有個和我一樣行為的人這麼囂張搖擺,我估計也想給他一發銀彈金剛臂,這麼說來,我還是試試看吧……至少試試,就先試試。』
姜維迦用手機查了網路上幾條〈如何了解職場禮儀?〉的資訊,還有看了幾支網路上〈三分鐘讓職場同事和上司恨不得請你吃飯!〉的影片。
『我看看……讓同事喜歡的方法:充滿自信,同時謙卑,胸懷智慧,不怕吃虧;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邊,並且在業務上提出可行而聰明的決策,同時不要過度展現而鋒芒刺眼……很簡單嘛!』
於是,姜維迦到樓下販賣機前,和正在投飲料的同事以詭異的語氣說:「嘿,宋珍妮同事,請妳快一點結束,謝謝,否則待會我可能要對不起妳囉,哈。」——被對方以驚恐的眼神看著。
回到樓上,在門口,姜維迦找上一群正在談話的同事,突然跳進去說:「是的是的,我也認為我們應該也要嘗試一下大麻,才能和個案更貼近的想法!」——被一群人都以震驚的眼神看著。
又過一會,他接到輝哥的電話,被問是否已經完成下個月的全局會議報告,他突然想保持謙虛,於是回答:「沒有啦,哈,我只寫了一點點皮毛啦,一點!」——被電話另一端的輝哥以惶恐的眼神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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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下來,姜維迦嘗試了所有他查到的方法,可想而知,效果不彰。
『網路影片最叵信!啊——我在騙誰呢?我根本就不適合做什麼人見人愛,禮貌風度的紳士。我就是個痞子,模仿別人也是東施效顰,邯鄲學步,驢子蹦蹦跳裝兔。可是我真的挺喜歡這份工作的,能助人,薪水穩定,還發揮我的偵探專長以及我對毒品世界的敏銳度,我不想要因為這麼蠢的事情丟掉它。』
正當他坐在樓梯口敲著汽水罐時,一群面色土黃的中年男人經過,並詢問他:「兄弟,你也來上塔羅牌體驗課嗎,要去哪報到?」
姜維迦疑惑:「塔羅牌?這層樓是藥癮關懷中心哦。」
他們也疑惑起來,紛紛拿出手機來,「可是通知簡訊就說地址在這,還是他們發錯了?」
周辰恰好經過,過來確認狀況,告訴他們:「這是裁罰講習課程的一部分,塔羅牌體驗課在下午最後一堂,請先往走廊到底的大教室去,上完前面的課才會有塔羅牌哦。」
待他們離去,姜維迦馬上問:「裁罰講習?那不是連續八個小時,不斷灌輸『毒品有危害、毒品很違法、藥物濫用也是毒』之類的超無聊課程嗎?怎麼有又新潮又神棍又有趣到歪頭的塔羅牌?」
周辰笑著拍他:「哈。高層長官發現我們的裁罰講習出席率太低了,行政罰款開再多,個案不繳也不能凍結帳戶,於是決定雇用外聘的行銷公司幫助我們,包裝我們的講習外觀和內容,想提升出席率,也改善藥癮者在大眾心中的形象。」
姜維迦歪頭:「包、包裝?」
周辰扶著下顎,想了想說:「嗯……更像是『改造』吧!畢竟很多藥癮者都是在固有生活圈沾染毒品的,所以行銷公司主任保留了宣導法規和衛教的基本課程,其他細枝末節都改成有趣的新職業體驗課,給他們對生活本身的新鮮感。譬如這次的塔羅牌,之前還有手作咖啡、木工體驗、塑膠飾品等等的。我覺得比起過往只告知大家濫用藥物不能做而已,現在會告訴大家還有什麼能做了,這樣更明確。」
『保留本質,改造可以更動的部分;比起只說什麼不能做,會說能做什麼……』一盞聚光燈亮起,照在姜維迦原來漆黑的心頭上。他突然抓住周辰,激動地問:「誰?是誰負責的?誰負責改造講習的?」
周辰有些嚇到,但不意外他的激動:「也在對面走廊到底,倒數第二間的辦公室,我記得是一個長得漂亮,打扮成熟的女主任。」
「太攏統了!叫做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
