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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5)

飛魚吐司 | 2024-03-25 10:05:55 | 巴幣 10 | 人氣 507


自居住區越過內層甲板,再延縱貫通道下至牢房區後的第十分鐘,隨行在側的貝爾.史蒂文森才開口勸戒。懷著嫌惡和無奈。這份意志並非指向那位帶隊的企業首席,也和關押在走道深處的女孩無關,而是對事態本身感到厭煩。他不能忍受所學的規律被如此冒犯。

「我必須指出,選在此時安排會面並不明智。她在四小時前才接受過審問。」男人欠著身說道,「另外,我想她掌握的資訊有限,儘管她在護送神將的任務裡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您不必跑這麼一趟。」

換作從前,這種貨色不是被放走就是弄成廢人;現在就不一樣了。薩卡茲男人皺皺鼻子,不想把壞心情轉嫁給上司,那片走在他前方的嬌小身影。

阿米婭是羅德島名面上的執行長。比年紀相仿的同族更矮、瘦弱得一推就倒。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細織襯衫,外面套了件制服外套;雙腿從碧綠格紋的褶裙下伸出,過長的尖耳並非垂在肩頭,而是天線般隨風晃蕩。單論外觀,她更像是等著上臺彈琴的中學生,身材和臉龐盡顯青澀。看不出青春期對她的影響,不過有些男人更喜歡這種女人。

在與她實際接觸前,史蒂文森就像其他剛投奔的人一樣,只把她當作花瓶或吉祥物,因為讓一個十四歲、出身中產階級(從他的角度看,女孩身上有份沖洗不掉的氣質)的孱弱少女出任醫療公司的執行長,實在太過滑稽。

阿米婭出生於雷姆必拓本國,以孤兒身分被凱爾希收治;在成長期受其薰陶感懷,遂自薦為新興企業的代表……個人履歷如此寫道,史蒂文森卻從沒當回事。有她這樣遭遇的雷姆必拓人到處都是,憑家族獻金或攀關係迎取職位的假說既汙辱企業的矜持,似乎也不符成本。因此早期,在宿舍家具還會飄出甲醛氣味的草創期,他就猜測是身分的重要性,致使她走上企業的門面。

後來由整合運動引發的一系列亦混亂證實他的猜想。由於阿米婭展示了卓越的法術天賦,草創期成員對此抱持的疑慮很快散去,當事人端莊而不失活力的形象深植人心,將之視作女兒的中年職員大有人在。史蒂文森很清楚,他所展現的恭謙與此無關,是更高級的表達。

他三十三歲,進入刑事單位不到五年就決定辭職,因為人們更常稱他為魔族佬,而不是檢察官,儘管司法考試不會因為出身加分;薩卡茲人想通過,更需要經歷不堪想像的思想教育以確保無害。

女孩停下腳步。「我想要等到談過才知道有沒有收穫,史蒂文森先生。」阿米婭待他通過門邊的金屬檢測器後說

男人望著她不知疲倦的眼睛。「我們對收穫的定義不一樣。」

「是呀,所以我想理解她的觀點,好了解我們該用什麼態度應對南方的民意。蒐集情報這點,偵查組的同仁就很在行了。」

「並不是每次都這麼順利。」史蒂文斯低下頭,「她在審訊中提供的資訊是有助於我們理解敵對組織的結構,但還不夠,即使是她也知道得不多。僱傭兵八成是計畫後段才加入的……假如南方的暴動確實是某個計畫的一環,那他們的佯攻做得很妙。」

「要是還來得及,我會爭取在陸軍行動之前跟幾尼亞司令聯絡。在那之前我想先專注眼前。」

史蒂文森根本不需要思考言下之意。「醫學部沒辦法證實神將的存在,小姐。就法術的性質來看,她只是普通的感染者;技藝的形式卻相對罕見。很少有雷電型法術能長時間擁有實體。」

阿米婭看起來對溝通的高效深感意外。她抬起頭,用半秒消化資訊。「我也認為歌蕾蒂婭小姐的推測有她的道理,只是我沒學過那方面的知識。她認為海嗣有辦法分辨普通感染者和神將,對吧?」

「我無法給您準確的答覆,那位女士似乎連紆尊降貴都不肯,也不接受質疑。她的論調無法解釋所有海嗣的行為。起碼掉進聚落中部的個體不像是在找神將。」

女孩眨眨眼,乾笑了一下。「我相信隨隊監督已經在排除疑點了。但從她的態度來看,正確答案應該很近。」

「……要是以船員的專業能夠解決就好了。」

「我知道。『就算略有不足,也不能主動向公家示弱。』醫生這麼交代過。」

男人嚴肅地看著她,「我沒有決定方針的資格。但如果您徵求我的意見,我會支持凱爾希女士的觀點。」

「先生遇過類似的狀況嗎?」阿米婭問。他沒有立刻回答,因為女孩臉上的朝氣稍微消退。「啊、不是的,我相信事務官們的專業,可是審問並不代表溝通。如果她不願在正式場合端正姿態,我們就該主動調整方式。最好在警察系統介入之前降低她的威脅性。」

「您誤會了,這不是我個人的經驗談。我只是在想,您不清楚警察託管嫌犯的流程,對吧?」

這言外之意是指哥倫比亞的執法慣性,也就是檢察單位的互惠。為了提高偵訊的效率,警察機構除放任檢察官自行審訊,也常動用私刑,甚者會偽造證據。史蒂文森清楚他的前同事曾樂此不疲,哪怕他們不該習慣此事。

「我只在電影上看過那些。」她說,「那些不好的部分。」

「電影橋段是需要取材的。」史蒂文森搖頭晃腦,直到發現這位CEO不懂他的幽默。「我是說,市面上的警匪片都有一定的真實性。至少在哥倫比亞,確實有檢方在私刑後掩蓋傷害的案例。」

「我相信您沒有做過那些事。」

這話聽來篤定,實則毫無根據。「但我也沒有制止它。」史蒂文森確認道,「希望不是我健忘。我想我沒和您談過類似的話題。」

「沒有談過我也能知道。」少女意味深長地笑笑。眼裡的澄藍色向他望來,位置低了點,年齡輕了點,卻充滿自信。史蒂文森能清楚看見那份率真──對女孩這個年齡的感染者來說堪稱珍貴之物──某個瞬間沒了距離感,於是她很快重整態勢。

