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下水道躲追兵已經四天了。
瑪莎藏進圍裙裡的燻肉跟起司快吃完了。一直扭扭捏捏的黛娜,才從衣襟內拿出兩塊麵包。麵包硬得像石頭,靠著老酒鬼用早就空了的酒袋蒐集來露水,才讓所有人不用崩斷牙就填飽了肚子。
莎拉瞪著黛娜扁下來的胸部,這紅髮的瘦女孩把臉撇開,嘟囔著以前都是用舊麻布。
先不說欺君輕則流放、重則砍頭,我們家溫文帥氣、知書達禮的年輕人,喜歡的可是比自己高顆頭的女性啊!
如果能代替他揮動那柄沈重的傳家長槍更好。只要娶進門、從了夫姓,就是他們家的人了,不會違背家訓。
「妳知道得真清楚啊!」
老酒鬼明明沒酒喝了,那張臉卻還是棗紅色的。花白的頭髮和落腮鬍沾滿酒漬與麵包屑,腳上的皮靴開了口,說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
「話說我們吝嗇的勞拉不就很符合嗎?又高又瘦,力氣大得跟牛似的。名字擺在一起也很配:『勞倫和勞拉』,嗯!就是屁股小了——痛痛痛痛!」
「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那顆酒槽鼻扭掉。」我狠狠揪住身後意圖不軌的手,把漲紅臉的老酒鬼拎到面前,用另一隻手捏住他的鼻樑。「反正你的鼻子除了嗅出我把酒藏哪什麼用都沒有。」
「痛!七按的號饒拉……」老酒鬼口齒不清地哀號,「窩錯惹,對逋起!哎喲!我的髖骨啊……」
他淚眼汪汪地對我投來怨恨的視線:「萬一把馮迪那幫矮子引過來怎麼辦?大家都會完蛋的!」
「那幫矮子絕對不會違背母神教典。日落了一定會休息。」手指上都是老傢伙鼻樑上的油,我忍著嫌惡用圍裙揩掉,抬起下巴指了指排水口外的星空。「真來了我就把你丟出去。你這身老肉大概擋不了多久,剩下的骨頭剛好給他們做肥料。」
「嗚嗚,想當年我也給大人做過家庭教師,是大人最為仰仗的『賢者』之一。為什麼現在落得要在這骯髒的下水道裡被個粗魯的女僕又打又罵呢?嗚嗚……」
老酒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卻看到他紅腫的眼角半滴淚也沒有,心知肚明他又在裝可憐了。我是絕對不會因為這樣就把僅存的酒給他的。
不過他倒沒說謊。如果不是當初喝醉酒把書房燒了,老酒鬼此時該是能隨軍出征、為領主出謀劃策的身份。
大人也實在寬宏大量。聽說有好些珍本是世上唯一,他也沒有砍老酒鬼的頭,只是剝奪他的職位丟進廚房裡,讓他還有一口飯吃。
「至少在這裡活命的機會比較大,」想著所剩不多的存糧,我深吸好幾口氣,才沒真的拎起他的衣領往出口走。「騎士們到現在都還音訊全無。」
「他們是要去找國王討救兵啊!往北要走一星期,還得躲那些小矮子。怎麼樣都快不起來的。」
老酒鬼振振有詞的模樣的確不負前「賢者」的頭銜。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賞他幾巴掌避免他得意忘形。夫人把管理食物的職責交給了我,那麼懲治潛在的老鼠也是我的責任吧!
