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萬里無雲,可街上仍舊熙來攘往、絡繹不絕。這裡是庸城,當年不過一鎮規模,因其是劍神故居今日才能蓬勃發展至此。雖說路上衣著風雅華貴之人不少,可最多的還是那些販夫走卒,為了生計,在這酷暑天哪怕赤著上身也得忙活。
在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正緩緩踱步,身穿黑道袍、頭戴褐斗笠,像是漫無目的,又像是在緬懷。其人清雅脫俗,不染纖塵,與這世俗場景格格不入,然而如此出眾的氣質卻無人注意,甚至走到男子面前還會無意識的避讓,令男子的步伐在這湍急的人流中踏出了閒庭信步之感。
「看吶!那就是劍神的故居!果然氣派!據說當年劍神的第一式劍法正是在此地自悟的!」一名手持紙扇的公子哥指著前方一棟建築向身旁的眾人介紹,引得眾人驚嘆連連。
而一路對周遭環境一點反應也無,總是低頭垂眸、負手閑步的黑袍男子,聽到這句話後竟抬頭看了一眼,可隨後嗤笑了一聲,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呵,穿鑿附會,以訛傳訛。」
「誰!」
那公子哥聽見有人質疑嘲諷心中不快,猛然轉頭,正欲將其人好生教訓一番,卻只見人潮來往,並無人在附近駐足,令他氣勢一挫,只得撓撓頭後繼續和友人「介紹」。
大約走了百來步,黑袍男子駐足,看了面前建築物的牌匾,上面寫著龍飛鳳舞的「也醉」二字。男子進入店內走到櫃臺前停下,此時掌櫃的正在打呵欠,哈氣完見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嚇了一大跳,但生意人的素養還是令他很快鎮定。
「哎,客官需要什麼啊?」
「來六兩甜米釀。」
「好勒!」
掌櫃彎身將眾多壇缸其中一缸的封蓋打開,霎時一股甜糯糯的味道便飄散開來。只見掌櫃的取了一隻小酒壺,接著拿起一旁的勺子麻利的舀起了滿滿一平勺,直接從那小壺嘴江田米釀倒入小酒壺中。隨著勺子越提越高,那酒水也越來越細,然而掌櫃的手四平八穩,直到一整勺酒水都進入小酒壺中,亦是一滴都沒有灑出來。這勺子一勺滿正好是六兩,也被稱作六兩提。
「客官,您的甜米釀。還需要什麼不?」掌櫃拿了個塞子將小酒壺塞上,將酒壺推給男子。
「嗯……你們這可還有綠竹梢?」男子接過酒壺繫在腰間,在櫃檯放上了銅錢後問道。
掌櫃一楞,隨後露出尷尬的笑容。
「這……客官,這綠竹梢五十年前就不產啦!我們這兒酒種類多,要不您再看看?」
男子聞言露出了少許驚訝,卻也點點頭表示理解,轉身便欲離開。
其實綠竹梢本來叫做綠竹燒,是本地的土酒,因當年庸鎮多竹,前人釀酒時常加入竹葉釀酒,成酒翠綠可卻辣口,故名綠竹燒。後來鎮上的秀才回鎮,有意推廣本地土產,因此將其改了個文雅的名字試圖吸引遊客,可惜味道實在太辛辣,最後也沒能成功地推廣出去,名字倒是保留了下來。而今庸鎮變成了庸城,為了擴張規模竹子都給砍光了,自然再無人釀這種俗酒。
掌櫃看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些猶豫,其實後堂還有一小壇百年前祖輩釀的綠竹燒,壇上的封泥甚至都還在,但這酒味道實在不好,眼見這客人氣質出眾,說不得只是在書中見過想嘗個鮮,這細皮嫩肉的燒著喉嚨可該如何是好?但他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他一定得讓這人喝到這俗酒,於是掌櫃的牙一咬、心一橫,到了後頭拿起那壇綠竹燒後快步追了上去。