「我、唔,在我看來,流程並不是行之有年就是合理的。至少羅德島不允許旗下的員工動用私刑。」她放慢腳步,直到與史蒂文森並行。「事務官們沒這麼做吧?」

「目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這種打算。但這次移送證明了一件事。警政單位,尤其在還會用原始手段『教育』羈押人員的小地方,有相當寬裕的審訊標準。穿有鞋套的軍用靴踢人,隔著襪子把人吊起來,關進潮濕骯髒的小隔間,花招要多少有多少。他們能這麼做,但他們更希望我們這麼做。」

「可以想像,不過羅德島恐怕沒辦法容納太潮濕的空間。」她繞開話題,好像注意到他掛在口袋邊的手。「史蒂文森先生,她……我是說,菲諾小姐的態度很不好嗎?」

史蒂文森亮出手背。「她咬得比我姪子小時候還用力。」他停頓一下,思考。「隨便說說罷了。拜同事所賜,我已經冷靜下來了。」

她不甚淡然地看著他的手。淡紅色的齒痕沿大掌的邊緣留下兩個半圓,已經存在十五個小時了。

於山崩前遭警員俘虜,瓦伊凡少女被以恐怖攻擊嫌犯的名義羈押在區域邊緣的禁閉室。望著隔絕牢房的油壓式艙門,史蒂文森再次體悟到,他正在將一名青少年當作同事對待。於是他放輕語調,從外套內側的口袋抽出證件。螢幕在卡片觸及時亮起,經輸入六位數字後發出單音節的鈴聲,嵌入大門的電子鎖接連旋開,緩緩向兩旁退去。

船艦的牢房區由雙層廊道組成,排氣扇與照明限縮在牢房之外,致使燈光既像從舞臺高處灑落,又為這片灰鐵色增添幾分冷清。這氣氛真是令他懷念。牢房成對排列,長寬各2.5米,共16間,由複合鋼條與玻璃隔絕;兩側走廊有樓梯向下,終點與大廳一角的檢查哨相對。

時至今日,區域的「住房率」從沒超過六成,因為羅德島不具備自行收押罪犯的資格。兩年前平定整合運動時它曾發揮作用,收容了不願放棄武力的感染者,以及組織的領袖。後者獨立於他人有其原因,作為少數自願接受囚禁的戰犯,她完善了資料庫對於精神法術的不足。但她在整合運動的餘黨襲擊船艦時被劫走了,美其名曰要接受感染者的審判。誰都能看出這是推託。她從未對造成的傷害感到愧疚,和受害者話不投機,卻滿口未盡的義務。

「老實說,她比塔露拉.雅特利亞斯自然多了。」史蒂文森抓住這股念頭,「雖然都是自我意識過剩,表現的形式卻不一樣。目前來說,菲諾.戴爾琳打從心底相信她的陳述,因為她是受煽動的一方,連照本宣科的能力都沒有。」

「塔露拉小姐也不是整合運動的創始人呀。」阿米婭跨過艙門門檻。

「但她宣揚理念。所以一些窮人和傻子就這麼相信了……啊。」

「我不會糾正你的發言,史蒂文森先生。您是由自身的經驗得出答案的。」

「不,難聽的話就是難聽,該避諱的應該是我。」

阿米婭環顧淡色光芒下的迴廊,幾座無人的空牢房映入眼簾。「博士說過,必須將人的行為和他的背景相結合,才能理解背後的動機。」她回望緩緩閉上的大門,繼續說。「因為兩者密不可分,某些人比起其他群體更容易犯錯,但他們無法代表群體。」

「這些話還是留給博士閣下說比較妥當。不過這的確是番好話。」

「嘿嘿,是因為我還太年輕了?」

「以結果論是的。另外,請您過目。」

史蒂文森結束話題,從公事包中抽出資料。四場審訊下來,未被證實和新追加的資訊以表格的形式陳列在首頁。從阿米婭接過並粗略翻閱的行為可以確定,接連的說明會和出訪沒能阻攔她了解事態。她還年輕,此時的作息與發育將奠定礦石病對她往後的影響,然而羅德島的運作邏輯,確保了博士和凱爾希再怎麼消化業務,仍需經她之手批準才算完成。

阿米婭看看他,又看向迴廊一樓的警衛站。「謝謝。昨晚我先從醫生那邊惡補過了。」

「資訊永不嫌多。」史蒂文森提醒,後來注意到她浮腫的眼瞼。「……前提撇除雜訊,而且當事人有得揮霍。抱歉。」

阿米婭沒有回話。她翻著檔案,十指的藍色指環叮噹作響。「原來她是紙牌式的駕駛啊。」

凝視著專注得旁若無人的青藍色眼眸,史蒂文森想起在十二小時內更新的資訊。這時,走廊盡頭的玻璃牆猛然震動幾下,使樓下的值班保安抬頭起身。倚著護牆,執行長探頭向下,打消對方上樓查看的念頭。

以節約模式的昏暗燈光為背景,牢房的單調外觀彷彿放大鏡下的娃娃屋,沒有半點人類的起居痕跡。雖然由雙層強化玻璃和網狀鋼骨相隔,卻不能阻擋視野與聲音跨過牢房,同時牆面亦具備實戰等級的剛性。除了擋不住來自船外的攻擊,法術抗性低下,在物理性上相當堪用。

至於俘虜那令人卻步的法術,如今正受禁錮式監測環──能限制技藝的監測裝置所束縛。誠然瓦伊凡人的肌肉密度凌駕於尋常種族,受負傷和限制器帶來的衰弱影響,顯然不可能破門逃獄。

話雖如此,對方的抗拒心理至今仍不見好轉。以暴制暴或許是最優解,但在警署的要求下,事務官們只能以柔性手段處理。

「每次有人進來她都會這樣。」史蒂文森看著阿米婭無助的表情,「請不要擔心,能從這個狀態下逃出牢房的人恰好都在牢房外。禁錮環釋放的微波會使血液內的微粒活性陷入衰弱,也影響神經受體的協調性……」