「右眼角下有淚痣,名字應該是許恩妃主任……」
姜維迦立刻抱緊她並直呼:「謝啦,回頭再請妳喝一杯!」拍拍她的頭,接著馬上衝向對面的辦公室。
*
木紋走廊之間,倒數第二間辦公室,門上掛著名牌「紅寶石文創公司.創意部主任,許恩妃」。
辦公桌前,正在沉思工作的女子,儀態端莊文雅。她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輕輕地抬起了頭,視線鋒利。
*
明亮白燈灰牆,銳角寬辦公桌,陶瓷花瓶一朵白牡丹。現代幾何風格的辦公室裡,桌前一端是黑長直髮束馬尾,花貌玉肌,容顏大氣,白襯衫黑皮裙,雙環金手鐲,纖細的頸上掛有幾條細鍊飾,優雅穩重的成熟女子;另一端,則是衣著雜亂,滿面好奇與急迫,年少輕狂的姜維迦。
「有什麼需要我幫助您的嗎?」
姜維迦則搖頭晃腦著,從各種角度在觀察她似的,心裡想著:『哇,我們這種老人和書呆子的聚集地,居然有這麼正的御姐?項鍊都掉進去了。而且真的有淚痣耶,好戳我取向。』
她以禮儀回應:「我是由紅寶石文創公司委派,協助藥癮關懷中心的活動辦理與形象改善的創意監督,敝姓許。如果沒有上述相關的事宜,請允許我繼續辦公。」
姜維迦呼起:「是為了工作!呃,至少……是我的工作。」女子抬起頭,看他輕浮的模樣,眼神失去耐心,但出於禮儀仍聆聽。「妳是恩妃主任對嗎,許恩妃主任?聽說我們那超無趣的裁罰講習都被妳改造得有趣起來了。我剛剛查過,今年的出席率比去年提升了三成,在這之前都是逐年降低的,七年來第一次上升,還有樓下門口新貼的文宣海報,設計得比過去十年像幼稚園美勞作品還好上百倍,也是妳主責的。」
「所以,您需要的是什麼?」
「我在想,如果公家單位自古以來不變的無聊,妳都能改造,那或許,妳也可以幫忙改造一個……『人』?」
許恩妃眼神亮了一些,雙手托著桌面:「什麼樣的人呢?」
「像我一樣,帥氣英俊的人?」姜維迦表情試探,但許恩妃不為所動,他才嘆氣並坦言:「好啦,大家嫌我太暴躁、太粗魯、太輕浮,雖然我是不在乎,但我組長算是有告誡我了,要是年末公司大聚會前沒有改善,我可能就要被在乎這些事情的新長官踢走了,所以才想來找妳幫忙。」
「具體來說,您需要什麼幫忙?」
「唔,比如……如何有禮貌的面對長官及同事?如何不丟我們中心的臉?還有……如何讓人相信我是個助人工作者?」
「很抱歉這麼問,但端正外觀、行為和禮儀,有困難到需要他人幫忙嗎?」
「哎,妳想到的『正常』和我想到的『正常』都不是同一個畫面。我小時候被環境教導,是暴力才能解決一切,走路要搖擺才不會被看扁,身上掛著刀才能讓人知道危險,現在我要接觸這些養尊處優的溫室花朵,我怎麼知道怎麼做才對!」
許恩妃靜靜地觀察了他一會,維持禮貌的嘴角上揚,但搖頭回答:「很抱歉,不在我的業務範圍的事情,請您另請高明。」
姜維迦幾乎是從椅上跳起來:「拜託啦!我已經嘗試過各種方式了,但連演都演得不像,拜託妳教教我……不,是救救我啊!」
許恩妃仍搖頭:「職業和一個人的性格相輔相成,若你的性格不適合工作的職場,那也算是一種『不適任』。」
姜維迦眼神飄忽了會,突然又變得自信:「不然……不然這樣如何?妳幫助我,我也來幫助妳。」
許恩妃看向他,眼神盡是不信任與疑惑。
姜維迦開始環繞辦公室,面色一副勢在必行,開口說道:「旁邊那麼多大辦公室,妳堂堂一名主任,卻選了最小的獨立空間,為什麼?因為小空間更有安全感!聽說鮮少有同事來找妳交際,但妳外貌和能力分明都很出眾,為什麼?因為妳習慣把靠近妳的人都推開!一個人的專屬空間可以反應他們的內心,這裡外觀上整潔無暇,桌面沒有任何照片或紀念品,但我猜妳身後的櫃子和抽屜裏頭應該很雜亂吧?綜上評估,妳內心封閉,不相信他人能走進妳的內心,所以避開他人,推開他人,製造自己沒有在乎的人的形象,沒有期待就沒有受傷,要是妳真的喜歡這樣,那我也沒意見,但我看出來妳的目光之中,還是期待著被理解,想要與人交流,希冀交到知音一樣的摯友,所以,就由我狂放又開朗的天才個管師來幫忙妳,改造妳那保護自我過頭的悶騷性格,成為對自己更坦誠的再造淑女!」
