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遠揚，金鳴之音驚動了院牆外宿鳥，紛紛振動雙翼，往西飛去。
就在鐘聲消退之際，下一道鐘響緊接敲響，一道緊接一道，不曾間斷，足足撼動夜色十二次，宏亮鐘鳴終於止息。
暮鼓晨鐘，是佛寺中朝課、熄燈之前，用以警惕自勉的莊嚴之音，而在風雨塔內，自勉有，警惕亦有，更多的卻是一種作息規律，以隔江湖之用。
只見遠天，東方既白。
且聽牆外，飛鳥已散。
「阿彌陀佛。」
一縷微弱曙光，照在僧道人身上，仙意盎然。
同樣的佛號，呼來相同又不相同的回應。
「阿彌陀佛。」
「無量天尊。」
兩側院門為人推開，幾十名男女從中走了出來，他們大多數人都穿著僧衣道袍，少數人依舊穿著紅塵服飾，難掩江湖氣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手上都拿著掃具畚箕、水桶抹布。
有些人推開樓門，進了塔樓，樓裡傳來竹帚掃地聲響，有些人散於道院，擰乾抹布清潔木架子，卻不去擦兵刃上的鏽痕血跡……
「哦？」張之隙盯著其中一人，露出玩味笑容。
那人單臂如環，毫不費力抱著十六、七柄竹掃帚，一路經過僧道人、張之歙兩人，直往院門走去。
「見本宮不行禮，是進了風雨塔，便忘了沒羽門的規矩？」
張之歙聲音裡難掩居高臨下的態度，也沒打算隱藏對其性命的漠然之情。
那名曾經的沒羽門人，如今的風雨塔客，只是自嘲一笑，腳步不停，「弓主莫非忘了，就是記得沒羽規矩，才會怕死躲在這裡。」
他站在院門前，這會兒騰不開手，於是以竹掃帚為軸心，凌空躍起，一腳踢開門閂，旋即雙腳腳尖往門閂卡槽一挑，將兩扇門扉向內展開。
僧道人白了那人一眼，罵道：「施主開個門開到腳去了，莫非腦袋是長腳上嗎？還是以為顯擺這破爛手段能嚇著張之歙？也要張之歙眼睛吊在後腦勺上啊。」
那人落地站穩後，僅以單手穩持住一把掃帚，也不去理會對自己諸多關照的僧道人，而是看著院外，好久不曾如此熱鬧了。
約莫五十名弩者弓手，與十餘名手持鐵槍的漢子，隔著風雨塔那條說寬不寬，說窄不窄，早已破碎的青石板道路，咫尺對峙，瞧雙方凜然神色，深仇重怨全寫臉上了，一邊是趕盡殺絕，一邊是玉石俱焚，現如今還沒殺出一地血來，太過可惜了。
其實，不是他們不肯，張之歙入塔前吩咐了沒羽門人，沒有命令不準動手，至於恨不得將張之歙串成旗幟，立在黃土高原上作人乾的鐵槍眾，張之歙用一句話說服了他們。
「等劉連雲出來，要死，本宮送你們整齊上路。」
鐵槍眾從來不怕死，但也不願意平白犧牲，若眾首劉連雲願意出塔，至少這十幾人的性命，要為眾首而死。
沒羽門人顯然認出前來開門的江湖逃客，深種在鐵槍眾身上的恨意，不由得轉移了數分。
「唉唷？老子當護弓人的時候不瞧，現在瞧個屁？」前一任沒羽弓主的護弓人，越想越氣，破口大罵道：「怎麼？你們喊我叛徒喊了幾年，我罵你們幾句就不行啊？有種踏進門來殺老子啊！」
護弓人用腳踏了踏有些變形的門檻，表情有多鄙夷就有多鄙夷。
這般態度，這種脾氣，不愧是近年來與僧道人走得最近之人，都有一張管不住的賤嘴，不說不快。
沒羽門人雖怒，但隱忍不發。