「對她的精神狀態有負面影響嗎?有的話,也許我們該在審訊時關掉,然後多派幾位強力的戰鬥人員陪同。」

「會說實話的人就是會說,反之再怎麼急也沒用。這是我的經驗。」

「我還是相信她會改觀的,」她闔上資料,歸還時的氣勢一下蓋過了疲態。「呃,我希望會。否則要是警署回心轉意,她只會受到更嚴厲的對待。」

「這對你們有任何壞處嗎?」一道聲音穿透遠方的空氣。「場面話我差不多聽膩了,還是一換套話術再來吧。」受拘禁的瓦伊凡人隔著厚重的玻璃喊著,字句悶悶地傳進走道。

「咦,被聽到了?」阿米婭驚訝道。她的疑問其來有自。

「虛張聲勢而已。就算大喊大叫,傳出來的音量也沒剩多少了,她聽不到我們的。」

「太好了,她聽起來很有精神呢。」

可以這麼說。史蒂文森將對應牢房的鑰匙握在手裡。「到目前為止,她提供的訊息都能和現況一一對上。」他繼續向前,「自治州北方還未發生暴動,是因為市長的優惠政策,這也讓抗議的聲浪難以滲透。
至於選擇在這時奪走諾麗吉.斐拉,並不是為了轉移焦點,應該說不只是這樣。」想著當事人一定能聽到,他自顧自說著,「不需要博士認可我也知道,我沒有大局觀,但暴動和搶奪神將的目的很可能完全不同。也許當中存在從屬關係,不然很難解釋工會的火力來源。」

「請允許我問個狀況外的問題,您是在說南方的示威嗎?」

「您忙到連新聞都來不及看,對吧。」

阿米婭乾脆地點頭,帶著些許罪惡感。史蒂文森不做反應,而是換上工作時的慣用表情,面對近在眼前的牢房。

「我聽說艾司緹早上來收報紙了,這次竟然完好無損。」他一手抵著有鋼梁支撐的玻璃,湊近牆面。「是有你在乎的消息,還是你知道發洩沒用?」

「你可以慢慢猜。」暗色的髮絲在十字鋼網的網眼後晃盪。「我的意思是,你的推測要是有用,就不會在這種野狗公司打雜了。」

「沒當過官的人才會這樣想。或者你其實意外相信檢調單位的品質和效率。」

女聲不再反駁,視線邊緣的那抹灰藍退回陰影中。阿米婭確認似的盯著他,等待信號。他再度思考這位執行長為何擅自決定探視,最後發出嘆息,走進瓦伊凡的視野。背對著屏息等待的阿米婭,插入鑰匙的房門發出響聲,緩慢而沉重地打開了。

史蒂文森不擔心囚犯藉機逃走。即使不擅長戰鬥,他也憑源石技藝壓制對方兩回了,被咬傷是這之前──在他還保有耐心的時候發生的。只能祈禱不會讓執行長大人看笑話吧!他迅速鑽入門縫,由內拉開十公分厚的鐵門。以淡色的螢光燈為底色,瓦伊凡人菲諾戒慎著的身軀似乎比上次見到嬌小了些,看著她由玻璃牆邊退至牆角,史蒂文森的腦中浮現一個想法。

她不是那類人。再怎麼掩飾也無法改變她的本質,一個憤怒的小女孩,被關在虛有其表的身體裡。

房間內幾乎什麼都沒有。灰色軟牆的夾角處有張床墊,對面是壁嵌式鐵製馬桶,一旁有軟膠材質的置物籃。地面粗看相當整潔,空氣飄散著清潔劑的餘香,燈管發出刺眼的黃光,喋喋不休地嗡鳴著。史蒂文森見過很多陸行艦的牢房,包含羅德島的在內,似乎都遵循著一個守則:盡可能不讓犯人感到舒適。

以青少年來說她堅持很久了。精瘦而亂髮及肩的菲諾,穿著幾乎全新的深藍色囚服,眼神在乏力中依稀留存著押送時的倔強,可以看做精神狀態的指標。不算麗緻的臉雖長著雀斑,膚質和五官仍堪稱端正,從中溢出的氣焰也有其風味。

據報在戰場轉移至六甲山前,一架哥倫比亞製的裝甲從來自南方的運兵車跳下,接連破壞治安單位的機體和直升機,最終被海安署的增援擊退。從駕駛新型裝甲的士兵、俘虜等多方證詞可以確定,在極近距離遭到槍擊、逃往深山的紙牌式駕駛就是菲諾。女性所受的傷害能和敘述一一對應,本該接受傷害、襲警、殺人等多項指控,然而菲諾在事件中的地位顯然別具意義。為了查明,陸軍申請了延期審判,將她囚禁在州北部的軍事監獄。

驅使環山分局發起引渡的應該是昆德.金恩中將,選擇羅德島為新收容點的原因則不明朗。從監獄轉移後,菲諾又在船上經歷了診療、審問和監禁,但羅德島應該沒有這種權力。史蒂文森的確是事務官,也參與過審訊俘虜的過程,這卻是初次以業餘檢察官的身分得到授權,審問移交的嫌犯。

為什麼委託企業來做?警政署對神將了解多少?「警方非法羈押的嫌犯是否比公開的還多?」等等問題,至今沒有答案。博士猜測是收容塔露拉並失敗的資訊外流,但市府於政於商的方針並沒有指向性,當成羞辱就太武斷了。

若是這樣,原因就限縮至分攤風險跟誘敵兩種。

一見阿米婭從房門縫隙竄入,史蒂文森向大廳叫著「要關門了!」,卻沒有反鎖房門的意圖。這是他的習慣,同行與前輩的經驗談:私下審訊前,永遠要和保安充分協調。值班的米爾斯會在兩分鐘內上樓吧。

一會兒後,果然有咚咚的腳步聲跟著壯漢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菲諾打量接連冒出的人好幾眼,仰面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僅有的軟墊上。

「還以為今天又會有一票人塞爆房間,結果只帶了個鳥仔腳來啊?魔族佬。」

「我不介意你繼續裝腔作勢,但你的處境不適合揮霍審訊的機會。」

「沒人跟我說今天還要玩啊。」菲諾盤起腿。她兩手撐地,無鱗的尾巴微微捲起,下巴緊收,儼然陷入示弱或伺機而動的兩難。以跟隨傭兵團夥的青少年而言,菲諾顯得老練而乖張,除了對法術和駕駛技巧的自信,言行間還透露著一股憤怒,彷彿為深植的舊傷所苦。雖然稀有,距離另類仍有段距離。

