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女子天主學校從小教堂窗口飄散出合唱團優美聖歌。
純潔的悠揚歌聲穿透力極高,即便如此,歌聲鑽到體育館地下室時幾不可聞,只為儲藏室裡曖昧糾纏的兩人增添幾分悖德刺激。
長髮黑蛇般披散在體育軟墊上,黑暗與灰塵氣味在器材室內瘋狂攪拌。
「艾湄……」
口中含著她的手指吸吮,短髮少女抬起水霧迷濛的雙眼看向躺在軟墊的纖瘦人形,氣窗透入微弱光線,短髮少女瞳孔猶如夜梟般明亮。
「我愛妳。」她顫抖著解開長髮少女領帶,對方衣襟敞開露出精緻鎖骨,這幕昏暗的美色極能激起人類嗜虐心裡。
「Pandora,」名喚艾湄的少女輕啟雙唇,慵懶地抽回被舔溼的手指。「如果世界是一座大鳥籠,妳選擇當哪種鳥類?」
「鷹。」毫不考慮的答案。
扣住艾湄纖細手腕,將整個人壓入海綿墊,Pandora強勢地舔吻長髮少女頸子。
艾湄五官毫無變化,被動承受來自同性的侵犯動作,牙齒一分一分加重力道反覆啃咬細嫩皮膚,短髮少女嘗到血腥味,更加興奮了。
「妳哥哥離家出走了,妳卻這麼開心?」她閒聊似的開口。
伸手撫著Pandora剪得極短的頭髮,很刺手,叛逆的化身。吻咬著黑髮少女的Pandora乍看之下宛若俊秀少年,戴著彩色隱形眼鏡的眼睛流露出紫藍魔魅眼神,她狂熱捕捉少女若即若離的冷眸,一縷黑髮沾著櫻唇,在悶熱的儲藏室裡,她的表情依然靜謐,艾湄彷彿成為那些工具的一份子,還是故障被堆到角落遺忘的那個。
「妳什麼時候對我哥有興趣?」Pandora不悅地皺起細眉,扣著艾湄小巧下巴質問。
旖旎氣氛瞬間沾滿灰塵,儘管Pandora不認為今天能做到最後一步,但她現在真的是完全敗興了。
學校裡有些死三八老是拿她那只有殼子還像個人的哥哥妄想少女漫畫劇情,甚至有些不長眼的白癡企圖讓Pandora代傳情書,被她紛紛教訓後才消停了些,Pandora以為艾湄不可能是那群蠢貨的一員。
「沒什麼,忽然想起來妳那個還滿有名的哥哥,有人聊到他有一陣子沒來上學,八卦都傳到我們這間女校來了。」艾湄打了個呵欠,有點疲倦,沒同意Pandora的親密行為,但也不掙扎反抗,冷漠的態度讓Pandora更加著迷。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Pandora,雖然我是不分,還沒想過要當誰的婆,不然妳來當我的好了。」艾湄歎了口氣,她用了個對一般高中生來說太過偏門的術語,Pandora愣了下。
同性戀,蕾絲邊,這些詞彙Pandora毫無興趣,她喜歡對女孩子下手,卻從來沒想過把自己歸類到某個族群,也沒想過尋找「同伴」,她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只不過男人特別噁心而已。
「不要老叫我那個娘娘腔的名字!」Pandora怒氣沖沖抗議。
