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節,巳時初二刻,牡丹棚,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燕子京和汪從風正坐在牡丹棚青龍座上欣賞藝人們演出,並在鑼鼓稍歇的過場時刻交換情報。
「料不到原來你三哥和青龍會之間有這些糾葛,」汪從風靠在他耳旁沉聲道:「不過你把這些都告訴我妥當麼?」
「要請汪兄幫忙調停,我當然要知無不言。」燕子京也附耳低聲道:「汪兄已應下青龍會的委託?」
「是啊,我已經回了言三的人,青龍會似乎也挺急的,要我半個月之內把你三哥帶到安樂櫃坊給他們。」
「半個月啊……」燕子京沉思:「半個月該已夠三哥變現五百兩銀子了。汪兄,據我三哥所言他只向青龍會借了二百兩銀,青龍會卻連本帶利開口討要一千兩銀子,我和三哥手邊加總只得八百兩,只怕青龍會還會刁難。」
汪從風故作害怕狀,卻掩不住眼中笑意:「你該不會是想找我借錢吧?」
「汪兄別驚,你已經幫了我這許多,我哪還能向汪兄開口借錢?」燕子京笑了:「就是想問問汪兄,我們用手邊這八百兩銀子和青龍會周旋是不是有機會把這件事了結?」
「其實四百兩或許就夠了。」汪從風精打細算:「你得好好談,不能操之過急,也別一開始就底牌盡出,言三那夥人心裡也不是沒底,他們一開始就是用了手段在訛你三哥的,根本說不上公道。我覺著四百兩就已經是頂高的了,你再往上添真要被當成冤大頭,只怕以後反而後患無窮。」
「幸好先來問過汪兄,我和三哥哪裡懂得這些。」燕子京嘆道:「倒是想再多問汪兄一件事——這位言三是什麼樣的人?」
「言三是青龍會的三當家,年紀大約五十開外,這人精明內斂城府頗深。你若對他全無防備,只怕連骨帶肉都會被他啃個乾淨。」
「聽起來是個很難對付的人啊。」
「能坐上青龍會三當家的交椅那當然不是吃素的,他在青龍會已是二十多年的元老,汴京城裡大小幫派提到言三爺人人都要敬他幾分。言三這人早年行事狠辣,據說二十多年前他還是青龍會刑堂掌事,那時他的義弟私吞了青龍會一筆錢,被他抓住綑了手腳就扔進汴河裡,幾天之後泡得腫漲的屍體沿著汴河流到大相國寺附近的河道,把那一帶拉縴的縴夫都嚇得失了魂。」
「這也太駭人了吧。」
「還有十多年前他在獨秀院裡的相好背著他接了其他客人,據說是外地到京趕考的一個文士,言三表面不動聲色,背後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總之不過半個月時間他的相好和那個文士就雙雙失蹤,一直到今天都沒人知道這兩人埋骨何方,只是從那之後獨秀院旁的那口水井時不時就會傳來悲切的哀鳴聲,讓人毛骨悚然哪。」
「……愈來愈像志怪傳奇了,汪兄。」
「另外就是兩年前青龍會的四當家顧玄武勾結朱雀堂老大意圖顛覆青龍會,最後被言三識破,一聲令下顧玄武就被斬成肉醬,之後顧玄武的手下有些被言三收入麾下,有些至今在外逃竄隨時都等著要言三的命,兩年來汴京陸續出現許多身份不明的屍體據說都是從前顧玄武逃亡在外的人馬。」汪從風神秘兮兮低聲道:「包括兩天前汴京城郊那具血肉模糊的路倒屍,很多人都在謠傳就是顧玄武當年的得力助手段承章。」
燕子京愈聽愈是冒冷汗:「如果言三是這麼兇殘的人,我和我三哥對他討價還價真的沒事麼?」
汪從風欣賞著他的表情,又突然笑了:「我說的那些都是江湖傳聞,雖然繪聲繪影,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再說了,言三早年儘管行事狠唳,但近年來已經不同過往,據說還信了佛,已變得慈眉善目不少。」
「可是汴京城外發現那具血肉模糊的路倒屍不也就是兩天前的事麼?」
「呃……咳咳咳,」汪從風發現難以自圓其說,登時尷尬了一下:「說那具屍體是段承章也不過是謠傳罷了,總不成這兩年汴京城身份不明的屍體都算在言三頭上吧,那也說不過去。你別太擔心,到時見言三我會陪著你和你三哥一起,有什麼事我會幫著你們的。」