直起身後,史蒂文森總算確認他的疑惑。從體格判斷,瓦伊凡幾經磨練的體格雖稱不上勻稱,仍和阿米婭瘦得前胸貼後背(上次他這麼形容時被紀委會委員當成了歧視)的身材形成差距,不必慎重對待,但仍需正視其實用性。

撇開體貌,阿米婭比較之下也顯得相當畏縮。習慣了有人撐腰、反駁激進的理念,當對質的規模降至人與人時,這位執行長就會現出原形。史蒂文森想起博士的擔憂:太快將青少年推入尖銳的環境,別說是歷練,就連形塑人格都會出問題;而凱爾希從未向阿米婭解釋她的能力,只是期待她無師自通。

「是我自己想來的。」阿米婭從他背後走出,雙手交握。「我們希望你能說實話,菲諾小姐。這對你的處境也有幫助。」

「幫助?這兩天來唯一有幫上忙的應該是這間房間。睡起來比廉價旅館舒服多了。」

史蒂文森瞇起眼睛。她的口氣仍充滿攻擊性,基於慣性,接下來應該是充滿積怨的發言了。

阿米婭嚥了口氣。「那就好,但是我想你也不願意繼續被限制行動,或受到更差的待遇。我們無法保證法律會如何裁定你的行為,只能避免最壞的結果。誠實就是一種方法。」

「你以為我喜歡這破地方?」地上那雙眼睛不可置信地向上一翻。史蒂文森習慣性向前一步。要是菲諾有所圖謀,他能成為阿米婭與對方間的屏障。「看看你們都幹了些什麼。誰想得到州政府竟然爛到找外國企業的私兵教訓平民呢?算了,想想也不奇怪。誰叫你們這間公司就是靠當政府的打手發跡的。」

「這……看來你對我們的業務範圍有一定的了解呢。」阿米婭艱難地別開目光,「好吧,當作是這樣好了,但請容我重申我們的立場:羅德島是基於協助本地合法政權的立場,介入與感染者有關的事件。途中讓你們產生一面倒支持政府的觀感不是我們的本意。」

「不是本意也是結果。」菲諾嘀咕道,像是被阿米婭的默認搞得沒了脾氣。「所以你們是來幹嘛的?好不容易醒著有連續四個小時沒人打擾我。你們最好是為了大事才來的。」

「以你對我們的了解來看,我不能肯定這對你來說重不重要。」

「搞得像有人在乎我的意見似的。」

「你清楚這是特例,對於嫌犯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史蒂文森沿房間踱了半圈,製造出侵犯領域的效果。犯人在牢房待久了常把房間當成領地。「我有個建議。菲諾.戴爾琳,不論你叫什麼、做過什麼冒犯的事,從現在起我都會當作沒發生。我們都知道你在這裡,是因為事件還需要調查,而你在這裡的言行都將為定罪發揮作用,那何不如實配合?誰都說不準警局什麼時候會把你移回去。假如你打從心底認為自己是在為受壓迫的烏達卡爾人發聲,你可以全盤托出。南方人已經走歪了。」

「歪去哪裡,被邪惡的哥倫比亞政府煽動嗎?」女性一邊歪著頭,邊露出試探性的笑容。幾秒。得不到回覆,於是收斂。「哼,當我沒說。諒你們不會學葦花報滿嘴噴糞。」

看來她很久以前就打好草稿了。史蒂文森一臉嫌麻煩,看了阿米婭一眼。希望這位執行長別陷進去。「就算抗議團體沒收前,你們僱傭兵也收了。既然這樣,身為同行就別分高下了。挺傷感情的。」他不臻誠懇地說,「這次探視的確不是為了審訊。就像阿米婭小姐說的,她希望你能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基於同樣想消除官民惡鬥的關係,告訴她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菲諾一臉不屑。「我幹嘛為你們的健忘負責?」

「你要是不說,我們就得憑著不可靠的記憶繳交報告。」

「隨你便,我們已經成功了。我死在誰手上都無所謂。」

「你就不關心一下另一名神將嗎?」史蒂文森藉著女孩挪開目光的空檔向執行長送去信號,「我們昨天在廢墟裡發現她,奄奄一息,試著搶救但還是死了。」

菲諾抬起雙眼,剛想說話又停了下來。視線一瞬間變得尖銳。「昨天晚上嗎?」

「嗯……也可能是下午。不知道耶,我記性不太好。想知道嗎?」

「別鬧了,」菲諾訕笑道,「你騙不了我。神將的事我比你們還清楚。」

神將死了,其他神將有辦法知道。沒有記載能佐證他們有特殊的感應力,或確認彼此的死亡狀態。「雖然清楚,卻遲遲等不到救援。真是弔詭。你們難道能靠意念遠距離溝通嗎?」

「就算是魔族佬也辦不到吧。」菲諾揚起眉毛挑釁,「猜,繼續猜,我還以為有更勁爆的消息能聽呢。」
這樣不對,史蒂文森默默刪去腦中的兩個假設。不完全對。她的話肯定有什麼玄機。她不了解,所以靠現象判斷,也只能陳述結果。

只有結果。她是從既有的情報反推的。既然這樣,阿米婭的技藝就幫不上忙,也不適合吸收對方的情緒。
「菲諾小姐,能請你稍微收斂一下態度嗎?」打斷菲諾漸漲的傲氣,阿米婭眉頭微蹙。

「我還沒開始罵呢。不是所有感染者都像你一樣沒骨氣,寧願跟魔族佬擠一張床。」

「閉嘴,小鬼,再多放一聲屁我就讓你美夢成真。」史蒂文森朝她一瞥,想也沒想就說:「要是她死了會發生什麼大事吧。」他唸道,「這兩天來,你獲取資訊的手段僅限於報紙跟全艦廣播。內容都過濾好了。」

他一度抱著話題不過是故弄玄虛的假設,是菲諾倏地暗沉的表情給了他勇氣。沉默向她逆流,夾雜詫異和遲來的失措。

「是這樣嗎?」他繼續追問。菲諾這下做出他十分熟悉的反應,強裝鎮定,做作得適得其反。「你沒提過這件事。大事的性質如何?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具體的原因跟形式呢?」