無論那未曾相識的大哥生得如何,衝著他給這小帥T取了個令人絕倒的英文名字,艾湄記住這個奇葩人物了。「名字就是名字,何必那麼計較?既然討厭怎不換一個?」
Pandora囁嚅半天,還是沒能說出為何討厭卻不更改英文名字的原因,原本學校也不時興稱呼英文名字,不過Pandora更討厭印在證件上的本名,這一點艾湄和其他人倒是知道的,畢竟Pandora在學校裡也是名人。
「妳到底怎樣才肯和我交往?」俊秀小帥T契而不捨索取著艾湄的承諾。
相對Pandora特立獨行的叛逆外表,艾湄只是一般常見女學生,柔順的黑長黑髮,校服整齊地貼合著她纖細青春的線條,手上不時挾著一本書,說話細聲細氣,十足十的乖巧,成績中上,帶著點格格不入的書呆子氣,這樣的她會吸引Pandora在意料之中。
好可愛的一頭小鷹,也不理會什麼規矩,帶著爭奪血肉的烈性就這麼闖到身邊來,說愛就愛。
Pandora真的喜歡女孩子嗎?還是她討厭男人才做出這副行徑?理論上這可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艾湄研究蕾絲邊這類少數族群時發現兩者經常被混為一談。
專家文章指出青春期對同性的親密行為和情感依賴可能出自對性的好奇或叛逆心理,不見得代表真正的性向,或許這個年紀就是會隨便衝動地喜歡個什麼人或什麼東西,為此幹出一些蠢事。
對於生活中的麻煩,艾湄往往不吝於花點心思拆解。
不過,為何Pandora認為艾湄無力反抗她的攻勢呢?這副外貌氣質的妙用還真大,為了不辜負Pandora的期待,艾湄順勢表現柔弱的一面。
「可以啊!我討厭學藝股長,如果妳可以整倒她,我就和妳交往。」艾湄掙開Pandora的束縛,起身整理儀容後氣定神閑提出要求。
「妳有點像……」Pandora嘴唇蠕動,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吞下模糊的字眼,不想提起討厭的人。
「什麼?」艾湄沒聽清楚。
「剛剛的問題,妳又想當什麼?」
巨大鳥籠。
Pandora對艾湄的提問產生興趣。
「下次再說。」艾湄推開儲藏室門,清新空氣瞬間湧入。
正常的世界太過耀眼,有人會因此狂躁,艾湄卻像是被一點點抽走血液一樣放輕了呼吸,必須走回人群提起的腳步比掙脫Pandora的騷擾感覺更令她疲累。
短髮少女追上去扣住艾湄能用兩根手指輕易圈握的纖細手腕,好不容易發現的有趣獵物,Pandora勢在必得。
「妳的要求,我一定辦到。」
「那就這樣吧!」
黑髮少女乾脆地離開,Pandora輕嗅指尖若有似無的少女體香。
她的眼光沒錯,乖巧內向的艾湄果然有另一面,對方毫不介意展露的邪惡立刻攫獲Pandora的心,同時冒出同謀的私密興奮。
她忍不住想碰觸對方身體,要求艾湄的特別回應好延長這股興奮,確定兩人的關係,繼續追逐下去糾纏得更深。
倘若Pandora是有尖喙利爪的食肉鷹,艾湄抓住她的心,這個黑髮少女又是何種怪物呢?
