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
我初次見到Jack是在劇團的幕後休息室,他就坐在正對門的椅子上。
他的眼睛特別水潤清亮,眼珠在白熾燈照射下光澤反光。我心想真是個擁有美麗眼睛的人,可惜了這厚到龜裂的死白粉底和辣眼睛的鮮紅口紅,浮誇的戲劇妝掩蓋了他的真實面容,只能顯得慘不忍睹。
劇團由於不久前公演的<恐怖馬戲團>歌劇一炮而紅,而收到了各地紛至沓來的演出邀約。
團長是個龜毛的人,總是不願意隨意錄取新成員,使得原就人手不足的小劇團顯得越發忙亂。
經常會有每到達一個城市便臨時應聘龍套演員的情況,因此看到不認識的陌生人出現在後臺休息室也早就司空見慣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本以為他只是劇團找來的臨時招聘演員。
* * *
但我卻在往後的每次後臺休息室遇上這個沉默寡言的小丑。
劇團的演員夥伴們叫他Jack。
「Jack今天吃飯了嗎?」我常常聽到他們這樣大聲詢問負責幕後工作的成員。
所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Jack。
* * *
我猜想Jack可能很窮,只買得起劣質的化妝品。
他的小丑妝一旦五官微動便會如潮濕的牆面一般掉落碎碎的白色粉塊。
所以他總是沉默的坐著,既不融入一旁聊得熱火朝天的團員,也不試圖找些樂子好打發時間,就只是維持同一個姿勢看似在思考什麼。
但即使給人帶來如此大的不便之處,我仍總是看到他帶著厚重的小丑妝坐在休息室的一角。
油然而生對他敬業精神的敬佩,這樣一個做事負責勤奮努力的人,也不禁讓我對他的身世還有厚重濃妝之下的長相好奇起來。
我開始積極觀察他,試圖與他套關係。
我試著與他搭話,但無論我說了什麼,他總保持沉默,不肯輕易活動分毫五官,真不知道他怎麼能做到這麼始終面無表情,像個顏面神經癱瘓似的,搞得我自己一個人說得口乾舌燥。
我試著帶了份鎮上最出名的海鮮餐廳的香料烤鯛魚給他,他終於肯奉送我一個微笑,他臉上的粉塊隨著勾起的嘴角,啪啪!掉落,然後直至笑容卡頓不再脫落。然後沒了!怕是粉底再繼續剝落,他竟是不肯再搭理我分毫!直至輪到我上場了,那份香料烤鯛魚依然連動都沒動過。
聽說那條鯛魚最後進了最先下戲的演員肚裡。
簡直無語了,這破小丑妝真就這麼重要嗎?連飯都可以不吃身體都可以不顧的。
我又試著採取側旁打聽。
「你見過Jack卸妝嗎?」
「卸什麼妝啊?那該多麻煩啊?」
「啊?所以Jack都不卸妝的嗎?」
「誰知道呢?這事你該去問團長啊?負責在Jack臉上上妝的人是團長啊!」
「原來那是團長畫的!?我還以為.....」
他揮揮手不耐煩的打斷我。
「屁啦!那麼複雜的妝除了團長那個龜毛佬,還有誰畫得出來啦!」
「不就是粉厚了些、慘澹了些....有那麼困難嗎?」
他翻了個白眼,「有除了團長之外還畫得出來的人在,我表演鼻孔吃泡麵給你看!」
啊...這就理解Jack把他臉上的妝看得跟命一樣寶貴的原因了。畢竟團長除了龜毛還是出了名的暴躁,給他製造麻煩會被噴死的吧。
我現在對Jack更多的是同情了.....
在這之後我還是不由自主的會去觀察Jack,只是再也不會刻意與他套近乎,免得害得他臉上掉妝。
但好像是過去不間斷的套(騷)近(擾)乎奏效了,怎麼說呢,我若看向Jack,他偶爾也會願意轉頭看我並附送我一個大大的笑容,但可能怕其他人打小報告,只有休息室沒有別人時他才會悄悄這麼做。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覺得和Jack好像變得親近了。
* * *
我從來沒見過Jack進食。
我試著趁別人不在偷偷給他帶過很多料理。
再後來我發現Jack喜歡魚類料理,Jack終於肯不避諱我,願意在我面前進食了。
魚薯條,鮮烤海魚,奶油檸檬煎白旗魚,魚肉香腸....他在我面前吃過很多魚肉料理。。
到後來他看見我都會經常習慣性的舔嘴唇。
我想頂著這樣一個妝容他在劇團大概經常都餓著肚子吧。
Jack真的是很不容易.....。
* * *
直至有一天颱風天,我頂著暴雨來到劇團。
Jack已經到了,一如既往的頂著他厚實到龜裂的慘白大濃妝獨自坐在最裡邊的角落,側身向著我,臉看向窗外的暴雨。
轉了一圈,我發現已經到了集合的時間了,劇團內卻只有我和Jack。
只好打電話給其他成員,但暴雨太影響屋內訊號,我只好渡步走去門口。
嘟....嘟....