「我不知道。是聖僧說的,我想這不是藉口,好讓我們全力保她。」

「導致那件『大事』發生的是計畫,還是神將的權能呢?」阿米婭打破死寂問道。

「是權能吧。」菲諾瞟她一眼,意外地不再譏諷,「假如有這個東西的話。誰相信不照順序死就會天下大亂的詛咒啊。我們可是神將耶,直屬於蕃神的祭司,還得遵守這種過氣恐怖片等級的規矩也太蠢了。」

史蒂文森不知如何看待她的態度。「我必須說,你的反應落差還真大。」

「因為我也搞不清楚。我花了兩天思考該不該分享給你們,反正這對我也沒用。你知道,打從心底相信那些什麼神將啦、傳說啦的人,其實不多。依我看你們更應該害怕它成真。」

「如果它是真的。」史蒂文森尋找著適當的措辭。「我沒想到返還的儀式真的存在。應該說,連本地史料都沒能證實香漣王國的宗教儀式有實際作用。」他向菲諾坦承道。

「沒有哪個宗教空有名堂就能吸引一大票信眾的。何況千年前,這可不單是個宗教。」菲諾睜大眼睛強調。

「無論如何,它因為某些原因衰敗了。這無庸置疑。」

「你在說你的家務事啊。」衝著被冷落的阿米婭笑笑,菲諾轉過頭來,「我忘了,你的技藝是讓東西變軟。不過,嗯,世事難料。你的骨子裡說不定還留著喝人血的習慣,就像你還沒衰敗的祖先。」

男人啞口無言。他還是低估了她,低估觀念在灌輸之下的力量。「你非得轉移話題就對了。」

「一切是相連的。想逃開的是你。」

「因為我沒必要接受它。聽好,我也可以說,瓦伊凡配不上穿鞋跟使用文字,活該停留在咆哮鬥爭的時代整整六百年,但這並不公平。」史蒂文森思索片刻,不去想對方的汙辱竟如此理所當然。「你並沒有繼承你祖先的野蠻,就像我沒有繼承祖先用屍體和血液施法的能力。」

「你談的是時代限制。我談的是你們否認歷史。」

「否認誰的什麼?」

「卡茲戴爾侵略各國,甚至更早,奴役整片大陸的歷史。」

一聲乾咳。史蒂文森很高興聽見阿米婭的聲音。

「好吧,我承認我有罪。就算我家當了七十年的哥倫比亞人,我也有罪。」他敷衍道,「我們回到神將的話題。就我所知,九神將的權能主要靠血統傳遞。只有王家──蕃神的大祭司死去、繼承儀式失傳,才會流入人間。九神將可以追溯到香漣第48位首領,那時,其中一名神將就是瓦伊凡人。和你一樣長著分岔的犄角。」

「你懂得還真多。」

「文史工作者保存得好。」史蒂文森聳肩。發自內心。這塊平原令他著迷。「所以你比起諾麗吉.斐拉更具指標性。你的權能是繼承而來的嗎?」

「在那之前,換我問問題了。」菲諾看看史蒂文森,再看看阿米婭。「你是哥倫比亞人,這洗衣板又是哪來的?」

「洗衣板?」另一名女孩問,眉頭瞇成了疑惑的弧度。「這是我不知道的方言嗎,史蒂文森先生?」

「不重要,您過幾年再懂就好了。」

「我以執行長的身分要求,請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

「答應我您不會呈報給紀律委員會。

「閉嘴啦。」瓦伊凡女孩玩著犄角的尖端,「你們真是一點尊重都學不會。發問的是我耶。」

「執行長,您什麼都不必回答。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的確不是,但我有意願回答她的疑問。菲諾小姐,我是雷姆必拓人──至少出生地是。和你一樣。」
阿米婭開口時,菲諾臉上的玩興不見了。顯然沒料到她的答案,更想不到她的選擇。「……你是本國人?」

「也是敝公司的總執行長。希望你能正視這次探視。證詞有她的背書,也許能為你爭取到更好的環境。」史蒂文森慢慢移動,希望阿米婭跟著他退後。「看在同鄉的份上。」他學著她的論調。

菲諾的嘴唇微微張開,但卡特斯人說著「這和我出生在哪裡無關,史蒂文森先生」的聲音,讓凝重兀然崩解。史蒂文森完全贊同她的樂觀,但是當對峙者的價值觀難以動搖、調查正與時間賽跑,同理就顯得不必要。

就算這樣她還是強調道:「在家鄉之外,我只是個感染者,而我更常以這個身分活動。大家為我準備舞臺,也不是因為我從某個地方出生,而是他們相信我能為我選擇的身分的挺身……」

「這不能改變你是雷姆必拓人的身分啊!」打斷阿米婭的發言,菲諾猛地爬起來,「我……別鬧了,這種玩笑不是誰都能接受的。你在這片土地出生,卻選擇幫助壓迫普通人的政客,那些外來者!知不知道這個國家的統治權是偷來的啊!」

阿米婭不知如何是好。啞然。視線落在史蒂文森緊繃、憤怒的臉上。

「嚴格來說,你也很可能是你口中的外來者。」忍住喉嚨裡的嘆息,史蒂文森回答,「平原最早有瓦伊凡社區也是五十年前的事,就算照野史算起,你也不過是第三代移民。何況大陸上七成的瓦伊凡都是從維多利亞來的。」

「因為從哪來所以是哪裡人?我以為薩卡茲最討厭這種說法。」

「為了回應你的論調,我可以忍。另外這和你剛才的道德綁架相矛盾了。」

菲諾不以為然地笑了,「誰說的?應該為先祖發動戰爭感到羞恥的又不是我。」

無論如何,史蒂文森不打算和她爭執。這也不是能靠口頭決定的。

雖然他不免受此影響,阿米婭卻顯得更為激動。望著菲諾沾沾自喜的臉孔,她撥開史蒂文森的手臂。「我想,恥辱是不會傳承的。我不知道薩卡茲人曾經對你做過什麼,倘若是很不好的事,你有權厭惡他們,但應該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憤怒。」她頓了頓,臉上罕見地沒了柔和。

「還有,請不要用血統和民族要脅我。我出生在雷姆必拓,不代表我必須支持雷姆必拓居民的所有民意;你們──容我將僱傭兵小隊和示威者視為同一個團體──也代表不了整個社會,只能為特定的族群發聲。我尊重你們的立場,因為不公而起的反抗值得任何立場的人去尊重,但這不該變成勒索。彷彿不支持你們就是錯的。」

