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重了,卡拉輕盈躍出的弧線硬生生在半途急速下墜。夜風像利刃,迎面的河岸像呼嘯而來的巨盾,勞倫想也不想便抱住了卡拉,在空中側身,打算用自己壯實的背部迎接衝擊。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來襲,他的身軀像陷入了什麼穩定但柔軟有彈性的東西裡。卡拉在他懷中唸唸有詞,有隻看不見的巨手撈起了兩人,輕輕拋入河裡。
初春的河水不算湍急,但冰冷刺骨,強烈的溫差差點讓勞倫在碰到水面的瞬間昏過去。他咬牙撐住,空出一隻手往石塊壘成的人工河道用力一推,順著水流往下游游去。
塔頂探出的火光在頭上呼嘯,他們剛好處在河岸的陰影裡。月亮保護了他們,勞倫默默在心中獻上感謝。
護城河的水來自南方的巡林河,他們順利從流向河川的出口遠離了城牆。城頭上濃煙四起、火光四竄,卡拉真是好好大鬧了一場。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勞倫一定要這大膽的女孩講清楚她的冒險。
不對,卡拉並不是普通的女孩。
不知何時已變成卡拉在前面引導,纖細的手指穩定有力,還能不時回頭確認勞倫的狀況。
煤灰都被沖乾淨了,卡拉擔憂的褐色雙眼,像古老穩重的上漆柚木、在爐火前映出的光澤般溫暖。初次相遇的時候,他怎麼會認為她只是名冒險者呢?
灰色公馬溼潤的鼻子把勞倫蹭醒,他伸手拍了拍好夥伴的脖子,半撐著身軀,愣愣地望著前方撲朔的營火。
不像河畔烤魚的香氣那麼濃烈,有點像麵包烤得很脆的邊角。細劍被拿來吊掛小鍋,已經把自己打理乾淨的少女正輕輕攪動著鍋中的物體,神情專注,幾乎就像名正在找尋對手破綻的劍士。
卡拉似乎沒發現勞倫醒了,直到沸騰濺起的湯汁燙到她的手,她失聲驚呼,一邊甩手,才注意到流浪騎士正微張著嘴看向這裡。
「……勞倫斯先生?」
卡拉臉上有些紅暈,勞倫猛然回神,趕緊拉好身上的毛毯。
「抱歉讓小姐看到這麼不成體統的樣子。」
「別叫我小姐。一樣叫卡拉就好。」
「卡拉小姐,您其實是謝爾閣下的女兒嗎?」
面對他恭謹的言詞,卡拉似乎非常困擾。她舉起手指習慣性地想捲頭髮,卻只撈到空氣,尷尬地搔了搔雀斑。
「先吃飯吧!你醒來的時機剛好。我用了你的乾糧,特雷恩斯的香草有股特殊的香氣,麵粉的品質也好,加水和肉乾就能煮出速成的濃湯。」
卡拉滔滔不絕,火光讓少女的臉看起來更紅潤。
「他們一定沒讓你好好吃飯。第一口先含在嘴裡,等身體適應後再慢慢吞下去。我煮得很軟,應該不用咬,但要小心燙。」
這個木碗一定是卡拉的,勞倫自己可不會帶這種充滿生活氣息的東西。溫潤的木質觸感與傳來的熱度,讓疲憊、遍體鱗傷的騎士從靈魂深處都暖了起來。
卡拉也一起開動。森林與草原交界處的這小方凹地,有段時間只有匆忙進食的聲音。
勞倫嚐到了某種藥草的味道,有些苦澀、纖維粗韌。但卡拉切得很碎,舌頭還來不及感到不悅就已順著喉嚨落到了肚裡。
他似乎從來沒吃過這麼溫柔、這麼美味的一碗湯。
「勞倫斯先生,抱歉,應該叫您勞倫.莫頓閣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收拾好餐具,卡拉在他面前正襟危坐,雙手置於腹前,朝勞倫深深行禮。
「你怎麼知道我是莫頓家的人?」
勞倫也對卡拉的身世充滿好奇,但此時更疑惑自己是怎麼露餡的。
卡拉久違地噗哧一笑,隨即瞥過頭,再度看向他時已變回優雅的仕女笑容。
保持剛剛那樣多好。勞倫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突然冒出的情緒,索性任由它帶起自己的嘴角。
「勞倫閣下的穿著的確很像流浪騎士,但您的動作、持劍的姿態,還有對待女性的態度,一看就不像那些粗魯的傢伙。」
卡拉咯咯笑著,勞倫有些沮喪地垂下肩膀。
果然是動作是瞞不住的。不過那是透過十幾年的嚴格訓練刻進身體裡的本能,要他隱藏反而會因為太刻意而引人注目吧!