「喂?」電話通了。
「喂,劇團內只有我和Jack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呢?」
「啊?你怎麼會在劇團?颱風天臨時休演你不知道嗎?」
「休演?我不知道啊,沒有人通知我,也沒人通知Jack嗎?」
「什麼?什麼通知Jack?」
「Jack也在一起啊!」
「Jack...?誰啊?是臨時演員嗎?我們團沒人叫Jack啊?」
「不是臨時演員,他待在團裡很久了,從<恐怖馬戲團>首次公演後就在了,你也知道的啊!就團裡那個常常頂著慘白大濃妝坐在角落的小丑演員啊!」
「小丑演員....,演過小丑的有好幾個,但沒有一個叫Jack的啊!」
「屁勒!怎麼可能,就是你跟我說Jack的妝都是團長畫的,還跟我說如果有其他人畫得出那種大濃妝要表演鼻孔吃泡麵給我看的咧~」
「啊...?我說的.....?叫Jack.....?J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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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我想起來了,原來你說的是那個Jack阿!」
「你在講幹話嗎!他一直都待在劇團裡的啊!」
「為什麼?他不用回家的嗎?」
「為什麼要回家?那麼大一個矽膠人偶搬回家不累嗎?」
「矽膠人偶......?啥?矽膠人偶?!Jack....,他?矽膠人偶???!」
「屁啦!開玩笑有要有個限度好不好,他雖然老是一副顏面神經癱瘓,直接說人家是假人未免也太.....,」
「他還會對我笑勒!而且我還看過他吃魚薯條、烤海魚、檸檬香煎.....,」
咔嗒!
「停!你是不是颱風天被鐵板砸到腦子?Jack就是團長為了<恐怖馬戲團>特別去訂製的矽膠假人!我還看過被團長搗鼓之前的臉咧!還真別說,挺正點的。很像演超人女朋友的那個超模,叫安....,啥的?阿~我想不起來了,反正他本來是個女偶來著,你去摸他胸部說不定還在哈哈哈哈....。」
咔嗒!
「嘛啊....,反正如果你不信就去扒扒他的頸動脈唄!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人了。」
咔嗒
「等...那你們每次在那邊問Jack吃飯了沒是在問什麼?」
咔..
「......矽膠人偶需要常常檢查充氣情況,公演可容不得閃失,你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嗎?」
咔嗒..
「媽的智障,浪費老子這麼多口舌就這點破事,我不跟你說了,跟笨蛋說話我也會變笨的!別把笨病傳染給我!」
咔!喀!
「等...喂....?喂喂喂?」
嘟....
好像聽見和掛斷音重疊了某種頓音。
嘟....
嘟....
嘟....
嘟....
啪嚓。
嘟..嘟..嘟..嘟......
透過玻璃的反射,我清楚看到原本坐在窗前的Jack,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後。
粉塊一層一層從他慘白斑駁的臉的脫落。
他笑了。
他伸出了他的舌頭,舔了舔那鮮紅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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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圖配文第三彈完成!!!
原本的圖和這個故事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啦~
這張和前天發的圖「罪犯的居住地」是差不多同時期的產物。
是不是!真的就是很黑暗系的畫面XDD。
前天有提到的黑色作為底色來畫圖,這張就是哦!
我當時只是想要畫小丑而已(笑。
這篇《Jack》則是在昨天決定要發這張的前夕忽然有了的靈感,所以花時間去把他打了出來。
其實是有結局的,但我不想寫恐怖的東西,所以就斷在這裡~~!(嗚呼呼。
與前面提到的「Jack只吃魚料理」有關,可以猜猜看人體哪個器官是和“魚肉”顏色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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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考古的過程中我還發現一件事,那就是要我現在回去仿畫出以前的圖,我好像會畫不出來(?。
筆觸會不對,人的比例會不對,眼神會不對,神韻會不對。
即使現在技術更好,即使過往的東西畫得再爛,但一旦前往下個階段後,要再回頭試圖畫出跟以前一模一樣的畫風還真的仿不出來耶!
感覺就是不對。
每個時期都有每個時期的畫風,一旦離開了那個階段,再回去畫出來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原本只是為了教育自己「即使畫不好,大大方方展示給別人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而逼迫自己公開舊圖的考古。
現在卻好像真的開始能從欣賞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不盡人意」甚至那些還「畫崩了」的舊圖。
忽然明白為何說藝術沒有高低優劣之分,只要能拿起畫筆揮灑的人的每個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
只是我好像太晚明白這個道理,並坦然接受我自己。
我在多年前把所有的手繪(無論鉛筆稿或彩圖)都扔垃圾桶了。
那時候美其名曰:「以後會有更好的」。
結果就沒有以後了(笑。
那可能是一種:「認為自己的圖是垃圾,所以被這樣踐踏糟蹋也是應該的。」
自己也沒察覺到的潛意識心態在作祟,丟光所有圖後彷彿也在給大腦打了一個訊號:「我以後再也不畫畫了」。
然後就陷入了深深的低潮(笑。
果然圖就是自己的小孩,哪有父母嫌棄自己小孩不好的道理。
我對我的圖真殘忍,對我自己也真殘忍,怎麼可以自我否定到這種程度呢(?。
其實比想像中更喜歡我自己吧,對自己的圖那麼殘忍其實也很難過的吧(笑。
否定自己的思想就是在否定自己的創造力啊!因為覺得要面對現實,所以否定了「做夢」的自己。
但,正是因為「做夢」,才擁有了源源不斷的想像力!乃至無法抑制的創作欲。
這些都是現在已經丟失了的本能,我想試圖再次允許自己做夢,希望能喚醒自己的創造力。
不再壓抑自己的非現實想法,試試看這能不能夠重新擁抱對創作的熱情(真有點懷念以前的自己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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