菲諾好一陣子沒說話。排氣扇運轉的低鳴彷彿被沉默吸收,史蒂文森連自己的鼻息都聽不見。

「我算是明白了。依你的態度,我還覺得你沒資格當雷姆必拓人。不過……你也只是為特定的族群發聲嘛。」菲諾最後說,背靠牆壁。「很好,我懂了。看來為感染者站臺在商業上更吃香,但你不是為所有感染者站臺。既然這樣,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幫助了他們?這間公司也有不是感染者的人吧?和這種強佔大義的組織相比,我們的反抗顯然更光明正大。」

史蒂文森只覺得她的想法不可理喻。似乎是教育所致,菲諾對所處的立場充滿自信。教育部在近二十年內增加愛國教育和宣傳的影響顯而易見。隨著整合運動的出現,大陸各地都有感染者發起示威活動。人口近七成為感染者的薩卡茲,不免在形象上受牽連,甚至與消失已久的復國主義畫上等號,仇視與排擠因此加劇。

在雷姆必拓,薩卡茲仍然是外來人種。他們在建國初期發動多次入侵,但被軍隊擊退,最後坐落國界北方的王國也被聯軍掃平,失去唯一的國家。實際上薩卡茲人在有紀錄的歷史中無數次失去家園,因為暴虐的先祖而受歧視,卻建國不成,受盡忌憚,驅逐和打壓。環境孕育出新的極端,結局只有消亡。

這樣的種族在雷姆必拓人眼中,正是絕佳的歧視對象。比在護國戰爭中投降的少數民族更低賤,比祖上三代在自治州生老病死的鄉下人更不配享有戶籍,感染者就不用說了,但連歸化的……不對,作為蓬勃發展的新國家,雷姆必拓對感染者還算友善。官方口徑是如此,可惜民間並沒有這種風氣。

情報部門還不清楚暴動的起因,只確定輿論逐漸往感染者運動和恐怖主義發展。真實性有待查證,不過這給了羅德島介入的正當性。即使州政府反對干涉,最先受影響的仍是官方論調。他們,那些奔走中的預備組隊員,需要做的只是忍耐。

偏見已經形成。無論煽動抗議、驅使僱傭兵引發山崩的是誰,他們已經贏了。

菲諾揚了揚眉毛。「別驚訝嘛。我知道你們的理所當然,是因為沒被人懷疑過。」

史蒂文森嘆了口氣。「我們說好要討論神將的事,菲諾。」

「少用那種口氣講話,你又不是我爸。」她厭倦似的擺手,「所以是你來問嗎?該不會尊貴的吉祥物執行長只是重在參與,好出去後向人吹噓自己旁聽過審問?」

說難聽點就是這麼回事。菲諾的觀念是偏頗,同時也足夠聰明,所以大概在這位同齡人開口時就知道,阿米婭對審問一點幫助也沒有──要是不使用技藝。這是她個人的選擇。史蒂文森漸漸懷疑,是整合運動一案的成功給了她錯誤的信號。

「……我無所謂。」阿米婭開口時,史蒂文森懷疑是他聽錯了。「我不介意被不相識的人詆毀,菲諾小姐,我不能接受的是,有人這麼輕易就批評一群陌生人。當然,我不保證我能為員工以外的人仗義執言,但這就是人的習慣。我們去相信、去維護熟悉的價值不代表它一定是正確的,而是因為它很熟悉。」

「天啊,你好有包容心喔。」

「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是指哪部分?」

「你對羅德島的觀點,還有加入僱傭兵的原因。」阿米婭乾脆地回答。沒有和史蒂文森對上眼,逕行問道:「原則上,羅德島會以本地法律對待被收容的少年兵,所以你應該過得比在警局和軍事監獄舒適。」

「再舒適還不是被關著。目前看來你們也沒有轉頭幫我們的打算,寧願搞那些圖利的小手段。很符合我對大企業的印象。」

「我能請教這印象從何而來嗎?」

菲諾瞇了下眼睛。一樓的哨站響起室內電話的提示音。值班的壯漢和史蒂文森相望,得到執行長的手勢後,轉身步下樓梯。鈴聲幾秒鐘後斷了。「不需要特別證明吧?你們,還有其他看準烏達卡爾的減稅制入主的外國企業,都一樣爛。你們搶了很多人的工作,回頭卻向州政府告狀,說抗議者上街是想分裂國家。」

「這一點邏輯也沒有……」

「你曾看過羅德島發表類似的指控嗎?不說是栽贓勞工,就算是對感染者不利的也好。」收起浸潤氣氛的內斂,阿米婭正色道。沒有鮮明的憤怒,也不見極力遏止的激烈,但史蒂文森能感受到她心底的某部分不再受拘束。放開了。

「照這麼說,示威者也不該被貼上反動的標籤,但你們顯然不在乎。這不就是……欸,我想想,炎國有句話怎麼說。柿子挑軟的捏?」

「我們做了什麼?」

「跟警局的人向聚落施壓,吹州長的耳邊風,故作中立。」

「我們做這些事的時候,你在場嗎?」

「不必在場也看得出來吧。六甲山在這兩天應該挺安靜的,其他事務官講過了。從前抗議礦場復工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除了被封口還能是怎麼回事?」

選擇向菲諾提供資訊,也是抱著神將間彼此無法聯絡的假設。倘若神將的權能不受物理性限制,就不適合擅自猜測其能力上限,所以這是誘餌。但兩天下來,菲諾並未主動索取資訊或追問,假設便不攻自破。望著無暇顧及自己的嬌小身影,他難得萌生退意。

阿米婭卻沒有。「你不在場,也沒有看見,不是嗎?」她跨出一步,「恕我直言,你也進入能分辨謊言的年紀了,菲諾小姐──雖然我想這不用人教也能明白。你知道,『聲明』在面向社會的公開發言中,就象徵某個群體的共識;如果一個群體從未表態支持某種立場,那也是一種表態。」

「文字遊戲好玩嗎?」

「連親眼見證都做不到的人,沒有資格猜忌和同仇敵愾。」阿米婭斥責的低音刺穿空氣,讓史蒂文森感覺腳下一空。「你不在場,也沒有看見,卻對被灌輸的想法深信不疑。要是你想為人發聲,就去改變體制,再不然去讓政治家知道選民需要什麼。」她厲聲道,用鮮少亮出的詞彙和語調,視線挪向史蒂文森。「我是不太了解選舉,但既然是民意授權的人物,就會在乎聲望跟選票吧?當然,要是你的想法就是掌權者刻意型塑的,那就沒辦法了。」

