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四刻,小甜水巷。
「阿絮我回來了。」
燕子京推門走進洛吟絮的小宅子,就看到洛吟絮和吟歌已裝束整齊坐在廳中,桌上放著幾個筍肉饅頭和三盞紫蘇湯。
「正等你呢,」洛吟絮笑著招呼他:「快過來吃點。」
燕子京立時一掃方才在燕家大堂的陰鬱,笑容滿面坐到桌邊一起吃早點。
微溫的筍肉饅頭、燙口的紫蘇湯、笑語盈盈的餐桌對話、愉快的氛圍……自己有多久沒這麼開心吃一頓早點了呢?路邊小攤買來的尋常吃食都顯得那麼有滋有味。
吃過早點,牡丹棚裡住在左近的幾個藝人也來幫忙,洛吟絮一一介紹,有變戲法的趙信、走索的蕭子安和唱鼓子詞的江流雲,大夥互相笑著寒喧了幾句,一聽他就是幾天前每場演出打賞五十錢給洛吟絮捧場的燕家六少,這三人互相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他們三人今天在牡丹棚都沒班,趙信和蕭子安還借來了板車和騾子幫忙載運家當。
接下來各自分工,趙信、蕭子安和燕子京幫著搬運大件傢俱上板車,江流雲則和洛吟絮姐妹說說笑笑進了內室去收拾女兒家的貼身私物和細軟,準備一同打包上車。
趙信和蕭子安兩人知道他是燕家六少爺,實在不指望他能在搬家這種勞力活上起到什麼作用,直到他臉不紅氣不喘獨自把一座紅漆雕花妝臺扛上板車,趙信和蕭子安才真是對他另眼相看。
蕭子安忍不住笑道:「六少這麼溫文的人看不出倒有這麼大力氣。」
趙信也瞠目結舌:「這讓我自己一個人來也未必扛得動。」
燕子京笑道:「我們舖子裡日常炒檀香、煎甲香用的鍋都是大鍋,還得時時翻動照顧火候,整鍋香藥扛上扛下的也就差不多這個重量,早就習慣了。」
蕭子安笑道:「那阿絮真是找對人了,有六少幫手今天一定可以把這些東西全部搬完。」
說話之間,他們三人已合力又把木床、長榻、斗櫃、桌椅都扛上板車綑綁停當,正靠坐在板車邊休息,卻聽到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燕六少,你果然在這兒啊!」
不用回頭燕子京也聽出是誰了,便笑著轉過身向來人敘話:「汪兄,又見面了。」
來人面上笑意盈盈,眉眼間的神氣飛揚張狂,正是汪從風。
趙信和蕭子安也是中瓦的藝人,自然認得芍藥棚的汪從風,三人隨口閒話幾句,汪從風便把燕子京拉到一旁去。
「汪兄是來找阿絮的?」
「順便來找阿絮,但主要是來找你的。」汪從風悠然道:「一早我就去了你家香藥舖……」
燕子京失笑:「這麼早還沒開呢,汪兄是想買膏子香、合香還是薰香?都可以告訴我。」
汪從風斜睨他一眼:「我怎麼可能佩香?」
燕子京一想也明白了,汪從風是夜燕頭子,若身上佩香幹活時豈不是露了行藏?