「汪兄,多謝你這樣仗義幫忙我和三哥,」燕子京感動不已:「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你才好。」
「別說客套話,我們是結義兄弟嘛。」汪從風看著他笑吟吟道:「我是你兄長,多照顧你些也是應該的。」
「半個月後待我們準備好銀兩,就煩汪兄為我引見言三。」燕子京想想又問:「到時見言三,有沒有什麼事是我該注意或避忌的?」
「其實也還好,你好好說話就行了。畢竟到了他這個江湖地位,敢在他面前有話直說的人愈來愈少,所以言三反而欣賞直言不諱的人。」
「我記下了。」
「但也不能太不懂禮數,」汪從風想想又補充道:「坦率和無禮只是一線之隔,還是要拿捏分寸。總之言三的年紀都可以當你爹了,你把他當一個尋常的父執輩講話就行。」
「我知道了。」
「還有記住最重要的事,」汪從風正色叮囑著:「別盯著他的鬍子和身形看,表現得自然點就好。」
燕子京好奇了:「他的身形和鬍子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言三身形矮胖,他最恨人拿這做文章,之前有不少傳言說到提他身形矮胖的人最後都……算了,你就當我沒說吧。」汪從風欲言又止:「至於他的鬍子,我也不會講,反正你看了就知道,千萬別在他面前提鬍子和身形的事就是。」
「我了解了,多謝汪兄。」
說話之間臺上鑼鼓又再響起,下一場演出即將開場。
「好了,那我就先回大風堂,有什麼動靜再和你聯繫吧。」
「阿絮就快上場了,汪兄不等看完再走?」
「算了吧,」汪從風自嘲一笑:「她看到你在臺下必然高興得很,看到我就不一定了,免得影響她演出,我還是先走一步。」
燕子京聽汪從風這話,也就不好太過堅持,待汪從風離座後,燕子京悠然坐在青龍座上看著臺上洛吟絮的演出,看著她嬌美均稱的身姿在臺上騰那翻轉,燕子京就好像也在臺上陪著她翩然舞動一般,都別提有多開心。
約莫過了一刻鐘,洛吟絮的演出告一段落走入後臺,在等待過場時有人擠向他身邊坐進了汪從風原本的位子,接著燕子京左脅下就突然多出了一柄尖刀。
燕子京定定望著左側的陌生人,來人也定定望著他,對方年紀約三十許,臉頰削瘦,神情森冷,一雙三角眼,眉尾上揚,腮骨橫突,一望而知不是善男信女,他右手反握住一把匕首,尖端就穩定抵在燕子京側腹。
「兄臺這是做甚?」
對方淡淡道:「燕六少是吧,請你和我走一趟。」
「去什麼地方,青龍會還是安樂櫃坊?」
對方一揚眉:「你知道青龍會?」
燕子京聞言已知對方大約是言三的人馬,遂低聲問:「兄臺是言三爺差來找我的罷?卻不知如何稱呼?」
對方沉吟不語,一雙眼在燕子京身上掃視,似在忖度他究竟知道多少。
「兄臺,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我們初次見面,若不通個姓名卻也不好相稱。」燕子京苦笑:「我手無寸鐵又已落入你手裡,你倒也無須對我如此防備。」
「我叫丁凌,確實是言三爺的下屬。」丁凌面無表情:「上回那三個沒用的草包是我手下人,他們沒能將六少帶回青龍幫,因此上我只好親自來請。」
「丁兄,我卻不懂你來請我是何因由。」燕子京道:「貴幫聲名如雷貫耳,但我與貴幫素無往來,又何勞丁兄大駕?」
「六少說得極是,不過明人不說暗話。」丁凌笑得陰狠:「六少你方才既已提到青龍會和安樂櫃坊,想必也很清楚我們請動六少是為了什麼事。」
「為了逼我三哥出面麼?」燕子京笑道:「那也不用這般大費周章。」
他口中打著哈哈腦中卻在急速運轉:言三既已請動汪從風出手「偷」人,又何必再要丁凌朝自己這條線下手?雙管齊下?這顯然多此一舉,那麼言三是不信任汪從風的手段,還是不信任這個丁凌——所以丁凌才會不知道汪從風已接受言三委託的事?