「型塑什麼?礦業沒落、外國企業把房屋跟物價搞得一蹋糊塗,這是事實,還需要塑造嗎?」

「菲諾小姐,希望你不是抱著這種想法成為傭兵的。」

就算她心底留有任何衝動,也無法構成威脅。凝滯的氣氛長刺般穿入菲諾,讓疑問還未成形便消散了。史蒂文森不知此話何解,只得轉向一旁青天般澄澈的眼睛。阿米婭表現得很好。她討回了曾經失去的評價。

「如果你在與一切無關的時候就開始憎恨這些人,只能說明你連為何憤怒都不懂,所以被這麼灌輸也豪不在意。」

「這就是我經歷的東西。是這些人害我們家工廠做不下去!」

「是你的父母想逃漏稅不成,雇用無戶籍勞工,結果被發現了吧。」

菲諾表情猙獰,叫道:「在努連被魔族佬塞滿的時候,市長放過一個響屁嗎?到了抓人罰款的時候倒是怪到我們頭上了。」

「你的戶籍在努連市?你父母又去哪了?」

「你在兩天前就該問了,但你們的腦子太死板。」

「你的家庭問題跟現況一點關係都沒有。」

菲諾冷笑。一瞬間沒了剛才的骨氣。「哈,你不也和提奧托拉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還是攪和進來了?」
「最惡劣的是為了怪罪跟報復而行使暴力的人。」阿米婭看著她臉上裂痕般的動搖,緩緩抬起頭。「這就是我們的不同。我們想找答案,你們卻覺得問題本身就是陰謀,溝通沒有意義。」

「狗屁。」菲諾重複一次,「……都是狗屁。說得這麼好聽,我還不是等被套完話就要進去蹲。」

「你認為兩者有任何可比性嗎?」阿米婭眼裡只閃過一瞬間的厭惡,隨後又盈滿矜持,凝視她恃傲不再的臉。「你現在的處境,是基於個人行為產生的後果而定。犯了法、殺了人還不用付出代價……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語畢,阿米婭向史蒂文森交代道「對不起,我幫不上忙」便離開牢房。以辯論的眼光來看,她的回答及格了。史蒂文森暗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八月以來,州政府從沒開放對話用的窗口,工會也像是對和平協商感到絕望而不斷擴大罷工,直到事態發酵。

衝突升級之快有許多理由,但是,不可能是單方面的煽動所致。操縱海嗣的聖僧──和他同列的人,多半就是工會方的實質領袖,那麼市府呢?放任都市機能停擺,對誰有好處呢?

要是中央政府也有聖僧的同夥,問題會很嚴重。史蒂文森看著陷入愣怔的女孩。

他走了幾步,沒有四目相對,而是靠在她一旁的牆邊。「所以,請你多想想自己的處境。」他停了一會兒,「先把大旗跟積怨丟到一邊,想想該怎麼脫險吧。現在只有我們能幫你。」

菲諾猶豫著。猶豫好長一段時間後,決定不再迂迴。
 

從外面鎖上牢房後,先映入眼簾的是阿米婭賠不是的愧疚表情。與弄巧成拙的執行長相望,男人安慰般笑了笑。「拜您所賜,她比前幾次健談多了。雖然這比較像衛生問題造成的腹瀉。」他說。雖然並無必要。

阿米婭只是名義上的上司,情報部自有專屬的負責人管理進度,而這次與貴人共事的經驗也不如預期值得留念,尤其是菲諾一股腦道出來歷和想法時,她並不在場。

事務官思索怎麼說才能保留職場間的最後一絲得體,然後放棄了。「您怎麼會被這種低級的民粹論調影響呀?」

阿米婭一臉無助。「我也想坦誠相見,但是她……我是說、菲諾小姐已經認定我們的立場了。我沒辦法無視這點,單純和她討論事情經過,何況我們之間並不對等。」

「您無法在倒向一邊的立場中保持自己的信念嗎?」

被看穿了,阿米婭直截了當地表現出她的挫敗感。籠罩在螢光燈震耳欲聾的鳴聲下,女孩別過臉去,緩緩低下頭。「很抱歉耽誤您的時間,史蒂文斯先生。我以為……」

「您想聽實話還是好話。」

她的反應令人讚賞地快。「實話,麻煩您了。」女孩整理好情緒。

「我習慣被人踐踏專業了。早在您說要探訪她的時候,我就沒期待過調查會有進展。」

「對不起。」女孩背起雙手。「我可能太自滿了,以為指出對方的破綻就有用─—但菲諾小姐的選擇有她的理由。我無法否定她的答案,只能拒絕她對羅德島的指控。因為我們不是這樣啊。」

沒把史蒂文森眼裡的無奈當一回事,阿米婭目光游移。

所以針對偏見回擊嗎?她果然有在思考,只是效果不彰。史蒂文森說服自己。「人很難接受違背認知的事物。」他想起菲諾口中的偏激,「在菲諾.波娃的認知裡,政府和外地人就是破壞她既有生活的元兇。」

「波娃?菲諾小姐不是……」

「拜您所賜,她似乎不打算繼續隱瞞。這或許對局勢沒有影響,能掌握的資訊還是越多越好。」

「這件事就算沒有我也能達成呀。」

「到時候她已經泡在出海口的沿岸了。我必須這麼說:雖然過程崎嶇,這次探訪還是有收穫的。這是您的功勞。」

「私下就不用這麼拘謹了。還有,我知道我做了什麼。這次過後我應該去找博士練習辯論了。」

「等一下,」史蒂文森被她的自嘲勾起一絲疑問,「您今天沒遇到博士嗎?」

阿米婭飛速掃了眼地板。「沒有,我兩個小時前出房門就看過了,博士不在辦公室。」她意識到問題的根源,「啊!博士今天要訓練,對不對?所以亞葉小姐才會問我同樣的問題。不知道他們找到了沒……」

「我想不用擔心。船內廣播沒公告,說明情況安好。」史蒂文森打理著領口,「我更在意的是囚犯對事情的理解程度。您也看到了,僱傭兵和南方的暴動雖然分頭執行,卻似乎比對方更接近權力核心。不論被稱作『聖僧』的是否真有其人,可以確定的是,他在指揮一切。」