「親愛的勞拉!我錯了!別用妳那跟荷葉一樣大的巴掌打我!我的頭會飛出去!絕對會飛出去!」
「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荷葉是什麼,但『大』我可聽得懂。」這老頭瘦不拉機的,音量倒很大。得在他把所有人吵醒前「處理」掉。「就來試試看到底能飛多遠吧!嘿!」
老酒鬼千鈞一髮之際往牆角撲倒,閃過我虛晃的手臂。
「真是遺憾。」
「什麼遺憾!領主大人都留我一命了,妳怎麼能違命殺我?等大人回來了我要去告狀!『府內有惡魔般的女子名叫勞拉,祈請大人為民除害!為小民復仇!』」他慷慨陳詞,突然又低下頭啜泣起來。「唉,大人啊!雖然燒了您的書房罪不可赦,但我好歹也盡心盡力為您付出了幾十載,您怎麼就這樣把我拋下了呢?」
「夠了夠了!這麼大年紀的男人還哭哭啼啼的,難怪即使貴為領主顧問也從來沒人要嫁給你!」
「胡說!我是潛心政務、無力談情說愛!真要說我以前可是大情聖呢!多少女孩爭相請我喝酒,要我帶她們回家!」
「身家清白的女孩子最好會去你常去的那幾家酒館啦!」我冷冷地瞪著他,「明明是看上了你在府邸進出,想撈點油水或打聽有沒有女僕跑了她們可以取而代之。」
「妳、妳——」老酒鬼不可置信地指著我的鼻子,無奈太矮只能比到下巴。「妳別破壞人家的夢想啊!」
這次他真的哭了,哭得淚流滿面、鼻水橫流。莎拉抱著毛毯從石柱後探頭。我對睡眼惺忪的女孩揮手趕她回去睡,趕緊摀住老酒鬼的嘴。
「死老頭!你再哭我就真的在黎明的時候把你丟出去!」
老酒鬼一個哆嗦,我聞到一股騷味。
「……」
「看啥?沒看過人尿褲子啊?」
他似乎越過了某個底限,反而鎮定了下來。我知道自己太過了,非常認命地把老酒鬼拉到一旁,拿了把稻草開始清理。
「抱歉,」我揉著酸痛的後腰在臺階坐下,對只能以薄毯裹住下半身的老酒鬼苦笑。「我不是要嘲笑你,但你最好知道她們只是在利用你,別給領主大人找麻煩。」
下次可能就沒這麼好心了。避免他又嚇尿,我沒把想到的下場說出來。
老酒鬼抓著腰際的毯子,緊盯自己的腳尖,看不出來有沒有把我說的話聽進去。正當我開始不耐,打算拉他耳朵時,老酒鬼突然伸手進上衣內,低聲但憤慨地說道:「我可不是沒人要。」
說完他掏出一個作工精緻的皮革包,撫著上面褪色的花紋,聲音竟有些顫抖。
「只是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是什麼圖案?」我皺起眉頭,盯著看來要價不匪的小——皮包?「你從哪摸來的?」
「沒禮貌!我才不會偷東西!除了酒……」
我都還沒說話他就自己沉默了。皮革小包只有老酒鬼掌心大,長方形,邊角鑲著金屬雕花,正中刻著放射狀、每根線頂端都有小球的圖騰。
「……這是『蒲公英』。」他安靜良久沙啞地說道。「一種在我故鄉被當作野草輕視的植物。它的生命力強,在什麼地方都能生長。成熟的種子可以飛得很遠,據說能超過十朗格!」
「騙人的吧?愛朵菈草頂多能飛個兩步,十朗格幾乎是從這裡到河邊了!」
我剛說出口,老酒鬼就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妳從小就沒出過領地,見識淺薄當然不知道。蒲公英還能當藥材,愛朵菈除了有個『祝遠行平安』的含意毫無用處。」
「那你故鄉的野草又有什麼響亮的含意?」我挑釁地瞪回去。
只見老酒鬼把目光收回手上,手指一張一合。
「『我在遠處為你的幸福祈禱』。」
「這是你故鄉的戀人給的?」
「嗯。」
「那你怎麼這麼多年都沒回去找她?」
「妳猜?」
「因為你喝醉酒錯過婚禮,所以她嫁給別人了?」
「……妳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沒這麼蠢!」
「那不然?」
面對我鍥而不捨的追問,老酒鬼像變了個人,既沒有用胡說八道轉移話題,或說些諷刺的話激怒我,只是瞥過頭避開視線。
簡直像個害羞的小男孩。
「……我犯了罪,不能回去。」
