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少年聽完,從上至下將她掃了一遍,表情變幻莫測。
他再次道謝,毅然邁步,迎向寒風(fēng)的背影挺直如劍,看上去充滿壯烈。
奇露夢看著陛下消失的角落,腦袋因激動充滿了潮紅,久久退不下去。
──天吶,想不到連這種冷僻的知識都知道。看來陛下對安拉菲爾糕的愛意可不一般!
安拉菲爾糕,在她的家鄉(xiāng)是家戶喻曉,也是節(jié)慶假期必備的甜點(diǎn)。安德拉甜紅花精的香氣是它的精髓,能夠掌握這一道甜點(diǎn)的生殺大權(quán)。濃有濃的美,淡有淡的宜;不論要加多濃,每滴入三滴都必須攪拌三十下,才能和醇厚的羊奶完美融合,這是發(fā)明者──幾百年前的領(lǐng)地貴族安拉菲爾大人──的精心設(shè)計。如同跳宮廷圓舞曲一般的步驟,將烘烤安拉菲爾糕甜點(diǎn)變?yōu)楦缓囆g(shù)的高貴行為。
待腦袋漸漸冷卻下來後,面前只剩下空曠的走廊和飄動的窗簾。
奇露夢放下布偶,默默地伸出十根手指,數(shù)起短短十分鐘內(nèi)自己打破的規(guī)矩與禁忌,回憶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好事。
……不是,她都跟陛下說了什麼?
啊,這下子,辭退定了吧。
接下來又要重新投履歷了,還得設(shè)法在首都找到臨時的住所才行。有些人員會被調(diào)轉(zhuǎn)去其他寢宮,像是原本就隸屬白家的人馬,一般會被調(diào)去親王的寢宮或是回白家任職,但是顯然她沒有那種待遇。
不知道會不會給擔(dān)任保人的祭司哥哥添麻煩。犯一個小錯被辭退和犯十個大錯被辭退,威猛的程度截然不同呢。
最令她沮喪的是,她吃的糕點(diǎn)的氣味竟然沾在袖子上,被聞到了。
陛下……聞到了。
奇露夢垂下雙手,呆坐在地上,沉默地看著斜陽。
若要說寢宮有什麼最特殊的要求,那就是氣味。
陛下的鼻子較常人敏感。妝點(diǎn)寢宮的香料和氛香,一律只能用祭祀所認(rèn)證的鮮材,或者是祭祀所送來的成品。工作人員被要求絕對乾淨(jìng),身上不能帶任何異味,也不能使用香膏、噴灑香水、或任何規(guī)定外的香氛用品,甚至洗浴和洗滌衣物都必須使用規(guī)定的滌劑。
她始終發(fā)自內(nèi)心地守護(hù)著這條規(guī)矩。並不單單是基於職業(yè)操守,而是因為她也曾照顧過一個聽覺和嗅覺都過度敏感,不再生長的零相容奇美拉。
那是她還獨(dú)居在山裡的時候。
安德拉山是非常安全的地帶,緊挨著首都級大城市和主神殿,魔獸災(zāi)害極其少見。雖然稀少,但是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深山間還是偶爾遇得到危害較弱的漏網(wǎng)之魚。
受到神術(shù)使爸爸的薰陶,奇露夢自發(fā)地做著類似巡林人的角色,除了維護(hù)生態(tài),也會救助旅人。當(dāng)?shù)赜性S多富有經(jīng)濟(jì)價值的產(chǎn)物,外來的移入民連接不斷,每當(dāng)遇上新血加入市集,當(dāng)?shù)厝司蜁⑵媛秹敉瞥鋈ィ屝屡笥巡虏滤哪挲g,在公布答案時享受他們的驚呼。
奇露夢的成長周期較長,更遺傳了媽媽東方人的黑髮與顯嫩的輪廓,外貌頗具有欺騙性,很容易討得婆婆媽媽的喜愛。雖然過著孤僻的生活,她至今也交了幾位鐵友,有些朋友甚至從對方結(jié)婚看到離婚,即使她來了首都仍在連繫。
那天從市集回家的路上,奇露夢被鮮血的氣味引入溪谷。碎石攤上趴著一位少年,摔傷了腿,臉色蒼白地陷入昏迷。
少年長著和她媽媽很像的東方人面孔,半長的黑色頭髮披散在肩頭,看起來很久沒好好修剪。他身上穿著很高級的衣物,但是髒得都幾乎看不出原貌,這處那處都破了大口。當(dāng)時天色已晚,她便將少年背進(jìn)自己的庇護(hù)所,為他簡單做了處理。
因為他的衣服破爛到穿不回去,奇露夢為他消毒清洗後,先幫他換上自己的皮衣。
落在地上的舊衣皺得像黑色鹹菜乾。料子很高級,丟掉有點(diǎn)浪費(fèi),她便試著用庫存的白線修補(bǔ)。
縫到一半的時候,床上的少年醒了。
房間裡忽然間溢滿驚恐。少年的眼裡充滿警惕,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會兒,開口第一句話是:
「看屁看,誰要妳救我的,我看起來很需要妳幫嗎?雞婆耶這麼愛管閒事怎麼不給我搬去海邊啦幹。」
她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吶吶地捏著針線。