「哎!客官!客官您稍等!」掌櫃的追上男子後喘了兩口氣,「這、這是祖上……祖上釀的綠竹燒……唉,現在知道這酒的人沒幾個了,這壇就勻予你吧!」
男子接過那一小壇綠竹燒後笑了,笑得很是真切。
「多謝。」男子提著酒罈向掌櫃微微欠身,離開時的步伐明顯輕快了起來。
看著男子走出店門,掌櫃長出了一口氣,覺得心裡輕鬆了不少,轉頭欲將方才櫃臺上的銅錢收起,卻發現每個銅錢都變成了一兩金錠。掌櫃大吃一驚,連金錠都顧不上收便奔出門外東張西望,可哪裡還有男子的身影?只能深深嘆了口氣回到店內。
黑袍男子走的方向和鬧區正好相反,待行數十步後四周人流已少了六成。男子提著一罈酒和一包梅花糕,腰間繫著一個小酒壺,步履輕快而飄逸。這梅花糕是方才在路邊小攤販買的,亦是當地的傳統小點心,現在也快失傳了。那攤販已傳到了第三代,據攤販閒聊時透露的訊息,他兒子並不想繼承下去,想來這梅花糕也快吃不到了。
男子的思維發散,腳步卻不停,來到了一處靠著小山的院落,此院落明顯已翻修了至少兩三次,各處磚瓦都有新舊混合交替的痕跡。男子站在陳舊的大門前聽著裡頭傳來的陣陣嬉戲聲一動也不動,陷入了回憶之中。
沒多久,門嘎地一聲打開了,一個小毛孩探了顆頭出來,男子與小毛孩對到眼,小毛孩便立刻縮回院子內,碰地一聲又將門關上。
「柳爺柳爺!院裡來客人啦!」
這熟悉的稱呼又令男子愣了數秒,待得來人開門時才回過神來,可眼前的人影並未與記憶中的身影重疊。
想來也是,都過去一百多年了。
「呃,這位先生來此何事啊?」被喚作柳爺的中年人抱拳問道。
「久未歸鄉,特來此見見意中人。」
「意中人?」柳爺神情怪異,警惕地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見其不過二、三十來歲,人模人樣,怎地會說出這般禽獸言語?這裡百多年來都是收容孤兒的院所,現在除了自己之外全是孩童,何來他的意中人?難不成是在說自己?一念及此柳爺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退後了三步。
「先、先生,我雖未有妻室,可也無龍陽之好,望先生自重啊!」
男子嘴角抽了抽,心想這柳爺的後人腦迴路真是清奇,自己竟有些跟不上。
「那個……您可能誤會了,我的意中人,在後山。」
一聽見後山,柳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目中更流露出了淡淡的同情與悲傷。
「既知後山,想必先生定是與此地有舊。去後山的路正好剛除過草,還請先生自便,我就不叨擾先生了。」
男子點點頭,與柳爺別過。其實此處理應抱拳回禮,這是禮數,可柳爺也不覺得有受冒犯之處,反倒覺得此人有些說不上來的和善親切,看著男子的背影消失後柳爺撓了撓頭,想不出個所以然,便又施施然回了院內。
後山的小路雖說是路,但其實有些崎嶇,並不好走,要不是剛除過草沒多久,可能連下腳處都找不著,可黑袍男子如履平地,走得穩穩當當,一點也不受影響。
不多時,本被樹木佔據的視野豁然開闊,眼前是一處空曠的平地,一眼望去有許許多多的小土丘,有些立了牌碑,大部份則沒有。
男子有目的性地向某處走去,最終停在一個沒有立牌碑的小土丘前,土丘旁還插一把破舊不堪的鏽劍。男子將衣袍一拉一擺,也不介意滿地塵土,直接席地而坐,將梅花糕打開放在小土丘前,而腰間的小酒壺也被解下拔開了塞子,被放在梅花糕旁。
