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就叫『荼蘼』,是朵只在夏日綻放,死在入秋的白薔薇。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留袖新造了,請記得,『百花屋』不養閒人。」
「是的,翠雀花姐姐。」
***
酉之刻的吉原五光十色,不少特殊的店面選在此時營業,懸掛在外的旗幟與燈籠專屬「百花屋」最為突出。
透出暗紅色燈光的窗格內,坐落著數位盤著髮髻、梳起立兵庫努力招客的遊女。
她們臉上塗抹淡淡的胭脂,和服上的振袖縫繡著盛開的花卉,明明百般不願意卻還是強裝微笑。
在這惡劣的世代下,即便百花屋的藝妓們各個身懷絕技,論琴棋書畫絕不比男性遜色,可她們仍只能做低自己身份,跪坐在無知的紈褲子弟身旁酌酒陪笑,在達官顯貴面前逆來順受。
對男人來說她們不過是商品,是個只要花錢就能一親芳澤的商品。
但在眾遊女之中,為屬「花魁」地位最高。
荼蘼從小就服侍在百花屋首席花魁翠雀花身旁,她對荼靡百般呵護。
雖說耳濡目染下他也學了一身技藝,但若要成為花魁仍得從最末尾做起,這就是百花屋,人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沒有人希望荼蘼踏上她們的路,可他還是毅然決然的走上這條不歸路。
荼蘼一出道即成為百花屋中最搶手的遊女。
理由很簡單,他是男性,卻有著堪比女性華美的容顏,比起其他遊女他能進行的玩法更多,而且也不用擔心懷孕,也因此他見識過更多骯髒的事。
面對無數變態嗜好的顧客,他無比心寒,明明都是男性,為何他們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慾望,當他們聽到荼蘼是男性後,性慾反而更加高漲。
荼蘼只能任憑他們蹂躪自己的身軀,肆意在身上留下污穢的痕跡。
他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像翠雀花一樣的花魁,但一方面又想著擔任遊女是不是能讓百花屋的其他人輕鬆一點。
然而就在荼蘼被告知能成為花魁之時,他發現了手上的紅瘡。
他慌了,他發了瘋似的想要把瘡搓揉掉,然而並沒有用處。他努力的用振袖遮掩,可癥狀不斷惡化,那如花般潔白的面龐彷彿被蛀蟲咬嚙過般,長滿了鮮紅的傷口。
他的身體日漸虛弱,再也沒有人會指名他,荼蘼的盛夏已過,是翠雀花扶養他長大,是翠雀花把他當兒子細心照料,他卻再也無法報恩。
一個沒有身份、染上梅病的人,要如何在這混亂無比的江戶生存呢?
百花屋是荼蘼唯一的歸屬,離開了這裡,他什麼都不是。
自那之後,荼蘼每晚只是望向窗外的月亮,誰都不予理會。
他嚮往著輝夜姬的故事,他希望那富士的不死之煙能燒去身上的污穢,他希望十五月上的天人能帶著他抵達幸福的蓬萊鄉。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可翠雀花卻堅持讓他留在百花屋,大家都斥責她不守規矩,可礙於首席花魁的身份誰都不敢吭聲。
***
某個明月如鏡的夜晚,荼蘼意外接到了指名,他重新坐於鏡前梳妝,可一看到臉上的紅點,他顫抖著塗著胭脂,越塗越厚,越塗越厚,但再厚都遮不住臉上的瘡。
他不希望以醜陋的面容迎接任何人,他怯怯的詢問前臺能不能請對方回去,可得來的只是鄙視與責罵。
「搞清楚,百花屋不養閒人,你不接可以,那就給我滾!」
荼蘼自知理虧,只能低著頭默不吭聲的坐回房間。
到底是誰會指名這樣的自己?
