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說,那是因為魔獸是邪惡的,是邪神的眷屬。牠們害怕女神的威儀,連帶害怕女神的造物——人類。
今日諸神眷顧!
格雷只差沒雙手高舉、大聲歡呼。心中澎派的情緒化為暴漲的魔力在身邊肆虐,讓幾叢樹根旁的濡草爆出青綠的燄光。
他知道懷亞特不會那麼快追來,他可以稍稍放縱一點。而且看啊!是傳說中的魔獸狂潮!
他站在一座土丘上,抬手張望遠處密林前小小的黑色犄角,無法克制地展開大大的笑容。
魔獸狂潮泛指任何群集的魔獸,因為追趕或是被追趕,集體離開棲息地的行為。
不會太強大是可惜的地方,但可以靠數量取勝!格雷感到全身毛髮豎立,加速洄遊的魔力讓體溫大幅升高,感官更敏銳。突然他看見犄角前方亮起了火光,眉頭一皺,跳下土丘跑到一旁的矮樹叢後。
那是一個騎著馬的人影,穿著斥候的輕甲。一手掛著小型的鳶形盾,另一手揮舞著閃耀火光的長劍。騎士的動作迅速穩定,絲毫沒有被追趕的慌張。
他熟練地驅使馬匹繞著狂潮奔馳,挑揀落單的魔獸一隻隻殲滅。
月光下隱隱看得出盔甲外的長外衣是深藍色,看不清上面的家徽。最近駐紮著騎士的堡壘是東南方的枯林堡,但那裡是麥森伯格家的領地,顏色是太陽的鮮黃。深藍色只會是「那個」騎士團。
格雷激昂的情緒霎時消退,目光陰鬱地看著老練的騎士消滅魔獸。他沒見過任何一位成員,但傳聞中那是個由極端虔誠的水之女神信徒組成的集團。
每一位成員包含馬夫和僕役都是女神教徒,負責戰鬥的騎士更全員都是領有護符的俗教士。
以討伐魔獸為天職的騎士應該不需要區區一個冒險者的關心。格雷酸酸地想著,悄悄挪動腳步,繞到樹叢另一頭,剛巧看見長劍上的火光隕落。
騎士頓了一下,將熄滅的長劍舉至帶著頭盔的額前。下一秒劍刃重新亮起,不同的是這次是絢爛的藍白光芒。
騎士清澈的嗓音呼喊著什麼,從這距離格雷勉強聽出他是在讚頌女神的仁慈。他感到更加煩躁。
神蹟毫不費力就現形的可能只有兩種:一個是騎士手持聖物,一個是他的信仰非常虔誠。不論哪一個對格雷都不算好事,因為兩者其實沒什麼區別。
女神的標準曖昧不明,數百年來神殿歸納出的結論就是虔誠的心。而盲信者會忽略其中的差異,認為信仰心就是通往神界的唯一鑰匙。
因此越虔誠通常意味著越固執、越難以溝通。大概無法請騎士將女神之敵的屍體留給他做研究。不過騎士也可能不是因為教義拒絕他,而是因為魔獸素材很值錢。
太可惜了。
如果他出手幫忙的話,能以報答為由讓騎士給他瞧一眼嗎?
格雷掐著手指盤算如果是委託可以收多少、夠不夠換根角或牙齒。漫不經心的耳朵抓到一聲異響,他抬起頭,恰好看見一頭魔獸繞到騎士的死角,將來不及反應的騎士一頭撞下了馬。
騎士在地上滾了一圈,俐落起身。手中長劍依然閃著聖光,沒有絲毫衰退。魔獸被聖光掃到的部份像被咬下一塊肉般凹陷。
黑霧從缺口騰起,瞬間瀰漫四周。格雷迅速移動到更靠近的位置,抓著腰間長劍的劍柄,等候出手的時機。
即使落馬,騎士似乎也沒居於劣勢,他踏著輕巧的步伐優雅繞過畏懼聖光、裹足不前的魔獸,眨眼就淨空了前方的半圓區域。他的目標顯然是馬匹,壯碩的戰馬也踏著四蹄在魔獸間撲騰,嘗試與騎手靠近。
魔獸們似乎猶豫了,但下一刻就全數轉向,拋下驚訝的騎士撲向戰馬。黑霧騷動、伴隨著驚愕的嘶鳴,馬匹傾刻成了殘肉遍布的一副骨架。
騎士只遲疑了一會,果斷後退與魔獸們拉開距離。他已經消滅了至少三分之一,如果他的精神力還充足的話,憑神蹟的威力剩下的魔獸不足為懼。
格雷意識到自己鬆了口氣,懷著古怪的厭惡在樹叢的掩護下又靠近了點。
彎折的長草突然伸長,一把掠住了騎士持劍的右手。騎士發出悶哼,瞪著剛才都躲在草叢裡的狼形魔獸。利齒似乎穿透了盔甲,牢牢嵌入皮肉裡。騎士眼看甩脫不掉,舉盾狠狠擊向雜毛遍布的頭殼。
盾牌銳利的下緣在他驚人的臂力下硬生生嵌入魔獸的頭骨。魔獸鬆開下顎墜落,騎士還來不及拔出盾牌,就被拉著一起倒下。
長劍上的白燄同時熄滅,騎士猛然抬起頭,看見四周的魔獸步步進逼,果斷丟下盾牌站直,再度舉起長劍。但在他誦唸禱詞前,魔獸陡然加速,再度將他撞倒在地。
「糟糕!看得太專注了。」
格雷咬著下唇,迅速躍出樹叢。
「喂,聽得到嗎?」
陰冷的瘴氣順著魔獸的利齒滲入,與他搶奪著身體的控制權,卻又惡毒地不阻斷痛覺,讓他只能努力在那令人發狂的劇痛中保持清醒,努力回憶起應當熟稔於心、此時卻開始模糊不清的禱詞。
他不知道斬殺了多少隻。如果以第一眼看到的數量粗估,大概夠他換得兩個月份的津貼吧?雖然金錢對騎士而言很重要,但真正賜予他力量的是女神。
美麗、聖潔、溫柔、照看萬物的水之女神啊!為了榮耀您的威名,此身毀滅在所不惜!