「呸！一群連吠都不敢的廢物。」
護弓人唾了一口唾沫，覺得不爽快，又唾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把唾沫唾乾了，才把手中竹掃帚朝兩撥人馬隨意丟去。
沒有人去接。
但是掃帚宛若利箭，歪斜立在土裡，不曾倒下。
「不敢吠，吃屎總會了吧？」護弓人指著院外髒亂處，吩咐道：「老子可不想出去送死，掃乾淨了，掃帚記得還，堂堂沒羽門，不會幹打秋風這種宵小之事吧？」
說完，護弓人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做不做，逕自往院內，加入擦拭木架子的行列。
「本宮倒是好奇，當初哭著求饒的護弓人許常絃，究竟在風雨塔得了什麼，性情變化如此之大？」張之歙問道。
她不給門人指示，那些掃帚就還是立著，無人敢動。
「臨死者求生，無所不用其極，得生者忘死，七情六慾畢露，淺白道理，用得著貧僧教？」僧道人挪了挪屁股，歪頭望著門外眾人。
「人帶了不少。施主啊，這麼怕死，要不要貧僧引薦幾位菩薩認識認識啊？趕巧了，貧僧認識的菩薩佛陀可真不少，就算十殿閻王面前，也能幫襯一二，美言幾句啊。」
仗勢欺人。
這是張之歙腦海最先浮現的詞彙。
僧道人似乎察覺了她的思緒，露出咧開一嘴賤笑，雙手一攤，後方灑掃的弟子客人，就像棋子一樣立在兩條胳膊上。
「在貧僧的地盤，還不準貧僧囂張？」
若是別人，或許以此為忤，但張之歙不同，特別喜歡「仗勢欺人」這四個字。
越是憑藉權勢地利之人，越是容易輕敵。
一旦輕敵，利箭便有弱點標的。
僧道人好幾個十歲的人了，懶得理會對方彎彎繞繞的腸子，抬頭瞥了眼越發清晰的天色，問道：「折騰了一夜，總該鬧夠了吧？門都幫妳開了，一路走好，貧僧腿腳不利索，就不起身相送了。」頓了頓，他又想起了什麼，指著門外說道：「地別忘記了掃，貧僧替滿天菩薩謝過施主，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一聲佛唱，十百回聲，襯著天光，不是西天，勝似西天。
可惜啊，西天死路，她是萬萬不會去的。
「還不夠。」
張之歙拿起身旁弧弓獵天下，霎時，在場原本還殷勤灑掃之人，齊刷刷看向張之歙，已然擺開架式。
僧道人大袖一揮，讓他們乖乖做事，隨後手掌向前一遞，比了個請的手勢，態度依舊囂張，「出家人不打誑語，妳有種射，貧僧保證他們不會出手。」
果然，所有人又繼續埋頭苦幹，再不去理會張之歙拉弓、搭箭，獵向道袍老人。
弧弓漸緊，一輪圓滿，緊繃的弓弦發出一道綿長結實的聲響。
僧道人略為側頭，才與箭尖對上眼，難掩不屑神色。
還有失望。
「嗖！」
弦歸，箭出，卻是絲毫之差，擦過僧道人左鬢，直接擊在擂臺上，擦出星火金鳴──原來擂臺石板之間以鐵水澆鑄，張之歙這一箭，便是向著石間鐵條而去！
箭矢未停未沒，反而在撞擊鐵條後高高彈起，瞧那方向，是直往塔樓頂端破口飛去。
「這箭打在擂臺上，又未傷人，風雨塔可要追究？」張之歙放下弧弓，氣勢凜然。
「貧僧追究個屁！」
僧道人雙手一攤，直接往後朝擂臺躺去，對事不對人，此箭不在己，總歸有人該去煩惱，反正不是他娘的貧僧。