拍開綠竹燒的泥封,豪飲了一口,些許酒水沿著男子的嘴角順流而下,卻是有幾分瀟灑不羈。復一口,再一口,一下喝了大半壇,吐了一口酒氣,男子這才將酒罈暫放膝邊。
「好久沒回來了,這裡變了好多。」
男子取過小酒壺,將甜米釀倒在小土丘上,與剛才其豪飲時不同,量少而次多,三巡之後歇了會兒才繼續倒,直至酒壺空了。
「小時候妳總不知節制,一次就是一整壺,一醉就睡一整夜,明明是不烈的甜酒愣是被妳喝成了豪釀。百多年沒喝了,還是慢點喝吧,也好回味回味。」
「這梅花糕快失傳了,那瞿家的攤販傳了這麼久,應是會斷在這一代。」
之後過了很久,男子再沒說話,而是靜靜的看著小土丘,偶爾也看向那把鏽劍,小小口的喝著那剩下的半壇酒。
直到夕陽西下,男子才起身將空酒壺和酒罈收走,獨獨留下梅花糕。
「這個留給妳吃吧,以後怕是再也吃不到了。」男子最終又留戀地看了兩眼那小土丘,「再見了,阿梅。」說罷男子便起身打算離去。
然而才踏出兩步,身後卻飄來一陣清新的梅花香,隨後更是傳來了一道充滿元氣又清脆好聽的女聲,令男子一愣。
「你好笨吶!以後你做給我吃不就行了?」
聞言,男子轉頭,小土丘和梅花糕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兩人多高的梅樹,根鬚纏著那把鏽劍。樹下一道嬌小的倩影正笑吟吟的望著男子,眼神有些狡黠、有些俏皮,可更多的卻是靈動婉轉。
「阿梅?」
男子有些驚訝,可隨即又覺得理所當然,修為到了這地步發生什麼都不奇怪,更不用說自己的心中劍有些特殊。
「不過,感覺先前的感傷好像有點可惜啊……」男子娑著下巴喃喃。
「你在那瞎嘀咕什麼呢?快!說故事給我聽!」
「我每次回來都講了好多,聽不膩啊?」
「你就說你講還是不講吧!」
那倩影佯裝生氣地叉著腰,漸漸與男子記憶中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男子的視線有些模糊,但還是緩緩開口。
「行吧,我們先坐下。那年,我修道有成,劃開空間裂縫,隻身前往獄磺界……」
「等等!什麼劃開裂縫?之前你不是才說到你剛無敵天下覺得寂寞覺得冷嗎?」
「是嗎?那都是老黃曆了。妳別打岔。當時我隻身入險,卻也無所畏懼……」
「你這篇幅也跳過太多了,我要求從頭開始!!!」
「嘖,好吧。當年,我將佩劍留在這之後遊歷天下,遇到了一個老頭子,其人深藏不露,當時我自負不已又見獵心喜,妄圖與之比試,可連劍都出不了就被他一揮手送了下山。」
「哇!這老爺爺好厲害呀!」
「可不是嘛。後來我有所頓悟,漸漸的理解了『道』之所在,想著有一天能再和老者交手,可沒想到後來發生了一件大事……」
梅樹下,兩道身影相互依偎,一人認真地聽著再沒打岔,一人則認真地說著再無遺憾,哪怕夕陽西下、銀月升起,也不曾打斷兩人的交談。
「真是精采的經歷呀!話說你現在這麼厲害,想必做個梅花糕也是手到擒來吧?」
男子笑了笑,溫柔地揉了揉阿梅的頭。
「行。只要妳不嫌棄,我就做給妳吃。」
這是參加這個創挑的作品。
當時看到這個要求寫放閃故事的題目,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在前一篇只出場過幾個字的小妹妹。前後兩個創挑其實隔了挺久的,雖然可能達不到題目的要求,但就想說不然還是寫一寫好了,於是就有了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