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痛不如短痛。你是要乖乖等我過去,還是讓我把你打昏?」
迪特雖然頂著張驚嚇過度的臉,但還是有看懂德雷克一番指手畫腳。他用頭盔從河裡撈起滿滿一缽冰涼的河水,送到德雷克面前。雙手捧著頭盔的樣子活像旅店小廝在遞酒。
德雷克想道謝,說出來的話卻只是一陣模糊的嘶嘶聲。喉嚨還痛得要死,好像那把火還在體內熊熊燃燒。
威佛把他們丟進河裡是為了快速降溫,沒什麼不對。只是這個時節要在河裡游泳還太早了。他全身又溼又冷,在風中狂打哆嗦,卻還得用剩餘的右手和迪特努力把還沒恢復意識的懷亞特拖上岸。
這男人看起來身材精瘦,加上吃水的斗篷卻重得像逆流拉著一條小船。
也可能是他早就耗盡了力氣。右手又酸又痛,左手則像消失了一樣毫無知覺。羊毛的粗糙纖維貼著他被灼傷的脖子,浸了水變得好像有蟲在爬。刺痛變成刺癢,德雷克不知道這算不算改善。
迪特憂慮地看著他,微捲的淺色短髮濕漉漉地貼在多了幾塊紅斑的臉上。這小子第一個昏過去,似乎反而逃過一劫。
德雷克舉起頭盔小口把水嚥下,感到冰涼的液體溜過喉頭,滋潤了他悲慘的聲帶。喝完水他感激地嘆息,抬起頭指了指迪特的臉。
「嗯?我沒怎樣,這應該是剛才被威佛摔的。」迪特的語氣有些尷尬,抓了抓紅斑邊緣。「你的手還好嗎?」
不好。德雷克動了動嘴唇,無奈地搖搖頭,放下頭盔解開手甲的皮帶。
落地時的聲音德雷克一聽就知道不妙了。盾牌吸收了大部分的衝擊,他的左前臂——說來很丟臉——是被自己的體重壓斷的。但也幸好被夾在盾牌和胸甲間,骨頭雖然斷了但沒有穿出來,沒造成大出血。
希望不是有什麼不該斷的斷了。德雷克默默地想。都變形成這樣了卻完全不痛,只有微微發麻,讓他有種正在看著別人的手的錯覺。
迪特瞪著他扭曲的手,手指抽了幾下往腰帶上的小包探去。德雷克趕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搖頭。
治療藥水很珍貴,德雷克只想在真正危急性命時用。現在他只是手斷了,有些燒傷,還有點失溫……雖然難受但離死亡還遠得很。而且真要論嚴重度,也不該用在他身上。
迪特順著他的目光往懷亞特看去,馬上移開視線,臉色慘白好像快吐了。
冒險者的臉像漂過的亞麻布一樣,幾乎沒有血色。眉頭緊皺,呼吸淺短,但至少還活著。德雷克感到安心,但又有些後悔。
那隻異常的黑牙獒現身時,德雷克只想著懷亞特的裝備應該擋不住,下意識就衝了過去。但狀況未明的當下,挺身抵擋的自己簡直像個傻子。
懷亞特的馬只是擦到就死了,要不是格雷把魔獸的注意力引走,他就得追隨先人前往女神的懷抱了。
都還沒搞清楚他們的身份就隨便賣人情,這筆交易太不劃算了啊……
迪特似乎又開始猶豫要不要拿出藥水,但最後沒有動作。他一點一點側過頭,訥訥地問道:「要幫他處理傷口嗎?這好像不是紗布處理的了的……德雷克?」
這小子真不長記性。德雷克翻了個白眼,指指自己的喉嚨,再搖搖頭。
「啊!對不起……」
年輕的臉瞬間紅了起來,這反倒讓德雷克感覺自己在欺負他了。他揮揮手趕迪特去休息,不用管他。對方愣了一下才領會,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已經能動的騎士都加入威佛收拾善後的行列——雖然沒剩什麼可以蒐集。灰燼和煙霧還在草原上盤旋,格雷這一燒讓黏膩的空氣變得乾爽溫暖。
要不是喉嚨還在痛,應該十分適合打個盹。德雷克一時之間覺得受傷也沒那麼糟,至少他們都活了下來。
迪特茫然地望著剛才激戰的地方,兩行淚水奪眶而出。他慌忙垂下頭,把臉埋進手臂裡。
「感謝女神垂憐、感謝女神垂憐……」
德雷克別過臉,不忍繼續看著年輕同伴悲慘的模樣。
對才第三次出任務的年輕人來說,這次出行還是太嚴酷了。恐怕迪特之前只遇過單純被瘴氣污染、精神錯亂、行動跟普通動物差不多的野獸,從來沒看過真正的魔獸——更別說戰鬥過。
不如說迪特的表現已經好的超乎預期。至少他在戰鬥的當下還能揮得動劍,而不是站在原地當標靶。
說得好像他經驗有多豐富,他不也一樣嚇到不行嗎?