高昂的士氣壓制住了面對魔獸的恐懼,令他絲毫不感疲憊。
直到他落馬,被魔獸們團團包圍之時,那悄然升起的震顫與撞擊地面的劇痛才令激昂的情緒退去。他看清了四周,也看清了魔獸的尖牙利齒有多麼地寒光閃爍。
本能與刻在肌肉裡的記憶讓他繼續揮劍,心裡的恐懼卻如泥沼拖住了他的步伐,蒙蔽了他的感官與視野。
撞倒他的魔獸就是最後一根麥稈,他倒臥在硬脆的枯草間,嗅聞著密林土壤特有的腥味時,突然就失去了力氣。
啊,這就是結局了吧?
形體奇異,頭顱四周長著尖刺,不再像是尋常野豬或灰背狼的怪物圍繞著他。向著兩耳沿伸的大嘴彷彿露出了擰笑,看著他掙扎著爬起,又癱回地上。魔獸們一步一步靠近,慢條斯理地品嚐他滿溢而出的恐懼。
癱軟的身軀漸漸被瘴氣侵蝕,連骨髓都像被凍住般的寒冷。盾牌丟了,長劍也不知去向。
雖然那只是把刻上術式的普通長劍,是稍微熟練一點的鐵匠都做得出來的尋常武器,要價不過五埃都,連他扣住披風的別針都要更昂貴。
卻是此刻他唯一的利齒。
葛拉修家的家傳寶劍名喚「懲戒之炎」,能無視持有者的魔力,無限制放出猶如雷電的冰冷白焰。與水之女神溫暖的聖光截然不同,那是冷酷、公正、對罪人不會有一絲憐惜的力量。
所以他背棄了家族,選擇投向女神的懷抱。
雖然身體麻痺了,但魔力還十分充足。他大可摧動迴路強行喚醒神經,但他沒有這麼做。
自有記載以來魔獸就是人類的敵人,或者該說魔獸憎恨著人類,甚至連人類彼此間的恨意都無法比擬。
神官說,那是因為魔獸是邪惡的,是邪神的眷屬。牠們害怕女神的威儀,連帶害怕女神的造物——人類。這種恐懼在邪神的扭曲下化為恨意,以致於魔獸與人類的鬥爭持續千年。
邪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年幼的他舉手詢問了講道的神官。神官停下講道,開始帶著孩子們唱起讚美女神的詩篇。隨著那讓人昏昏欲睡的旋律,他也忘了最後神官有沒有回答他。
無力反抗的獵物就近在眼前,魔獸好整以暇,用那漆黑的蹄子踐踏而來。草葉碎裂的聲音就是他生命的倒數計時,他不想看著自己被吞食,闔上了雙眼。
傳入耳中的卻不是自己被撕扯的聲音,而是好幾聲像是雞蛋砸碎在牆上的聲響。他偷偷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有個瘦小的身影張開雙臂擋在他與魔獸之間,身影的前方奇異地飄著數朵紅黑色的花朵。
腥臭之間他似乎聞道了什麼很香的味道。牛肉的濃郁香氣中有著奧波的辛辣,還有點亞莫烘烤過、帶點土味的柔和氣味。他似乎還嗅到了奶香,還是產自葛拉修領近郊、富堅果香的特級奶油。
各種美食的香氣包裹在小麥香中。角麥比較適合釀酒,但如果加一點點到麵包裡,那苦澀與口感能令平凡的主食搖身一變,成為放在貴客面前也不遜色的佳餚。
命在旦夕這一刻,他餓了。
「站得起來嗎?」
令人羞愧的咕嚕聲中,那道嗓音像一陣飄渺的煙霧。他想回應,舌頭卻僵硬如石。瘴氣似乎蔓延到了頭部,他搶輸了掌控權。
不管你是誰,快逃!在我攻擊你之前……
人影越來越近,像是一道影子。恍惚之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貼上了他的手。
火燒般的劇痛毫不留情地穿透全身,相較之下魔獸的啃咬根本不值一提。他瞬間清醒,忍不住大聲哀號。劇痛還伴隨著異樣的噁心感,像有人將手粗魯地「伸」進他的皮膚下,硬把綻開的傷口緊緊扭在一起。
女神啊——這是懲罰嗎?
胃液湧上喉頭,他吐了一地,隱約看見出發前囫圇吞下的麵包殘骸。他喘著氣側身,勉強抬起頭,與默默看著他的人影對上了視線。
剛升起的滿月在密林的漫天瘴氣之下,只餘薄弱輝光,救了他的人又背著月亮,看不清容貌,只從大概是眼睛的位置反射出清澈的碧綠光芒。
「是……女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