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山的孩子:
從無人的夢境中醒來。
或者應該這麼想,在人類口語中所謂的「醒來」,或許只是從其中一個夢境穿越走進另一個夢境的瞬間。而對於總是在感嘆生命短暫的人類而言,這一夢一醒或許就已經足以詮釋他們一生。
那麼……對於一名妖怪而言又如何呢?
唉,又是一個難解的問題。
雖然意識清醒時可以由自己決定該往何處去、在何處駐足,但是當意識陷入沉潛,眼前所見都化為如夢似幻的虛影後,就連她也不知道下次睜眼的時候究竟會出現在何處,又會見到什麼樣的景象。
只不過……在模糊印象裡,自己很少見過這樣的畫面。
沒有城市的氣息、沒有人類們所搭建成的水泥方格塊、沒有在路上呼嘯而過的各種鐵殼載具,甚至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層疊蒼翠如屏風般的群山,直立頂天的巨木,還有不知源頭從何處而來的潺潺流水。
霧氣濃重,就算睜大雙眼也只能看見模糊的殘影,豎耳細聽,落葉與枯枝鋪綴的地面傳出各種細碎的腳步聲,潮濕的水氣在鼻尖凝成水珠滑落,有股搔癢酥麻的感覺。
或許漸漸熟悉人類的軀體之後,自己也開始習慣於以人類感官思維去感受身邊周遭的一切。細小的雨絲從空中飄散,拂過樹梢和葉片,最後滴落在草葉與土壤中,那些全都是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同時自己也同樣能夠見到,人類眼睛所無法察覺的事物。
所以眼前互相牽著手孩童模樣的「某物」,或許更像是留存於此處未曾散去一縷意識。
「你們是……?」
兩個孩子般矮小的身影同時歪過頭,沒有回應自己的話。
「你們迷路了嗎?」
看來無法透過交談的方式理解自己的意思,至於是出於他們無法理解自己說出的語言,還是他們的溝通方式和自己的認知有所差異,這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身上的裝束和自己印象中的人類並不相同,繡著各種不同華麗的花紋和綴飾,脖子上掛著由橢圓珠子串成的首飾,腕上也戴著做工巧妙卻仍有幾分自然荒野粗獷氣息的手環。
很顯然,他們和城市裡的那些人類並不相同。
至於能不能夠溝通,或許應該先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具有實際思考和判斷,以及做出反應的能力。
可以確信的一件事情是,他們似乎並不懼怕自己,因為從剛才到現在,他們只是一直杵在原地,呆愣著看著天空,然後歪著腦袋看向自己。沒有慌張失措的動作,也感覺不到害怕畏懼的情緒。
他們不是人類,而是山靈。
或許是本身孕育了各式各樣生靈的緣故,山靈有很多種不同的形貌。他是山的信使,為其傳遞各種不同的消息,會出現在各種不同地方,以不同身姿出現。
山越大、越高聳,其中蘊含的山靈往往也越多。
只不過山靈通常並非人形,而更多以動物的形象出現,自己會見到這種模樣的山靈到底是一場巧合,又或者是山試圖以這種形式告訴自己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自然的意識並非像人類會藉由語言和文字來訴諸,沒有明確的概念、沒有絕對的意涵,正如山靈那般,祂們無處不在,卻又不存在一個完整的意象,每個山靈所代表的,充其量只是眾多意識中的其中一種。
雖然名為意識,卻又和幽靈的不全然相同。當他們穿過樹叢,可以聽見樹液震動的窸窣聲;當他們渡過清澈的溪水,也會濺起水花點點。祂們的形影飄忽,卻也並非全然沒有實體。
……要跟著祂們嗎?