這個疑問很就得到了解答。
一個俊俏的男子走入他所在的包廂,荼蘼用振袖遮著臉,用衣服間的縫隙觀察著眼前的人。
「荼蘼花的白,不是靠凡物妝點出的偽物。」
他試圖撫上荼蘼的臉頰,可荼蘼如同反射般迅速的躲開,像隻受驚嚇的小貓躲在了角落。
「老爺...對不起...妾身是男兒身...而且很髒...」
對方並未生氣,只是靜靜望著窗外說道。
「在這世界上每個人身上都是髒的,沒有孰高孰低之分,有人因為外在遭鄙夷,有人因為名聲受詆毀,有人因為存在被否定。」
「但請仔細想想,你大可以擔任妓夫,為何你會選擇主動擔任遊女呢?是翠雀花強迫你的嗎?」
「都不是,是你的溫柔,你希望能分擔百花屋其他人的苦痛,便選擇用你那脆弱的身板走上最艱苦的道路,這樣的你,很美。」
「我...」
空洞的甜言蜜語荼蘼聽的多了,可眼前的男人卻有著讓人不自覺想相信的魔力。
「你對於百花屋的恩已盡,而你的年華也是,花總會凋謝,可你想不想在這濁世最後醉舞一曲呢?」
「什麼...意思...」
「我希望能不讓荼蘼花孤苦凋零。」
男人伸出了手,荼蘼仍舊猶豫著。
「我不希望給你無法拒絕的選擇,可過了今天我就得走了,你活不到我下次到來。」
「老爺您...到底是誰...」
「我?我想想...是個想在這被龐大絕望籠罩的世界裡,徒勞的給予人們渺小的希望,是個愚笨的傢伙喔。」
不等對方反應,荼蘼的手搭了上去。
霎時間,男人的背後生長出漆黑的羽翼,房間內飄散著無數飛揚的羽毛。
迎接輝夜的天人來了嗎?還是來取自己性命的閻王來了嗎?
男人用手輕輕拂過荼蘼的臉頰,臉上突起的異樣感瞬間消失,身體的不適逐漸消散,此刻的荼蘼彷彿回到了最佳的狀態,全身輕飄飄的。
「走吧,讓我們舞出比花魁道中更華麗的舞蹈吧!」
男人揮動翅膀跳出窗外,荼蘼毫不遲疑跟了上去,他的身軀被一股溫柔的風包裹著,如同落葉輕輕落在水面。
清脆的木屐聲在地面激起一陣漣漪,原本嘈雜的街瞬間安靜了下來。
荼蘼詫異的看向四周,只見不遠處有一群人浩浩盪盪的走在街上,大多人都帶著面具。
帶著狐貍面具的露出半張臉吹著竹笛。
帶著鬼面具的裸露上身賣力的敲著太鼓。
帶著斗笠用長髮遮擋的專注的拉著三味線。
只有最前方的眾人沒有帶著面具,如自己一樣穿著不同圖案的和服,但她們臉上沒了以往的悲傷,反而開心的手持藝妓扇隨著節奏舞動著。
「去吧,跟著她們。」男人輕輕推了下荼蘼的背。
「我們會去哪裡?」
「很遙遠的地方,那地方不會有苦痛,而是大家一起幸福生活的蓬萊鄉。」
荼蘼踩著木屐快步跑去,眾人沒有排斥他,而是為他讓開了一個位子,他接過某個人給出的扇,緊緊握在手中。
隨著渾厚的太鼓聲,荼蘼學著翠雀花姐姐的動作,雙手平舉優雅的搖扇,扇面打開的一瞬,身體彷彿放開了一切,任憑音樂引導著自己的身軀。
唱啊,唱啊,歌唱啊。
唱出這不甘消逝的青春年華。
舞啊,舞啊,舞動啊。
舞出這不願終結的盛夏時節。
花落不問歸期,只問是否曾盡情綻放。
飛揚的振袖在空中舞出如花盛開的模樣。
大家數著拍子隨著鼓聲節點拍了拍手,如同煙花不斷在空中迸裂開來的聲音。
隨著音樂進入高潮,所有遊女不約而同的唱起同一首歌曲。
這不是屬於吉原遊女的哀歌,而是眾人用來反抗生活的吶喊。
生活苦啊,可那又能怎麼辦呢?不如將苦悶一曲唱罷。
生活煩啊,可那又能怎麼辦呢?不如將煩悶一掌拍散。
隊伍逐漸離開百花屋,荼蘼充滿留戀的看了一眼,隨後低聲說了句謝謝,繼續向月前行。
這首歌隨著她們的傳唱永不停歇,少年少女們的盛夏永不終結。
***
翌日,百花屋的所有人都像沒發覺昨夜發生的遊行一樣,依舊過著如往常同樣的生活。
只是荼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上掛著笑容,永遠閉上了眼。
可他身上消失的瘡,又彷彿說明這一切並不是夢。
他的床邊放了一朵白薔薇,無比潔白,看起來充滿活力,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