「也許我們該派人去南方蒐集情報。或者──啊,你們說的聖僧該不會就是裂顎僧吧?」

史蒂文森斜著腦袋。「抱歉,我不清楚您在說什麼。」

「是北部人應該都聽過這個故事喔。」阿米婭舉起手指提點道,「說是古時候有個僧人,因為被詛咒而不會老死,除非想起被國王剝奪的名字才能安息。國王將他的名字藏入百姓之中,宣稱他即使永世追尋也找不到。他喜歡小孩子。如果趁家人不注意跑進沒人的地方,你可能會看到他,用咧到耳根的大嘴要求:『報上名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會把對方吃掉。」

「他怎麼知道自己原來的名字?」

「唔……他應該不知道,所以得仰賴直覺,因為他的名字是老國王給的。沒有名字,他就會變成怪物。」
「以嚇小孩不要亂跑的鬼故事來說,設定還算嚴謹啊。」不知道有多少參考價值,史蒂文森想道。被國王賜名、嘴角裂至臉頰,都能與史料對應。

「有參考價值嗎?」阿米婭在他的沉思中漸漸沒了自信,「印象中,我媽媽還講過很多故事,也是她小時候聽來的。」

「沒有僧人登場的就不用了。」史蒂文森轉過身,望了牢房空蕩的玻璃牆最後一眼。「我不能立刻給您答覆。雷姆必拓確實有一定量的都市傳說來自各地的傳統文化。」

「如果出現在南方的聖僧就是香漣王國的那位,他至少有四百歲了。」

「比起出現,我更擔心他代表的意義。聖僧是王室的老臣。要是指揮動亂的人是假藉他的名義倒還好,因為他也是王國精神的體現,象徵機會和包容。」

「但示威者在排除異己。」卡特斯人以端莊而不失稚嫩的口吻說,「我不覺得他們會選擇性質相反的象徵作為號召,把問題導向民族性也很危險。」

「這麼說來,只剩下相對糟糕的可能。聖僧確有其人,背後是王室的後代。那麼因果就完全反過來了。示威者不過是他們的一部分。」

前提是有王室成員逃離那場屠殺。想著因為推論的成形而擱置的條件,他決定再去資料室一趟。六甲山的意外已成定局,州政府的下一份委託很可能是介入示威;即使不是,想在自治州的現況中站穩也必須做足功課。

阿米婭的皮鞋從兩步半外小跑著追來。當對外艙門又一次展開時,邊緣與軌道間嘎吱作響。史蒂文森停下,剛想審視這率先離去的行為,卻被響徹在兩個方向的廣播奪走注意。

「生成及擴張速度與系統不匹配,本艦有被前兆式天災波及的危險。在其微粒濃度達峰值時,預計造成地區性大規模災害。基於州立信使機構宣布,北自治州進入二級緊急狀態,在天災爆發前所有成員請暫緩離艦任務,依照企業之預報單位的指示進行作業,艦內廣播將持續更新有關訊息。重複一次……」

「我得去艦橋一趟,史蒂文斯先生。」無視冰冷的電子音不斷編織出高壓性的詞彙,阿米婭出現在他凝思中的視野邊緣。「以前不是這樣的。」

「烏達卡爾四百多年來沒發生過天災,但不是沒有出現過天災雲。大部分在高空成形的核雲在下降到低層前就會被氣壓沖散了。」他不得要領地緩頰,因為他怕得要命。

更因為廣播裡說了是二級狀態。這是國際標準中標示天災預警的進階等級,代表以源石核雲為中心的暴風不斷擴大,達到被雷達觀測的規模。天災雲的主成分是高空中吸收輻射的無機源石,一旦飽和就會與大氣作用,形成暴風。它的出現沒有規律,即使是最老練的信使也得通過觀測以證實存在。

但警告得太晚了。氣象雷達能輕易偵測核雲釋放的源石波。依照國際聯會的流程,針對單一天災雲的追蹤應該在核心形成當下就開始,不是在暴風圈形成後。現在他們只剩下六小時預測和疏散居民,最壞的情況剩下四小時準備。

阿米婭大步向電梯走去。當廣播刺耳的無機聲調發出第三次警告時,女孩像是被看不見的轎車撞飛般,向牆壁倒去。史蒂文森沒漏看執行長的異樣──也沒有錯過施救的機會──於是他振臂,緊握虛空。

虛空前方是女孩即將墜入的鐵色。它變得柔軟,如網般接住女孩,然後緩緩彈回。警報、躬身扶額的女孩和法術流的熱量襲向感官。他顧不得檢查手環,強撐著發脹的腦門扶起她。

阿米婭的狀況不太好,喘著氣、五官在困惑中皺起,彷彿有根刺在鑽她的脊椎。「執行長,您……

「不是礦石病。」她抬起頭,眼裡滿是錯愕,「有可怕的東西要來了。」

史蒂文森的腦袋瘋轉著。「您接收到誰的情緒了嗎?」

「那不是人。那不是人類能產生的恨意,我都看到了!在沖積平原的高處,有好多人在那裡!」

望著執行長那張青澀卻驚恐的臉,史蒂文森湧現出巨大的不安。她到底聽到什麼了?或者說,什麼樣的人能從百公里外進入她的大腦?史蒂文森的目光移往通道邊的對講機,正想打去醫療部彙報,警鈴卻在耳邊炸響,像呼嘯而過的強風。警報變成廣播,然後以富含情感的聲音響徹:「觀測到基爾市東北方50公里處出現中型震源。前兆式災害出現,重申一次,船艦以南約140公里發生地震,取消一切南進單位的行程。」

「執行長。」男人提醒。

「我知道,我、我想我站著休息一下就好。」阿米婭擺脫來自背後的攙扶,拿起座機、接通指揮中心的專線。「是我。保持和外出職員的聯絡。還有,通知州長跟消防大隊,說我們願意在災害結束後協助出動。」

「執行長,您在下決定前應該先問問凱爾希女士跟博士的意見。」

「面對天災,我們有任何理由置之不理嗎?」

「您該考慮那是人禍的可能。」史蒂文森低聲道。不自然的震盪如漣漪漫過腳邊,向更遠處進發。

震盪上空,深空的上方,暴風被金色的光流一次次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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