無論如何目前事態不明,他不能跟著眼前這人走。
丁凌冷道:「說來還是令兄不夠爽利決斷,欠債還錢是天公地道的事,這般躲躲藏藏算什麼英雄?」
「欠債還錢是天公地道,但我三哥真欠了你們一千兩銀麼?」燕子京目光迎上丁凌的冷眼,無所畏懼:「青龍會和安樂櫃坊誘我三哥入局的手段也不能說是好漢所為。」
「總之這事要想了結,就只能委屈燕六少和我走一趟,有什麼話等見過言三爺再說。」
「我不會和你走的。」
丁凌聞言冷笑道:「俗話說的『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六少固然豪氣干雲,也該為自己性命著想。你能不聽我的,難道還能不聽我手中這把匕首的麼?」
「丁兄這話何其太雅,」燕子京悠然道:「只是後面說的就沒那麼中聽了,素聞青龍會行事講究體面,奈何竟用匕首來威逼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後生小子?」
「你這後生小子口齒伶俐得很哪,」丁凌還在冷笑:「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儘著耍嘴皮子,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對你下手?」
「我當然不會懷疑丁兄的膽識,只是在這對我動手確然不是明智之舉。」燕子京定定望住他:「牡丹棚人潮眾多,且不說動手之後丁兄如何脫身,只要丁兄沒法讓我一刀斃命,我一叫嚷出丁兄或青龍會的名號,這事就難以善了;而如果丁兄果然將我一刀斃命,人命關天,開封府尹必然介入詳查,青龍會只怕還是脫不了干係,到時這口鍋又該扣到誰頭上呢?丁兄可以細想。」
丁凌不動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本以為燕家六少就是個尋常的紈褲子,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後生小子的話句句都打在七寸上,丁凌握刀的手仍然很穩定,卻也遲疑著沒有下一步動作,就這樣,本該拿刀相脅的人被這幾句話強住,反倒像是被脅迫的一方。
「丁兄切莫以為我說這話是存心得罪,我只是為丁兄設想而已。」燕子京一嘆:「現下事態不明,要我跟著丁兄離開那是恕難從命,但我也不希望丁兄在言三爺面前不好交待,如果可以,就請丁兄替我帶句話給三爺。」
丁凌聞言臉色陰晴不定,他看不出眼前的燕六少到底想耍什麼花招。
「……帶什麼話?」
「煩請丁兄上告言三爺,請他再寬限我們哥倆半個月時間,」燕子京觀察著丁凌的神情:「我和我三哥盡力籌錢,半個月後我們會主動去找三爺好好談,絕不會讓丁兄或三爺為難。」
丁凌沉思半晌,再一抬頭,一雙三角眼透出戾氣:「燕六少說得輕巧,半個月後卻不知我能再上哪找到賢昆仲哪——你現在就跟我走。」
他手中刀尖又朝燕子京腰際遞出幾分。
燕子京看著丁凌,心知這人今日是不肯善罷干休了,只能暗暗嘆息:擔心著一會阿絮上場若臺下看不到人不知道會不會誤以為自己不告而別。
想到洛吟絮,燕子京心中悸動,觸發一個念頭,他望向牡丹棚舞臺右側的角落。
「知道了,我就和丁兄走一遭吧。」燕子京神情泰然,心下卻是捏著把汗,也只有賭一賭:「只是現在臺上演著天女散花呢,我很喜歡這齣藥發傀儡戲,我們能不能看完這一折再走?只要半刻鐘就夠了。」
丁凌聞言倒也不加催促,真就握著匕首抵著他,等著燕子京看戲。
臺上搬演著維摩詰和諸菩薩弟子議論佛法時,天女出現以花散在眾人身上,配合著仙樂飄飄香霧迷濛,傀儡天女在臺上悠然起舞,果然使人如入仙境,臺下觀眾都沉醉其間。
燕子京卻道:「後面的戲比較悶,我們可以離開了,往右邊角落走吧,別擋著人家看戲。」
丁凌果然抵著燕子京的背,兩人潛身縮首往舞臺右側角落走去,到了角落邊燕子京忽然抬頭望向側方驚呼:「言三爺你怎地也在這裡?」
一語未完他卻又往反方向側身扭頭。
後方的丁凌聞言一驚,伸頭往燕子京原本看著的方向望去,卻突然被舞臺周邊藥發傀儡戲機關所噴出的煙霧火花薰個正著,登時涕淚直流眼珠酸麻難當,跟著感覺到一把很香的粉末往他臉上灑來,眼睛更睜不開了,匕首哐噹一聲跌在地上,丁凌驚覺中計,卻止不住滿臉的鼻涕眼淚。
待他好不容易強睜雙眼四下掃視,哪裡還有燕子京的蹤跡?
丁凌咬牙拾起地上匕首,一雙三角眼中的恨意比現場觀眾的喝采聲還要熾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