他一揖笑道:「是我失言了。」
「我一早去香藥舖見還沒開張,就想著到這裡來碰碰運氣,果然就見著你了。」汪從風欣慰地拍拍他肩膊:「不枉我跑這一趟啊。」
說了半天燕子京還是不明白汪從風找自己幹嘛。
「汪兄急著找我是做甚?昨日不是說好了我夜闖大風堂的事一筆勾銷麼?」
「噓!你小點聲,」汪從風看向稍遠處的趙信和蕭子安,低聲道:「我是夜燕頭子的事中瓦子裡只有阿絮和吟歌知道,你別在這嚷開來。」
「我知道了。」他也不覺跟著低聲起來:「所以汪兄找我到底是……」
「汪瘋子?你怎麼來了?」
燕子京聽見她的聲音就打心裡歡喜,笑逐顏開:「阿絮。」
汪從風卻拉下臉來。
「妳又這麼叫我。」
洛吟絮已經走到他倆身邊,對汪從風的不滿完全沒放在心上:「這麼叫你有什麼不對?我昨晚沒在你手下面前這麼叫已經是給足你面子了。」
看著她昂起下巴的神情,汪從風也只能摸摸鼻子認栽,誰叫自己就喜歡她這股勁兒。
「你怎地一大早到小甜水巷來?」
「是來找妳了結昨天的事的。」汪從風掏掏袖子拿出一個錢袋交到她手上:「吟歌的荷包果然是讓白相玉剪綹的,我已經把他逐出門戶。這錢我就先交給妳,妳也提醒吟歌下回別再帶這麼多錢逛夜市了。」
「先讓我看看有沒有少。」洛吟絮老實不客氣拿過錢包打開檢查,而後便皺起眉頭:「就知道你又弄鬼,明明說了我們只要拿回八兩七錢五分,你整什麼加倍奉還?」
「這是老祖宗的規矩。」
洛吟絮可不睬他,只把多的銀子又往他手上一塞冷冷道:「我可不認識你們什麼老祖宗,總之多的拿回去,誰和你弄這些虛頭?昨天的事既已了結你就可以先走了,恕不遠送啊。」
「和妳的事就算是了結,」汪從風又悠然道:「和六少的事可還沒完呢。」
她聞言立刻把燕子京拉向自己身邊,而後沉下臉對著汪從風:「你又想做甚?離他遠一點!」
汪從風看她拉得燕子京那麼靠近,略感不快:「我又不是豺狼虎豹,妳至於這麼緊張他麼?」
洛吟絮卻瞄了身旁的燕子京一眼淡淡道:「六少你要離他遠點才行,站得太近身上被摸走什麼東西恐怕都沒發現。」
「我知道了。」
你知道個啥啊!
汪從風聞言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阿絮說什麼就是什麼,這個燕六少還有沒有一點自己的想法了?
但想想自己的來意,汪從風也只得一嘆:「阿絮妳放心,我不會對六少怎樣的,今天來是想和六少商量個事而已,妳能不能讓我和他單獨說說?」
洛吟絮還狐疑著,半晌都沒說話,後頭屋裡卻又傳來吟歌的叫喚。
「絮姐妳快過來,流雲姐問妳這幾件褙子要怎麼收?」
汪從風立刻笑吟吟做了個手勢又看向洛吟絮,意思要她趕緊進屋去,洛吟絮卻遲遲沒有動作。
「絮姐?絮姐?」
「就來了。」洛吟絮只好扯著嗓子向屋裡回應,又拉過燕子京附耳低聲道:「我先回屋去一會,等下汪瘋子不管要你做什麼都別答應知道麼?」
說完她才轉身回屋,進屋前還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他倆一眼。
汪從風忍不住搖頭:「這個阿絮,咬耳朵還這麼大聲,我都聽到了。」
「所以汪兄找我到底什麼事呢?」
「你昨天在大風堂露的那一手很俊啊。」
燕子京溫和一笑:「俊的是馮兄弟和田兄的身手,我沒學過,只是運氣而已。」
「我當然知道你沒學過,但絕不是運氣。」汪從風揚眉:「你昨晚除了急就章學成的手法之外其他動作全然不對,就是個空子,但你的佈局很細密啊。」
「我不是很明白汪兄的意思。」
「別在我面前裝蒜了。」汪從風直盯著他:「先讓馮勝下手找出最容易得手的物件,然後再學會田衡的手法……我以為是我設局誘你,豈料其實是我們三個人太過托大,結果都入了你的局。」
燕子京搖頭苦笑:「我並沒有設什麼局,只是順勢而為罷了。」
「就算如此昨天的結果還是很讓我驚訝。」
汪從風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滿的激賞之意。
「你這空子只看了田衡兩次出手居然就能學會他『探囊取物』的手法,這其中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關竅……」汪從風瞇起眼,整張臉湊近他面前:「你倒是說說,這其中的關竅到底是什麼呢?」