§
風雨塔外不遠處，有處陡峭難行的碎巖山坡。
「可惜了。」
中年儒生瞇著雙眼，就著不黑不白的天色，清晰地瞧見了欲敲山震虎的一箭，不禁搖了搖頭。
「諸多謀算，畢竟難過人性一關。」
他自嘲地笑了聲，便不再去看，轉身踏著常人難行的破碎巖石，往坡下走去。
中年儒生抬了抬手，引來一聲鷹嘯，迷茫天色中飛來一隻鷹鳥，收斂雙翼，落在他左肩。
鷹鳥似乎玩得尚未盡意，揮動帶著白色月牙紋的羽翼，抱怨地搧了搧主人鬢角。
§
這一箭，確實可惜。
因為塔樓頂端的劉連雲，還有僧道人的師兄，兩人皆是聽聞了箭矢破風響動，只是一人埋頭吃著素麵，另一人手拿長筷攪著鍋裡滾水，免得水裡麵條爛了。
所以，這一箭直接貼著有跟沒有一樣的屋簷，頭也不回，送往遠天了。
瞧那方位，正好是西方。
「再來一碗。」
劉連雲看也不看，直接將老舊麵碗朝另一人扔去。
煮麵之人拉起長筷，帶起一泓在晨曦下閃爍的漂亮水線，旋即長筷往身旁一戳，平穩接下麵碗，復而一挑，麵碗翻落在他手中。
他一邊往碗裡夾麵，一邊抱怨道：「無量天尊在上，你怎麼就這麼會吃？」說歸說，還是將兩人份的白麵盤放在碗裡，接著撒了些蔥薑蒜末，反手將碗扔了回去。
劉連雲接住碗，繼續埋頭吃了起來。
「收留你的是貧道師弟，遭罪的怎反成貧道了？」
與僧道人同樣，這名年過七旬的光頭和尚，身上穿著傳承已久的百衲僧衣，卻是以貧道自稱。
「怎麼？那個備受江湖讚，號稱譽義薄雲天、喜鳴不平的鐵槍眾首，槍折了，喉嚨也順道給折了嗎？」道和尚喊道。
劉連雲專注吃麵，理也不理，但吃麵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道和尚皺起眉頭，嘆了口氣，老臉渾像一塊遭受擠壓的絲瓜絡，縱看橫瞧滿是深邃皺紋。他見對方不回答，知道氣也沒用，於是也撈了一碗麵，撒滿了出家人不該碰的五辛，倚著熱氣蒸騰的灶檯吃了起來。
一時間，只剩吸吮麵條的聲響，迴盪在六層半的塔樓之中。
劉連雲率先吃完，起身將麵碗與木筷扔進半滿水的竹桶裡，拾起倚在樓梯口的竹掃帚、畚箕，開始打掃四周。
這層樓由於缺了牆也缺了屋頂，日夜遭受風沙吹襲，距離上次打掃不過兩日，地板帶著一層薄薄黃土沙，一經掃動，紛紛揚揚起了灰塵，道和尚也不在意，小時候日子過得苦，這東西還少吃嗎？和著麵條嚥下就是。
樓中擺放東西不多，沒有佛道神像，而是在半邊屋簷下搭了一座灶檯──灶檯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從劉連雲入了風雨塔，鎮日待在塔頂不下來，道和尚心生憐憫，才找人砌磚搭起灶檯，本想著讓劉連雲自個能自理三餐，結果卻是他道和尚每天勤勤懇懇跟個奴才似的煮麵給這位大爺吃。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截槍尖，十餘塊木頭，滿地木屑，還有幾個以槍尖雕就的無臉女子木像……仔細一瞧，那女子一身勁裝，懷裡似乎還抱著一名同樣沒有面孔的嬰兒？
劉連雲手中竹掃帚，避開了槍尖、木頭、無臉木像，只把一地木屑往畚箕裡面掃，可當他目光掃過無臉木像時，動作明顯慢了一拍，臉上也閃過一絲複雜神色。