回想剛才的對話,Pandora有些後悔,過去為了引起艾湄的注意不小心說了太多私事,本想減低她的心防,結果反而讓艾湄記住她的家庭成員。
管他的!好不容易找到的有趣獵物,死老哥離家出走也好,至少那色魔不會知道艾湄的存在,女校還真成了某種聖域。
黑暗又精緻的死亡香味。
舔著食指關節,Pandora意猶未盡,那雙手在臨摹孟克作品時,也帶著和名畫相仿的蒼白,不愧是她喜歡的類型。
「兄妹口味太接近也不是件好事。」
艾湄一看就像從小活在保護傘下的女孩,只有溫室能養出那種冷傲壓抑的特質,放在天主教女校裡活脫就是禁欲乖巧的蝴蝶標本。
不過,她們都心知肚明一件事。還不夠--飢餓會讓她回來找Pandora索取滿足,只有她能看穿艾湄,那具偽裝無害的靈魂渴望不平凡的吶喊。
哪天折斷黑翼鳳蝶的翅膀,用力地握在手心,讓艾湄知道,誰是她真正的主人。
※※※
世界上最兇狠的野獸,是弱者。
心中沒有真實同情的生物,是弱者。
弱者團結追求正義,強者在監牢中孤獨一人。
艾湄撐著下巴,用兩根手指熟練地轉著自動鉛筆,筆身在掌根巧秒地旋轉著。
歷史老師正在黑板上專心寫重點,紙球從四面八方飛向某個齊髮女孩,有的打在身體上,紙球擊中頭部便響起許多正中紅心的竊笑聲。
臺上大人一定知道背後發生什麼事,否則不會如此「專心」。
這時艾湄倒認為上課時間有點價值了,起碼歷史老師活生生示範了人類的歷史,以及成年人社會化為了保住工作謀食該怎麼表現。
攻擊時機抓得很巧妙,齊髮女孩凝神提防時一切正常,偶爾聽見幾句「母豬」、「白癡」的嘲笑,但當她轉開視線瞬間,紙球卻又再度飛來,明知動手的人是哪幾個人,若真要計較起來,只怕事情會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地步。
被瞄準的少女叫林之眠,是艾湄班上的學藝股長,也是目前最不受歡迎的班級敵人。
有些犯罪者毫不在乎地將親人殺掉,因為對方囉唆、打小孩、表現白癡得令人難以忍受。
或是太過無聊。艾湄想。
沒有人替傷害靈魂的罪行定下徒刑,在冰上腐爛的種子,怎麼會發芽呢?沒有愛的話,只是有血緣的陌生人。
人為什麼可以那麼殘酷?
不是你們的錯,是環境讓你們只知道殘酷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拿刀捅人心臟,或是用惡毒眼神和句子撕咬獵物,都是為了得到快樂。
筆尖在紙面上方書寫著看不見的字,少女微笑了。
艾湄無法譴責這樣的行為,因為她也樂在其中,而且不會留下把柄。
下課鈴聲響起,第四節課結束,教室內外充滿吵鬧聲,女孩們或坐或站,三三兩兩集合成小團體預備用餐,不去探究細節的話,少年少女臉上都帶著純真笑容或簡單的平靜。
誰是伊甸園裡的毒蛇?
艾湄轉動視線,輕輕掃過靠在窗口的Pandora。
一手撐著臉頰,手肘抵住桌面,艾湄拿出三明治小口咬著,她側頭饒有興致看著千篇一律的走廊,就是不理會Pandora殷切期盼的視線。
午休中,藉口上洗手間,艾湄走進廁所,從廁所窗戶望下去的景色正好是資源回收處,壞孩子們都知道的死角。
班上的學藝股長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林之眠,和知名畫家林風眠只差了一個字,之字在古代相當於阿,並沒有特別涵義,因此名字只含了一個意思。
不祥的名字,艾湄曾這麼想,「眠」令人想到死亡,死亡也是永遠的安眠。
或許是名字帶來的影響,林之眠十分安靜,班會時也是羞澀地匆匆報告完就下臺,教室佈置大半都來自她的巧手,大家都有許多理由婉拒課後還得來學校忙些和升學約會無關的瑣事。
艾湄居高臨下,林之眠曝露在她的視線中,一無所知,陷入困境。