不知為何,儘管老酒鬼說起來真誠,這理由也很可信,我卻下意識覺得他沒說真話。
「再說都過了那麼多年,她就算還活著也早就嫁人了吧!雖然長得不算漂亮,但個性好,遇到困難也不輕言放棄。我可是和一大群人競爭才追到她。這個就是她送我的!」
他把小包猛然貼到我面前,又在我碰到前收回去。看我咂嘴他得意地竊笑。
「……難不成她還是個先知?不然怎麼知道有一天會和你分開,還用那種聽起來像第三者會說的話的花語?」
「她才不像妳那麼迷信!而且『蒲公英』還有其他花語,就是堅強、自信還有勇敢!就跟她一樣!這是要我不管在哪都不要忘了她!」
「我不告而別她一定很傷心……對了!說不定她到現在都還單身,說不定我現在回去還有機會!」
老酒鬼霍地站起,揪著薄毯一拐一拐地往牆邊走去。他望著星空,把皮革小包拿到胸前,嘴裡囁嚅著某個名字,雜亂的鬍子間浮現溫暖的笑意。
這是癡心妄想,是小鬼一樣幼稚的妄想。我知道,老酒鬼自己也知道。
但看著那張老臉,我終究沒把真正的想法說出口,而是走到他身後把另一條毛毯蓋在他肩上。
「那就去確認看看吧!」
老酒鬼默默轉過頭,用看傻子的表情看著我:「妳是腦子都長到肌肉上了嗎?我剛才說的都沒聽懂?我是待罪之身,怎麼有臉回去見她?」
他眨眨眼,搖搖頭,臉上滿是輕蔑,就好像剛才那些天真過頭的話都不是從那張狗嘴裡說出來的。這老傢伙就是那張嘴特別控制不住。明明一看我站起來就嚇得退回牆邊,卻老是不在說話前先想想會有什麼後果。
我故意不說話,默默朝他逼近。老酒鬼的眼睛越瞪越大,人卻越縮越小。直到他縮成顆球,只剩眼睛露在外面,我才滿足地後退一步,雙手叉腰正色道。
「我要是你就算死也會回去。她到底是不是還在等著你?不去確認怎麼會知道?等大人回來,我就去請夫人幫你說話,我也會一起的。反正你在府邸一點用也沒有,少你一個還能省飯錢。」
「他不會允許的……」
他抬起頭,眼神少了鄙夷,卻多了更多無禮的驚奇。他能平安活到這把年紀真是神靈眷顧。不,或許該怪領主大人人太好。
「那就逃。我會跟夫人說半夜就沒看到你,大概是上了年紀睡迷糊所以迷路了。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上次還夢遊到聖堂抱著女神大哭不是嗎?修士都被嚇死了。」
「妳要是沒那麼尖酸刻薄肯定早就嫁出去了……沒事!我什麼都沒說!」
老酒鬼的眼睛瞪成鬥雞眼,緊緊瞅著我握緊的拳頭。
「所以?你的決定是?」
我威嚇似地搖了搖手。
老酒鬼快速瞥了我一眼,拉起薄毯把自己包住。
「……我考慮一下。」
「還要考慮?婆婆媽媽的男人!」我邊咒罵邊起身,往老酒鬼的屁股踹了一腳。「你就是這樣才單身到現在!禿驢!」
「我有頭髮!我才不是禿頭!」老酒鬼忿忿不平的沙啞嗓音刺得人耳朵發疼,我沒理他,逕自回到簡陋的臥榻,鑽進睡眼惺忪的莎拉身旁。
隔天老酒鬼失蹤了。奇怪小花的皮革包就落在河岸旁。
終於回來的領主慌張的很奇怪,但聽到老酒鬼離開的理由後,他看了修士一眼,彷彿鬆了口氣似地撤回搜索的命令。
把信物丟下,大概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吧?
戰爭結束後,我來到一處愛朵拉草盛開的小坡,把皮革小包埋下,灑上蜂蜜酒。看著土塚,突然懷念起那張口沒遮攔的臭嘴。
「曾被稱為『賢者』的酒鬼在追求愛的路上消逝……可惡,聽來還挺浪漫的啊?」
我放下酒罐,笑罵著踢了土塚一腳,在紛飛的毛絮裡轉身離去。
作者的話:
這篇是之前在PNN創作挑戰寫的短篇,受限於規定字數,所以很多地方沒辦法表達清楚。
原本想好好修過再發來巴哈,但發現當初完全是用第三人稱視角在寫第一人稱,基本是要重寫,目前實在沒那個心力?_?
與《自由之靈》是同一個世界觀,不過時間線至少是六百年前XD
勞拉也是本傳某位重要人物的祖先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