許恩妃沉默了一會,隨後輕輕一笑:「姜個管師,首先,我的私生活與你無關。其次,你推理的沒有一條是對的。」
「好啦!我是在亂耍帥,我錯了。」他立刻認錯,也堅持:「但至少妳是個不畏懼工作挑戰的人,那可以把改造我當作挑戰呀!感覺會很有趣耶,或者妳可以把我當小弟使喚呀,要我幫妳泡咖啡嗎?加不加奶精?吃羅宋湯嗎?我會加酸奶油哦?」
「我只接受公司委派的任務。而你,應該把你所謂觀察人的能力用在服務你的個案上。」
「可是我已經發揮我福爾摩迦的神探功力來說服妳了耶!」
「真是遺憾。」許恩妃冷冷地回答:「如果你需要改善你的行為,你應該好好觀察自己,透過他人的反應來知道是否得當。」
姜維迦低下視線,無奈地點了點頭,「妳說得對,但我想讓妳知道,我嘗試過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我想……哎,謝謝妳聽我說了這麼多。」離開辦公室前,姜維迦回頭說了句:「至少,很高興在這能見到改造了無聊講習的人。」
關上門後,許恩妃繼續辦公。五分鐘過去,她突然停筆,椅子稍微向後,看了看乾淨無瑕的桌面下,堆得滿溢的雜物。
拉開抽屜,裡面是碎裂的相框,泛黃的照片,還有一些毀壞的紀念品,在底下,還有從未開封過,從老家進來的信件。
她望著天花板,良久,拿起電話,撥給了對面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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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姜維迦來到輝哥桌旁。他拿著一封信,抿著嘴低聲地說:「嘿,輝哥,有事情想要和你談談。」
輝哥裁抬起頭,電話就剛好響起:「我有電話,待會我再找你好嗎?對面辦公室昨天有人說要找你,你先去幫我確認一下。」
姜維迦揚起眉頭,搖搖晃晃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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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維迦在對面辦公室區,這是一條長走廊,每間都是獨立辦公室,他想不出有誰找他,也不知道能有誰會想找他。
正當他還在猜想時,背後傳來昨日才聽過的成熟女聲:「姜個管師。」
他立刻回頭,果然是許恩妃,但他不明白:「妳找我?也好,被一個大美人歡送也不錯,辭呈就在我手上,正要給我組長,但他叫我先來不知道要找誰。」
「是我,我必須告訴你,你的辭呈得暫時收起來了。」姜維迦退了半步,許恩妃接著說:「昨日下午我接獲一位長官致電,告知我藥癮中心的新高層不希望在年末前有人提前離職,但也不希望有任何不符合中心形象的人影響職場風氣與中心形象。因此委託我,協助你改善你在職場上的言行舉止與儀態。」
姜維迦有些驚喜:「真、真的?妳說……」
許恩妃說:「從今天開始,我會擔任你的形象督導,協助改善你的一切言行舉止,直到符合本中心的規範與督導的要求。」
姜維迦隨即開心得手舞足蹈,還將辭呈信甩到地上:「呀呼——他媽的讚啦!」但看了眼許恩妃嚴肅的表情,馬上給自己輕輕地掌了嘴,並默默恢復立正站姿,「我是說……耶比,我們要做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