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 周二 陰天
我開始每天晚上做怪夢，夢見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時候甚至非常投入，仿佛另一端的世界才是我命定的歸宿。昨晚我夢見了去年的工作。
我回到那個與現實中完全背道而馳的地方，發現從前喜歡的那些人全都不在了，輕松自在的工作氛圍也沒有了?？墒遣恢獮楹?，阿神卻在那里逍遙度日，并對眼前的生活感到滿意。他希望我對他日益精進的烹飪功夫做出積極評價，然而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
我陷入了一種極其蒼老的感覺中，猶如年邁的樹木般疲憊不堪。不過偶爾我又像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倚靠在門框上淚汪汪地想念出門在外的母親。而且這份思念是如此強烈，以致于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縮小了?？蓧舢吘共皇巧睢ぁぁ?/font>
雖然幾天前我吹噓說自己將不再出門了，但我今天還是出門了。我指的不僅是家里的防盜鐵門，更是小區門口布置的防控伸縮門。出行證是土撥鼠搞來的。他這人盡管總是顯得漫不經心，但也因此是個徹底的好好先生。除了面對棘手的父子關系之時，其他時候他幾乎從不發怒——這一點著實令人敬佩。當然，偶爾他也會抱怨幾句，但這抱怨是綿軟無力的，與其說是出自激烈的情緒，倒不如說是源于那種神經大條的、常常缺乏自制的性格。他既不苦惱也不焦慮，這是我非常欣賞他的地方。
我們之間的友誼不是書本中的友誼，或者紙面上的友誼，而是現實生活中通過無數次的共同行動和親密接觸（有時也試著觸膝長談，雖然這種交流方式對我們的友誼來說并不恰當）所產生的友誼。這樣的磨合使我能更深入地理解作為一個人的土撥鼠，而不僅僅是作為我的朋友的土撥鼠。我甚至越來越喜歡他身上那些在我看來無疑是缺點的缺點，盡管他的漫不經心仍然常常惹惱我?？墒羌词刮覟榇硕钠鹑鶐妥由鷲灇夤烙嬎部床怀鰜戆桑核€是照舊沒日沒夜地玩他的游戲，照舊按照他特有的節奏對付正變得越來越糟糕的外部生活。這是個十分隱蔽的樂觀主義者。不過說到底，我身上的缺點和毛病一點兒也不會比土撥鼠更少。
通行證的使用說明如下：此證按“紅、黃、藍”三色管理，由使用人自行裁剪。兩天只能任意一天一戶一人一次出行購買生活物資。外出時，向檢查點工作人員出示此證；返回時，檢查點工作人員將會回收此證。此證請妥善保管，遺失不補。這意味著我們只能每兩天出去一次，并且每次只能出去一人。另外還存在著隱形限制條件——出門時間不能超過兩小時。實際上，這對我們的生活方式來說簡直綽綽有余了。
剛走出這個巨大的鳥籠，我便感到一股自由的氣息混雜在清新的空氣中撲面而來。小區門口因為允許附近的農民賣菜，所以顯得很熱鬧。這些樸實無華的老人很有原則，即使在這種鬧得人心惶惶的靜默期，也不曾聽說他們中有誰昧著良心坐地起價。
他們賣的菜甚至比批發市場還要便宜：小青菜兩塊錢一斤，油麥菜三塊五，花菜三塊，蘿卜我連價錢都沒問就全部買光（大概有六七個），顯得十分豪邁，結果只花了五塊錢。旁邊一個大媽對我的“大手大腳”表示憂慮，當即向我指出我買的蘿卜還有半截蘿卜纓沒有去掉。我回她說“幾毛錢的出入影響不大”，她隨即笑意盈盈地夸我是個“巴適的好男人”。我于是頭腦發熱，感到春風得意。
可是街道上卻冷冷清清的，很快便澆滅了我初生的熱情。在這樣一種帶有強制性的空曠中，連人的思想也不自覺地受到了限制。環繞小區一圈的綠油油的打圍板上拉起了蠱惑人心的橫幅，里邊甚至有“防疫即為命令”這樣的句子，不禁使人想起小說《1984》中那幾個對仗工整的排比句。
馬路上幾乎沒有車流量，街道兩旁的商店大部分關得好好的。只剩幾家能夠提供生活保障的店面還開著——我買了些雞蛋、面條和蔬菜，外加一條腦袋扁扁的魚。小超市里雖還備有足夠的生活用品，然而賣煙的柜臺上卻早已空空如也：真是些可愛的老煙槍。
幾個被忽如其來的管制嚇傻的中年女人顯得驚慌失措，采購物資時手忙腳亂，結果怨憤全發泄到無辜的收銀員身上，于是在女人中間展開了一場喧囂的戰爭。老人們單獨行動，為家里的孩子儲備大包糖果，昔日因選擇上的分歧而哭得皺巴巴的紅臉膛如今不見了蹤影。我想象自己是個大孩子，不由分說地綁架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晚上，我看到群里出現了一則如下的招聘廣告：
獨家上人（一個火焰符號）月薪九千（又一個火焰符號）
江北方艙醫院招聘100名保潔員
招聘人數：100人 疫苗打完（只要能出來的，封控中不能出小區的不要）
工作地點：江北區寸灘方艙醫院
工作內容：隔離人員日常保潔、送餐、收醫廢等工作，所有人必須穿防護服，工作期間不能脫。
工資待遇：一天八小時，300元/天，一個月九千，每月20號發薪，做完有隔離補貼100元一天，中途出去的沒有隔離補貼，如果工作中變陽，工資按150一天發放管吃住。
吃住情況：包吃包住，發放床上用品及洗漱用品，集中隔離點發放零食等物資，只帶換洗衣物（多帶幾件厚衣服）即可。
招聘要求：男女不限 18-55歲以內，電子身份證也可以，必須無犯罪記錄，短發，無明顯紋身，做事認真靠譜，會脫穿防護服優先，進入方艙后服從放艙統一管理及調度，進行閉環作業（吃住均在方艙醫院內，直至疫情結束） 考慮清楚再報名，最少30-90天
看完通告我心動了。
我倒是很想去，因為我一點兒也不怕病毒。而且賺了這一筆明年可就不用工作了，另外還可以了解了解內部情況。所以說好處是很多的。但最終有兩件事阻礙了我的行動，一是良心上有點過不去，畢竟這已經屬于“群眾斗群眾”的范疇了；不過第二個原因才是主要的：我并沒有老老實實地打完疫苗。
總之呢，借耶穌基督吉言：“···不讓我們陷入試誘，救我們脫離那惡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