……少年叫做史君,從城市裡來的,身無分文。
他的腿動起來不是很靈活,似乎原本就受了重傷,也不知道怎麼迷路到山裡的。她本來想等他傷勢穩(wěn)定就帶他下山求救,可是一試圖靠近,就招來他歇斯底里的怒罵。
「妳要我穿這又髒、又臭、還醜不拉雞的東西出去?」他扯著身上東拼西湊的毛皮:「妳有毛病嗎?妳丟不丟臉?要我和鄉(xiāng)村的死泥巴一樣塗成泥巴色?要我穿這鬼東西出去給人看我寧願一頭撞死!」
奇露夢掃過自己清一色長裙和毛皮獵裝的狹小衣櫃,為難地看向無賴撒潑的少年:「可是我能借給你的就只有和這件一樣的了,還是你自己選一件喜歡的?」
「全部都一樣臭是要挑屁挑!妳給我破的衣服有什麼用?我要好的衣服,好的!鄉(xiāng)巴佬沒看過什麼叫『好』衣服是不是?」
少年氣得在床上滾了半圈,頭尾和床舖上下顛倒。但,就算他這麼說,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況且她自己都從未穿過那麼高級的衣服,連想買新的一時都不知道該去哪裡買……
「那,你先等一下,我再想辦法幫你修修看?」
少年的聲音掐高了八度:「妳還要修?妳把我衣服弄成這樣,還想要修什麼!還想要我穿?用妳連一件衣服都修不好的廢物手藝做的有補(bǔ)丁的破爛給我穿?開什麼玩笑!」
「咦?不,不是啊,這不是我弄的──」
「睜眼說瞎話!衣服難道不是妳脫的嗎?之前還好好穿在我身上,醒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以為我眼瞎看不出來?妳是把我當(dāng)智障耍?啊,我知道了,妳是這點(diǎn)缺德錢都要賺,還假惺惺地說是妳救了我到時候就會要我抵醫(yī)藥費(fèi)了對吧。如果不是妳弄破的妳為什麼要補(bǔ)!」
「不,可是,你的衣服本來就這樣……」
「想賴帳?喔唷,喔唷,現(xiàn)在的人實在是骯髒,山裡的人真是惡毒!窮鄉(xiāng)僻野裡的奇美拉有窮成這樣,連一件衣服都賠不起!哈!笑死人了!」
她漲紅臉頰,百口莫辯,面對漫天的唇槍舌劍毫無招架之力。
一方面,少年的東方面孔帶著一股別樣的魅力;另一方面,少年表現(xiàn)出來的張狂,和溢散在房間裡、從她的指背感受到的反差,實在過於強(qiáng)烈,令她很錯亂。
奇露夢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那個,史君,你怎麼知道我是奇美拉……?」
少年乖張地「哈」了一聲,抬起受傷的腿踹向牆壁:「不要岔開話題!想賴帳?沒門!告訴妳,衣服不賠我別想出去!」隨後完全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支著頭用一種令她臉紅心跳的眼神斜睨。
眼見完全無法溝通,她只好認(rèn)命地縫起衣服,想看看有沒有得補(bǔ)救。
乖張的少年沉沉睡去,不久又醒來趴在枕頭上,深幽地看著她縫縫補(bǔ)補(bǔ)。
「嘿,」他忽然開口:「妳縫衣服幹嘛用手?」
她誠心請教:「那應(yīng)該用什麼?」
「足肢啊!」
少年不屑地拿鼻孔看她,而她也失望得低下頭去。還以為大城市的人有什麼厲害的工具呢……
「我沒有繼承。雖然媽媽有足肢,但我沒有。」
「是喔?妳的相容性多少?」
「相容性」一詞令她很不習(xí)慣,因為現(xiàn)在祭祀所都改用「奇美拉細(xì)胞能量活性」了。年輕祭司說「相容性」都是骨灰級老人家在講的,她最後一次聽到還是在服兵役的時候。
雖然她的年紀(jì)對人類而言也已經(jīng)不小了就是了……
她沒有過度糾結(jié)用詞的問題,順著少年的話接了下去:「1%。」
「1%!哈?1%!哈哈哈哈哈真是個廢物妳媽生妳時怎麼沒氣得跳崖自殺!」
和那惡劣的言辭相反,少年每一粒細(xì)胞都散發(fā)出恐懼。稍稍一動,那種味道都會從手背撫過。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復(fù),疑惑地看著表裡不一的少年。史君說著說著,高亢尖銳地笑了起來,是那種擠壓喉嚨、身子一抖一抖的奸笑,抱著她的小被被縮在床尾。
「要是當(dāng)年能給我1%,我也不至於混成現(xiàn)在這樣。」
直到太陽都快下山,她還沒和衣服分出勝負(fù)。這令以巧手自豪的她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少年佔據(jù)了她的床鋪,她只好窩在工作桌的小凳上,試圖和那件軟軟飄飄又破爛得和棉絮一樣的衣服纏鬥,不知不覺認(rèn)真較上了勁。
夜半時分,少年做起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