「專心和努力吧。」
「如果專心和努力就能在短短時間內做到你昨晚做到的事,那馮勝也不會那麼苦惱啦!」汪從風笑彎了腰:「你這人太妙了,我來找你果然沒錯。」
「汪兄說了這半天還是沒說到點子上,究竟找我做什麼呢?」
「我就直說了,我很欣賞你,所以決定收你為徒。」
燕子京眼神凝住了,呆立當場,方才在燕家大堂和父親對話時的荒謬感再度湧現,他又開始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汪從風還在滔滔不絕:「夜燕的拜師禮並不繁複,我幫你擇個吉日到大風堂來對我磕上三個響頭就行,你的眾位師兄們會在一旁觀禮。田衡是大師兄,他會對你宣讀本門門規,我現在就可以說與你知:本門弟子一不偷忠臣孝子;二不偷貧寒人家;三不偷良家婦女,偷來的財物還會勻出大半來救急濟貧,如何?很正派吧……」
燕子京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好不容易才找到汪從風說話的空檔打斷他。
「等等,汪兄。」燕子京一臉呆茫:「我何時說要拜你為師了?」
汪從風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以你的資質入門當馮勝的師弟的確是委屈了,但入門有先後這是一向的規矩,為學之道就是要不恥下問,很快你就能出息的,假以時日你的成就或許可以趕上我。」
汪從風自顧自說個沒完,完全不管別人的想法,燕子京簡直腦袋冒煙,他可以理解阿絮為什麼老叫他汪瘋子了,這個人完全的唯我獨尊,他的耳朵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的話。
「汪兄,我並沒要拜你為師。」
汪從風聞言瞪大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就好像他才是被嚇到的那個人一樣。
「不想拜師?」汪從風無法理解:「我現在門下二十個人哪個不是苦苦央求我收他為徒的?我這樣的名師等閒不易遇上,以你的資質更該把握這得來不易的機緣。」
「我就是個香藥師,沒有其他資質,做不了什麼大事也無意於此。」燕子京哭笑不得:「只能辜負汪兄抬愛了。」
「你再考慮考慮,藝多不壓身,多學一點總是好的。」汪從風還不死心:「你那天只學到了清插之中『探囊取物』的手法,算是粗淺的入門工夫。只要拜我為師,不管是剪綹、開天窗、翻高頭、吃恰子、上手把子、下手把子、偷樑換柱……我都可以傾囊相授。」
「汪兄好意只能心領了,我確實志不在此。」他搖搖頭:「再說我現在叫你汪兄,拜師之後得叫你師父,想想實在彆扭,還是算了吧。」
汪從風卻又不知道哪來的靈光一閃:「那或者我們乾脆拜個把子……」
「汪瘋子你又說什麼瘋話。」洛吟絮的聲音自他倆背後冷冷響起:「還拜把子?六少家裡兄長夠多啦,可不缺你一個。」
回頭一看洛吟絮左右手各拎著一個大包袱看著他倆,稍遠處的板車邊上站著吟歌和江流雲,她們兩人正在趙信和蕭子安協助下將手上包袱細軟都放上板車,顯是已將家當收拾齊畢。
汪從風好像到現在才會意過來:「阿絮妳們這是要搬家?」
「是啊,以後不住這了,要搬到高頭街去。」洛吟絮打量了他一眼:「看你今天很閒的樣子那就過來一起幫忙好了,省得你老是纏著六少。」
「行,妳吩咐我照辦。」汪從風居然沒抬槓,他悠然接過洛吟絮手上兩個包袱,逕自往板車邊走去了。
看著汪從風走向板車,洛吟絮又扯扯燕子京衣袖低問:「汪瘋子到底和你商量什麼?」
他老實交待:「汪兄想收我為徒不過我拒絕了,後來他又說要和我拜把子,我還沒回他阿絮妳就過來了。」
「收你為徒?」洛吟絮驚訝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也不是很明白,不過我還是想當個香藥師就好,只能辜負汪兄的美意了。」
洛吟絮看著燕子京認真坦然的表情又笑了。
愈和他相處洛吟絮愈發現他實在是個很可愛的人。
絮姐,他就是喜歡你。
想想昨日吟歌在高頭街對自己說過的話和他貼身放在香囊裡的那顆石彈子,洛吟絮的耳朵又開始發紅。
會是真的麼?