死裡逃生的衝擊可以使人從戰士退化成幼童,在絕對的力量前任何抵抗都像是兒戲。換作是更虔誠的人——例如肖恩,可能會把這當作神賜的試煉欣然接受。
但是平凡人如他和迪特,光是要找藉口佯裝自己不害怕就是種考驗。
德雷克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迪特的肩膀。對方停下顫抖,但還是沒抬起頭。
當初他會加入騎士團,只是因為聽說這裡來者不拒,就算是罪犯也接受。而且南境的居民都說,只要你有能力和運氣——大約是一成跟九成的比例——等前面的人死光了爵位就是你的了。
入團三年爵位還沒個影,但德雷克憑藉著多少有受過訓練的身手和微薄的戰術知識,現在已經是個倍受肯定的老手了——雖然是他自己這麼想,但實際情況應該相去不遠。
比他還資深的騎士幾乎個個年紀都比他大,看起來飽經風霜。不知道再過個三五年他是不是也會變成那副樣子……
德雷克嘗試幻想自己多幾條皺紋,或是像莫頓大人那樣滿頭白髮。他想轉移注意力,卻也同時想起昨天莫頓大人才直接了當地解答了他的疑惑:這次的任務就是誘餌。
不論他被排進隊伍是因為沒其他更有經驗的人選,還是當初毀掉他家族的人在幕後指使,德雷克現在都只能苦笑,感嘆前途茫茫。
「嗚……」
身後的男人發出呻吟,德雷克趕緊轉身探視。卻見懷亞特還是緊閉著雙眼,似乎只是無意識地發出聲音。他為自己的慌張感到好笑,正要坐回去,目光卻被懷亞特脖子旁的某個東西吸引。
他下意識摸著頸上的銀鍊,感覺胸前的護符似乎比平常還要冰冷。
懷亞特沒有表現出任何宗教傾向,但因為格雷擁有女神護符,所以德雷克以為懷亞特也是一樣信仰水之女神。
每位神靈的職掌都不同,信徒在這千年間,根據神靈的權能與教義選擇護符的材質。水之女神是銀白色的金屬鍊,母神是特定樹木的樹皮,淵神的使徒會用顏色黯淡的黑鐵。而牛皮製的皮繩——
他轉頭,見迪特仍一動也不動,其他人都離自己有段距離,便小心地拉起從男人衣領中露出的細皮繩。
一根上端分叉的白色橡木枝無聲地落在懷亞特正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沒有上漆或打磨,卻有被長年觸碰磨出的光亮。德雷克屏住氣,拾起細枝塞回懷亞特的衣服裡。
橡樹的老伊卡,這是專屬於騎士的守護神。
「懷亞特?」
耳邊突然響起格雷低沉的嗓音,做賊心虛的德雷克差點跳了起來。迪特也像是被誰踢了一腳,整個人震了一下,爬到德雷克身後躲了起來。
格雷的上半身都是紫黑色的污漬,看起來有些狼狽。沒穿斗篷的身材看起來嬌小異常。他看似毫無興趣地瞥了懷亞特一眼,走到河邊把身上殘留的魔獸血洗掉。
明明從頭到尾表情都沒有變化,也沒說一個字。德雷克卻覺得如坐針氈,全身寒毛直豎。他用右手撐著,推著迪特往旁退去。
他可以理解,他真的可以理解。
懷亞特沒有性命之危,但傷在膝蓋,一個沒處理好就可能殘廢。如果是騎士團的人受到這種程度的傷,通常只能先止痛,等回城鎮再讓神官去治療。
他聽聞格雷瞬間治癒了肖恩被咬碎的手臂,不過眼前的男人膝蓋不是碎了,而是根本就被壓扁。膝蓋以下的小腿扭成一個怪異的角度,大概是馬倒下時他試圖保持平衡所致。