山靈的立場往往微妙,越是去認真思考,就越難理解祂們的行為和想法。想想也不難理解,相較於人類慣性的「邏輯」,祂們的行為本身趨近於所謂的「感受」。就算沒有言語也沒有文字,但是身體五感所感受到的一切,透過肢體表現的動作,都會自然組成某種別樣的涵義。
或許祂們也只是恰巧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邊而已。
本來還試圖撐起手中的傘,卻發現傘蓋的骨架並不適合枝葉茂密的林道,沒走幾步就會磕碰到伸出的樹枝,又或者是垂落的爬藤。
祂們看著自己的動作,似乎有點迷惑,像是意會到了什麼似的,從長滿綠苔大石頭旁的植物上折下了一片葉。巨大的葉面彷彿雨傘的傘蓋,細長的莖則猶如傘柄,隨後將祂們手中的「傘」遞給了自己。
「給我的?」
明知道祂們並不會回應自己,卻仍然像是自問自答般地學祂們歪過腦袋提出了心中的問題。即使祂們無法理解言語中實際的意思,但依然可以從上揚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感受到自己的想法。
重點不在於「內容」為何,而在於「傳達」內容的舉動本身。
祂們維持著雙手舉起葉子的姿勢,似乎還有些興奮地墊起了腳蹦跳了兩下,看起來確實很希望自己能夠接過那片巨大的傘葉似的。或許這也可算得上是,山靈對自己提出一種「邀請」嗎?
嗯……那就這樣子吧。
如果是人類的話,可能會對山靈這樣不可思議的奇妙存在感到不解和困惑,甚至覺得害怕。不過該說是妖怪比較豁達嗎,還是說自己其實比較不在意這種事情呢,恍如雨絲也經常會在一些不合時宜的日子飄落,身為雨妖的自己也慢慢習慣於這種隨興而至的發展。
雖然山靈總被人類認為喜怒無常,並不是一個適合相處的對象,但其實山靈的意識始終與山同在。即使是自己這樣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只要不去觸怒、不失基本的禮數,山對身處其中的事物都會表現出相同的包容。祂更像是藉由這一切去靜靜注視著生命的周而復始、去等待時間與季節的遞嬗流轉。
所以面對著山靈時不必去揣測祂的意圖,也不需要做一些刻意的舉止,只要順其自然就好。山靈雖然不會說話,但依然能感受得出情緒的波動,也會用各種方式去傳達其意識。
自小小的掌中接過臨時的傘,便算是對祂們的邀請做出了回應。
靜謐的山,人跡罕至的道路凹凸不平,沿著溪逆流向上的水路反而是最容易行走的路徑。也幸好雨下得不大、溪流並不湍急,雨點灑落溪水,像是掉在了曲譜上的音符,蜿蜒、柔和地融入了流勢之中。
越往深山,皮膚感受到的涼意就越重,從山上飄散而下的霧氣,像是一件輕柔的薄紗羽衣。透過薄霧所見到的景物顯得格外模糊,看不清、也摸不著。
祂們在薄霧中穿行,有著異於人類的輕靈,彷彿微風托住了祂們的身軀。或許是因為體諒自己的步伐並不快,每經過一段路程後祂們便會停下來回頭看向自己,手中傘狀的巨大葉片隨著他們的腦袋規律地左右搖晃,不知為何,看起來似乎很開心的模樣,又像在為水流的聲響打著節拍。
不會催促、也並不伸出援手,祂們只是安靜地看著、等待著,等到自己跟上祂們以後,便會繼續向前走。沒有談話、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還需要多久的時間,但情緒卻異常的平靜,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牽引,即使不需要那些外在的交流,也同樣能夠確信,只要跟著祂們的足跡向前就好。
或許是過於習慣人類的環境吧,雲霧繚繞的山徑中,就連時間的流逝速度也顯得迷濛。到底經過了多久呢?沒有了繞圈的指針和屏幕上不斷變化的數字後,就像是失去了判斷時間流逝的基準點。
或許由一位妖怪來講述這件事,多少也有些違和吧?
翻過巖壁後,視野突然開始變得開闊起來。眼前是人類城市中不可能見到的巨木,那一圈樹幹,不知道得要串聯起多少隻手才能夠環抱得起來。不過此時它靜靜地橫躺在了地面上,沒有人能告訴自己它所經歷的歲月風霜,也不知究竟是自何時倒下。
巨木的葉片已盡數凋落,只留下堅實的樹幹。雖然如此,卻依然能想像它曾經的枝葉有多麼茂盛,模樣又如何挺拔。
然而就連這樣的存在,也終究敵不過時間的經逝。
它是如何倒下的?在它轟然倒下的那刻又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景?