可憐的小羊被圍在水泥磚牆前,領帶不見了,胸前敞開,在女孩隱忍的淚水中,一個帶頭女學生強行扯下她的裙襬,其他人鬆開對林之眠的壓制,搧了她幾巴掌後揮舞著搶奪到的內褲嘻笑揚長而去。
純淨的白色一閃而過,女孩蜷縮成一團,恐慌得動彈不得。
世界上再怎麼卑愴的形容,都沒有那抹白色哀愁,被迫暴露在空氣中的私密衣物將會變成這些強壯好鬥的女孩子記憶裡的戰利品,慶祝狩獵成功的話題會在她們之中熱切討論兩天,然後變成簡化破碎的淫穢流言灑向附近的學校。
這個年代手機和網路社群還不發達,霸凌這個詞彙尚未出現,打架鬧事吸菸喝酒是爛學校流氓混混專利,公立明星高中和昂貴私校的好學生們圍獵更加隱蔽,但不影響林之眠被一步步逼到極限,崩潰啜泣。
艾湄輕咬食指關節,注視這一幕直到巡邏的女教官脫下制服上衣將泣不成聲的林之眠遮擋扶走為止。
枯葉紛落,世界籠罩在巨大的聾啞中,艾湄徒然伸出手,並無摸到鳥籠的細鐵絲。
「還不夠。」她說了這句話。
※※※
艾湄望著切開幽暗天空的黑色樹枝,上方彷彿仍懸掛著一截虛幻童軍繩,正隨風幽幽晃動。
黑色長髮被風吹向一邊,纏著她的脖子輕輕絞緊,天邊一點蛋白灰藍,像畫刀沾著顏料狂肆過的痕跡。
拉開被風吹成黑蛇的髮,她將長髮束到腦後,變成一把清爽的馬尾,艾湄環胸站立。
兩個星期前,這棵行道樹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如今只剩三兩行人一無所知的通過,好奇地看著站在樹下一動不動的制服女學生。
人生幕起幕落總是回歸驚人的單純,幾C.C.精子和活塞運動,一條十元童軍繩,將人生從零推向萬花鏡,又拉回無痛的永眠。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點不如意的事情就想不開,草莓族受不了壓力,就選擇死亡作為逃避……」
一道稍嫌尖銳的嗓音響起,來人攬住艾湄的腰,下顎擱在她的肩窩。
「妳對她做了什麼?親愛的Pandora。」艾湄咂咂嘴,乾燥唇瓣從內緣浮起淺而明亮的玫瑰紅。
「只是找幾個哥兒們和她『約會』而已,有意思的是學藝股長一直哀叫妳的名字。」一隻手由下往上扣住艾湄細白脖子,玩笑地收緊,Pandora笑嘻嘻地說。
「功課壓力,感情問題,同儕欺負,不只是壓死舵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是砸死駱駝的好幾擔磚塊呢!不過這些都不是學藝股長逃避的原因,妳很清楚對不對?」Pandora將一口二手菸噴在艾湄腮邊。「面對一場絕望的愛情,誰都會想逃跑。」
「是這樣嗎?」艾湄溫吞地反問。
美工刀陷入皮肉,冷酷地拉開一條溼潤紅線,Pandora嚇了一跳,抱著滾出血珠的手臂跳開。
「嘿!別生氣。」
Pandora,漂亮卻空無一物的盒子。
艾湄聳聳肩,轉身離開。
「等等!妳不是答應過要跟我在一起……」後方傳來Pandora慌慌張張的質問。
「女生愛女生,真噁心。」
Pandora認為艾湄在溫室中長大,這是事實,但她不明白,一對形象良好收入中上願意替她兜底的父母給了艾湄多大底氣,她大可像堡壘一樣靜立著,等待成年後法律賦予的更多自由,不會因或大或小的恫嚇誘惑露出破綻,甚或委屈求全。
說到底,艾湄不需要被認同也不怕被孤立,她能接受的心力付出範圍頂多到收支平衡,不擇手段將她強拉上賭桌的不是Pandora,反而是眾人眼中毫無背景的墊底小蟲林之眠,既然如此,她就得接受艾湄不管遊戲規則的後果。
落葉翻滾著,一面是美麗光滑如少女肌膚的表面,另一面則像無數血管,一片紅褐色的皮肉,林之眠上吊自殺的樹對她說了一句話。
--妳該走了。
到哪裡都無所謂,但要去哪兒呢?這個世界大大了。她用眼神問那片葉子。
正面往南,背面往北。
所以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