這一短暫的心緒變化，沒能逃過道和尚的神眼，只見老僧人一邊不緊不慢吃著麵條，一邊抬起目光瞧著劉連雲，聲音含糊道：「四百七十一次，這是你第四百七十一次露出相同的神情。」
一年又一季，與劉連雲逃入風雨塔的時間，相差無幾。
劉連雲默不作聲，只是將竹掃帚與畚箕放回樓梯口，自有風雨塔弟子來收取，隨後一如往昔，踏著漸暖朝陽，來到原本坐立之處。
他箕坐在地，伸出右手拿起那截槍尖，往另手袖子上抹了抹，似要擦去上頭木頭殘屑，然而，比起先前吃麵之時，此刻右手微顫，怎麼也握不穩，要不是槍尖本就受損缺鈍，久未打磨，非得在小臂上割出好幾道傷口來。
但他還是將槍尖擦了個乾淨，與十餘塊木頭一同筆直擺在面前。
當劉連雲再次起身時，已經將幾個雕好的無臉木像收攏在懷中，往道和尚走去。
道和尚將最後一口麵連同配料掃入口中嚥下，劉連雲正好走到他身邊，做著相同的事情。
──把一個又一個無臉木雕往灶膛裡丟，權當添柴旺火。
「既願放下，又何苦日日執著？」道和尚放好碗筷，轉頭盯著劉連雲。
直到此刻，劉連雲才終於願意與道和尚談話，「天天吃齋唸佛，你與我又有什麼差別？」
「無量天尊，亂用佛理，不代表你是對，貧道是錯。」
道和尚忽然抓住劉連雲的手，制止他丟入最後一個無臉木像，「這最後一個便留給貧道吧。」
「道和尚常言：『不拘有形』，為什麼現在卻要？我為什麼又要給？」劉連雲將無臉木像拋到另隻手上，卻未流露強硬態度。
道和尚下巴朝灶檯努了努，「吃了貧道這麼多麵，貧道要塊木頭還不行？何況此一時彼一時，做師兄的總該替師弟解決麻煩。」
劉連雲沉思片刻，去往遠天的箭矢，還是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跡。
「有理。」他回道，把無臉木像拋給道和尚。
道和尚摩娑著木像表面，光滑不刺手，足見劉連雲之用心，可意識到這番苦心，每每作柴燒去，又不禁為之喟嘆。
「人間至情至恨，莫過於曾為摯愛，反目成仇，貧道樂見其成。」道和尚說著於心不符的話，起身同時一把拉起了劉連雲，「因為，這裡畢竟是風雨塔。」
劉連雲閃躲僧道人目光，冷笑一聲，「即便這裡是刺日堂又如何？貫日纛終究是沒了。」
那一天，射倒屹立刺日堂數十年，代表鐵槍眾精神的貫日大纛，正是弧弓「獵天下」，執弓者更是張之歙……
「旗倒槍折，你沒一死謝罪，不就表示放不下她，放不下他們？」道和尚往塔頂缺口走去，雙眼始終向下而視，劉連雲怎麼會看不懂他的暗示？
「你打算做什麼？」劉連雲問道。
不是怎麼做，而是做什麼。
因為道和尚與僧道人不同，比起囉哩囉嗦扯一些有的沒的，往往早有定見，每一步，往往是為了下一步、下下一步而動。
道和尚腳步不停，撥動雙掌，僧衣無風而動，袖子內似有氣流旋飛，忽而鼓脹，忽而收束，煞是奇異。
「無量天尊，自然是風雨塔最會之事，虛張聲勢啊！」
只見他將手中無臉木像往上一打，旋即雙掌擊向身前虛空，灶檯上鐵鍋裡的煮麵湯水如遭牽引，化為一道水瀑白練沖起，先是吞去木像，繼而蜿蜒洶湧，朝塔下衝去。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