沒有人看到,只有山默默見證。
傾倒的枝幹覆上了綠色的苔癬和地衣,長出了蕈菇和蕨類,就算本體已經不再具有生命的跡象,卻不代表至此失去了所有的生機。新的生命從凋亡的身軀中萌發,妝點各式不同的色彩。
枯葉和泥土混著雨水,飄散著一股特殊的氣味。
此時有聲音隨風飄忽而來,恍若動物發出的啼鳴,卻又隱約能感覺得到抑揚起伏的音調。音符拼湊成音節、音節組合成為旋律,最後逐漸成為一段能夠透過鼻音哼唱的「歌」。薄霧中沒辦法聽清楚歌聲的旋律源自從何,它像是被山所銘記的其中一段記憶,又像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不斷傳頌至今的曲調。或許它也曾在誰的嘴裡被哼唱過,又或許它本身就是出於自然本身的旋律。
樹幹後方再度出現了兩道身影。
……並不只有兩道,三、四……更多、更多的身影,他們從霧氣中、樹叢後面、踏過溪水中的石塊、或者浮現在空中的乾枯枝幹上。從數量上看來,這簡直可以看作是某種奇景,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但冷靜下來觀察周遭山靈的情況就會明白,祂們沒有任何敵意,甚至絕大多數的視線都不在自己身上。或許祂們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出現齊聚在了這裡,而恰好是反過來,是自己走進了本屬於他們的世界之中,是被祂們所承認,所以才能夠踏入屬於祂們的領域。
就像不是所有人類都能夠感受到妖怪的存在,對於他們妖怪來說,也同樣也有無法觸及和理解的維度。就算是親眼見證的情景、相同的空間,祂們仍可能與自己處於各自不同的時間軸。
隨著山靈數量增加,耳邊聽到的旋律也越是清晰,就算沒有任何人開口,卻依然能夠在恍惚中聽到那來自古老歲月的低吟。就像是祂們的靈魂始終仍在這兒,存在於這座山、屹立於這片大地之上。
祂們圍繞在傾倒的巨木旁,向天舉起雙手,看起來像是在詠悼,又像是某種特殊的儀式。這座山裡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山澗流水,全都是祂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而祂們亦屬於這座山記憶中的一部分。
就算終有一天將會消失,山也依然會記住祂們的痕跡。
至於為何山會願意讓自己去見證這樣的場景,或許是因為祂們從自己的身上同時感覺到了雨的氣息,以及和人類相近似的存在吧。
祂們都是山的孩子。
生命會枯竭、會有盡頭,而在一陣風、一場雨經過之後,新的生命卻又會在祂們靜默躺下的地方再次萌發,再次孕育出不同的輪迴。無論現在如何,祂們都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真實地活過、存在過。
閉上眼,人聲、笛聲、鼓聲,此起彼落,卻又合奏般逐漸被山所包容。那些聲音就像在自己的身邊,彷彿自己與祂們同樣穿梭過了那條悠悠的時間之河,見證過祂們在這片大地上留下的足跡。然而這些幻象,卻又在一聲向天的長嚎中戛然而止。
睜開眼,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平靜,就像自己只是又從夢中穿越到了另一個夢境。恍惚就像剛才所發生的事情都只是存在於自己腦中的想像,又或者是山刻意想讓自己看到的景象。
只不過,山依然不會回答自己,祂依然只會安靜地守望。過去如此,如今也同樣不會改變。
傾倒的枯木旁,引領自己來到此處的兩個山靈依然坐在圓滑的石頭上,祂們沒有說話,只是愣愣看著逐漸散去的霧,還有依然飄散細雨的天空,看著像是在發呆,又好像在等待什麼似的。
隨後祂們牽起彼此的手,側過頭看向自己,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雖然不曉得真正的想法是什麼,能依然能見到祂們上揚的唇角,還有眉眼中溫柔的輪廓。
該是道別的時候了,就算沒有言語,心中也能隱約明白。
祂們轉過頭背向自己,揮動手中的巨大葉片,雨絲落在葉面上,比起人類製造的傘,源於自然的葉片發出的聲音顯得並不規律,聽起來卻更為輕柔。雨珠自葉面圓潤地滾落,落於另一片破土的新蕾之上。
祂們以緩慢頻率晃著腦袋,像是在和自己道再見,又像是接著哼唱起一段失落的古老旋律,緩緩隱沒在薄霧的視線盡頭。
那是一場夢,一場溫柔卻有些莫名難受的夢。
夢中迴蕩的旋律,或許從未曾停歇過。
祂們哼著那段被遺忘曲調,從過去至今。即使幾經漫長時光,卻仍能在薄霧中依稀聽見。
在細雨間、在拂面微風中、在流淌不息的溪水深處……
在群山的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