格雷的怒火其來有自,但德雷克只希望他別再散發殺氣。迪特抖得簡直像得了重感冒,他自己也覺得體溫越來越低,好像又被丟回了河裡。
清潔完,格雷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倆,直接走到懷亞特身旁蹲下,開始檢查他的腳。
「等、等一下。」懷亞特醒了,他勉力抬起頭,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用指尖戳著格雷伸向他膝蓋的手。「先幫、騎士、治療,我、最後。」
德雷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懷亞特的眼神很堅決,顫抖的手指轉向德雷克,用細不可見的幅度微微點頭。
他很肯定契約裡絕對沒有寫著要優先治療騎士。因此唯一理由就是這老伊卡的信徒即使痛到快昏過去,還在考慮實踐騎士精神。這已經不能說是過於正直,而是愚蠢了。
格雷顯然也這麼想。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任誰都看得出其下是滿腔怒火。他冷冷地瞪著嘗試擠出微笑的同伴,一把按住他的膝蓋。
噁心的推擠聲和男人的尖叫響徹了河岸。德雷克一時不知該遮眼還是摀耳,格雷就完成了治療,留下捧著腳在草地上縮成一團,滿臉淚水和鼻水像剛出生的小羊一樣顫抖的懷亞特。
「怎麼了?敵襲嗎?」
幾名只穿著濕答答襯衣的騎士提著劍衝過來,看見倒地啜泣的男人都面露困惑。格雷望向懷亞特的眼神充滿鄙夷,他不悅地抓下手套,扯開繃帶一把甩到地上,猛然轉頭對著德雷克微微一笑。
「你要乖乖等我過去,還是讓我把你打昏?」
德雷克抱以尷尬的笑臉。他咬牙別過頭,任由格雷按住他的肩膀。
「骨折而已。」
他說得好像只是擦傷。德雷克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強烈的燒灼感就讓他完全顧不了面子地放聲尖叫。這下喉嚨簡直像陷入了火海。德雷克邊哀號邊咳嗽,一邊無法克制地留下男兒淚。
不不不,就算是之前那個技術蹩腳的公子哥兒也沒痛成這樣!同伴的竊笑聲讓他羞紅了臉。這些幸災樂禍的小兔崽子!他記住了!
「氣管燙傷了。」
格雷還不打算放過他。只見那隻佈滿疤痕的手指在他頸間動了一下,頸甲就鬆開了。他聽見格雷詫異的鼻哼,但沒有停頓多久,溫熱的手指圈住了他的喉嚨。「深呼吸。」
他隱約聽見金屬互相碰撞,以及某種重物碾碎枯草。口中的血味混進了酸澀,又苦又難聞。待他的視線勉強清晰一點,迪特已經被格雷剝光了上半身,蜷縮在德雷克的膝蓋前,發出疑似幼獸尋找母親的嚶嚶哭聲。
「換你們了喔!應該不需要我動手吧?」
格雷的聲音愉悅至極,幾乎令人懷疑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德雷克看著一眾高了少年不只一個頭的騎士,像嬰孩般哭哭啼啼,心情莫名舒暢。
手臂還在痙攣,不過全身火燒般的劇痛已退去。他想喬一個適合欣賞的角度,於是翻過身側躺,然後驚訝地發現骨折已經完全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