「再來是您鞍袋中的地圖。抱歉,因為我想救您,所以擅自翻了您的行李。」
「沒關係的。」
「地圖上雖然沒有家徽,但背面寫著『謹以深切敬意,感謝瑞因城戰勇士之後之慷慨』。」
「寫得很隱晦,但古港瑞因因為優良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就被周邊家族覬覦,是莫頓家的騎士幫助厄斯敦大公守住了瑞因。只要稍微知道點歷史,就能猜出這是為了感謝莫頓家的贊助,而繪製的地圖。」
卡拉露出熟悉的得意神情,勞倫不禁點點頭:「就是這樣沒錯。但只有地圖也沒辦法肯定我的身份吧?」
他不自覺期待了起來,想聽聽看這聰慧的少女會提出多驚人的見解。
卡拉卻尷尬地舉起雙手,像是想遮臉,又覺得不禮貌,在胸前遲疑地交握。
「……我說過從特普來吧?」
「是啊!」
「其實我是在特普當爵士千金蘿斯琳小姐的侍女。莫頓家寄來您的畫像時,小姐很興奮地要我去看。」
「也就是說——」勞倫突然感到寒顫。
「抱歉,我一開始就知道您是勞倫.莫頓閣下了。但既然您不願表明身份,我也就順著您的意把您當普通人對待。請您見諒。」
勞倫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尷尬不已,聲調平板地要卡拉別在意。這一來一往原來是兩個貴族之後在玩假扮平民的家家酒。他好想回到謝爾山谷,找個懸崖跳下去。
「那麼請容我報上全名,我是卡琳.謝爾,謝爾家族的第三子。」
卡拉振作起來,挺直身板朝勞倫鞠躬。
「勞倫.莫頓閣下,請看在我對您此行的協助,幫助我、幫助謝爾家族,拜託您了。」
「如果是我幫得上忙的部份當然沒問題。」
勞倫下意識也回到了堡壘大廳,彷彿正面對尋求幫助的請願者。
「不過就我所知,謝爾領的紛爭是領民不服年輕領主的統治才起兵反抗。這樣算是領內事務,作為鄰居的莫頓家不能隨意介入。」
「如果真相不是這樣呢?」
卡琳抬起頭,眼中閃著期盼與怒火。
新任領主就任的消息傳入莫頓領時,勞倫的確感到蹊蹺。鄰近王國糧倉——勒舒爾茲領的謝爾領地也是農產豐富的地方,經常與領地被山勢包圍、缺乏大片平整農地的莫頓領進行交易。
而每年重訂契約時,造訪府邸的都是一位神情嚴肅、體格健壯、看來就十分資深的騎士。
庫特.謝爾是前任領主的養子。第一任夫人未留下子嗣就過世,領主便從來見習的侍從裡收養了當時剛成年的庫特,將他作為繼承人培養。
領主對已逝夫人的愛最終還是隨著年歲凋零,六年後他接受了東葛伯爵的提親,迎娶伯爵的女兒,生下一對兒女,就是謝爾的新任領主與卡琳。
「卡爾是個自大、愚蠢的混帳。讓這種人當上領主是謝爾最大的不幸。」
卡琳難得說這麼重的話。但回想起她果決的行動,勞倫印象中溫柔善良、體貼勇敢的冒險者形象,可能也只是這位心思機敏的千金讓他放下戒心的手段。
盛怒中的卡琳沒注意到勞倫的表情變化,逕自說了下去。
「雖然東葛伯爵的協助,的確讓謝爾更快從康隆家叛亂造成的傷害中恢復,但與羅沙本家族正為領土膠著的情況下,東葛還願意出動大量兵力,他想要的絕對不只是領主外公的身份。」
聽著少女義憤填膺的低語,勞倫清醒了,為因受騙而生氣的自己深深羞愧。
她只是在為自己出身長大的地方,在為看著她長大、她將要守護的人民拼盡全力,這種程度的謊言沒什麼好責怪的。
卡琳握緊雙手,闔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度張開時,彷彿下定決心似地凝視著勞倫。
淺褐色的眼睛有著比上次重逢時更多的哀傷。她剪短了頭髮,配著嬌小的身形更像名少年。身上還穿著那套縫補過的粗布衣,只用一條繩子當腰帶,一點都沒有貴族千金的樣子。
「我不奢求莫頓家能出兵,這樣太不現實、也太過份了。雖然依然是個踰矩的要求,但我以卡琳.謝爾之名懇請勞倫.莫頓閣下看在兩次搭救的恩情上。」
卡琳直起一邊的膝蓋,調整成騎士臣服的單膝跪姿,將右手放在胸口。
「請莫頓家將庫特.謝爾收為養子,再令其與謝爾家的千金結親,入贅謝爾家。」
她的雙眼熠熠生輝,如同方才燃燒的東葛堡壘般展現出強烈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