「阿絮?妳是不是熱著了?耳朵好紅呢。」他靠近她滿眼關心。
「沒、沒有……」她慌得後退一步:「你別靠我太近,會更熱的。」
「他們在叫妳呢,走吧,我們一起過去。」
洛吟絮默默跟上,兩人走到板車邊和大夥兒會合。趙信和蕭子安趕著騾子,其他五人在旁扶著板車一路慢慢往高頭街前進,到了高頭街大夥兒又齊力把車上的家俱卸下搬進屋內擺放停當,待一切通通就位已到未時。其他人坐在前廳休息,洛吟絮又打發吟歌到對街飲子店裡去買些酸梅漿回來給大家解渴。
江流雲喝著梅漿笑道:「虧得今天人多,東西一會就全搬好了。」
蕭子安左右張望一番也讚道:「阿絮妳這屋子又大又通風,真是個好住所。」
「是六少幫我們找的,能搬到這來要多謝他。」洛吟絮笑道:「還要多謝你們這麼多好朋友幫忙。」
趙信打趣著:「六少真是仗義,下回如果還有好房子也幫我留意著點啊。」
說得大家都笑了。
洛吟絮又道:「讓大家辛苦了一天實在過意不去,一會我和吟歌作東,大夥兒一起到潘樓吃頓席吧。」
潘樓酒店就在潘樓街上,是汴京城中除了樊樓之外數一數二的大酒樓,眾人一聽要在潘樓吃席立刻一掃疲累,精神都來了。
汪從風聞言大樂:「既然是阿絮請客大家就敞開了吃,點上兩隻烤鴨子,再叫上幾罈潘樓有名的瓊液酒,今晚一定喝個盡興。」
「你倒是會敲竹槓,」洛吟絮失笑:「待會儘管多喝點,喝醉了我就把你押在那裡,潘樓的酒錢也不怕沒著落了。」
「我是海量,妳不用替我擔心。」汪從風看向燕子京,笑得挑釁:「我看待會一定是六少先醉。」
燕子京一笑:「我的確酒量不行,只能奉陪一盞吧。」
「都到潘樓去了哪有只喝一盞的道理?最少要陪我喝一罈——你一罈我一罈。」汪從風不知為何興緻異常高昂,直拱著燕子京:「說好了,待會不醉無歸。」
洛吟絮瞪向汪從風:「你少作孽了,別鬧六少,他要是真喝醉了回不了家可不好。」
「妳怎麼又護著他?」汪從風也板起臉來冷冷道:「喝醉了我送他回家總可以吧,男人大丈夫喝個酒婆媽什麼。」
洛吟絮挺身揚眉正想回敬幾句,江流雲忙笑著跳出來打圓場:「唉喲,你們倆怎麼老愛抬槓?去潘樓喝酒是開心的事,都別吵了吧。」,
趙信、蕭子安兩人也一旁勸解著,又說了幾句湊趣的話,洛吟絮和汪從風才各自緩了臉色。
「都近申時了,我們是不是快點到潘樓去比較好?」吟歌提了一句:「太晚了可找不著位子。」
是啊,潘樓可是門庭若市的大酒樓呢!
眾人被這一提才如夢初醒,忙忙準備出門,一行人說說笑笑離了高頭街,洛吟絮和汪從風一路上還在時不時抬槓,鬥得眉飛色舞,燕子京就在一旁看著他們。
他臉上雖然也掛著笑容,心裡卻像是被什麼堵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