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乾隆五十一年、風雲動
「知徹、澄娘,你們可有意隨我同去大里杙?」
這日,知徹和澄娘正練著武,王芬忽然喚他們來書房,卻是張口便問了這麼句。去歲王芬在蔴園莊時,依然常見得人登門造訪,大多不過是匆匆來去;也有些與王芬交好的,這才進了宅院,撞見知徹、澄娘二人練武,撫掌稱妙之時,亦來了興頭,邀王芬切磋一二。這樣事,二人都可算是見慣,可王芬有意帶他們出外,還是頭一遭——面面相覷半晌,仍是知徹問道:「義父,我記著大里杙是爽文大哥居處,此次前去,是為何事?」
「大里杙來了信,言是你們爽文大哥被推舉為了莊主,這回是招集眾友前往慶賀的。」
說起來蔴園莊最是多回的,還要屬林爽文。他每來造訪,都要指點過知徹和澄娘好一會兒,故而與二人最是相熟不過。既問明了原由,知徹便道:「義父要去往大里杙,我自然是要隨同的。」
「知徹去的話,我也去。」澄娘心底曉得,王芬這般問,必然是早先就和爹娘說起過的,再者以她如今心性,對於到蔴園莊以外,已然頗生嚮往,此次又有知徹同行,自是滿心歡喜地答應下來。
王芬微微頷首,「信上說是將日子定在三月三,咱們後日清晨出行,便不會遲了。再來便是……」他話鋒一轉,笑道:「按律,男十六、女十五,即可論及婚娶,你倆如今恰是十六歲,等回了莊裡,確然是該談談此事了。」
二人又是對視一眼,目含笑意,毫不避忌,再無當年不明心緒而無措的赧然。王芬看著,忽覺出滄桑之感,卻也欣慰——
有緣人啊、確是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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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山路間顛簸行進一日,方到了大里杙的林家大宅。林爽文還不曾來,聚在正廳的訪客大抵都是相熟的,談笑聲正是此起彼落、好一番熱鬧光景。知徹和澄娘二人隨在王芬身後,剛見過了幾位曾到訪蔴園莊的故人,知徹卻在此時瞥見一個有些許熟悉的身影,便悄悄與王芬告知了聲,行至那人身側,恭謹道:「晚生見過李掌櫃。」
那被喚作李掌櫃的男子初時有些訝異,可不消片刻,便認出了眼前人來,「這不是知徹嗎!這些年我去了大墩,與王芬大哥還略見過幾次,雖是沒少提起,可當真瞧見才知,確然是起了大變化啊!」
「全托賴義父。」知徹笑道,站在稍遠處的王芬和澄娘便也走了過來,澄娘亦是朝李長文行了一禮,「小女子曹澄娘,見過李掌櫃。」
「王芬大哥,這位想來便是你說過知徹心意所屬的姑娘罷?」李長文贊道:「看著頗有英氣,著實不輸男子分毫!」
雖則同知徹兩心相悅是實,可眼下到底是在外人面前,引得澄娘不由出言嗔怪,「莊主,您都和李掌櫃說了些甚麼呢!」
幾人正說笑間,又聽聞一道粗獷話聲由遠及近而至,「王芬大哥,你果然也來了啊!」
王芬尋聲望去,看清了來人,又見其人身旁有一女子相隨,方笑道:「好一陣不見葉省兄弟了,想必是新婚燕爾、不捨得離家了罷?」
「唉、這——確是王芬大哥說的這麼回事。」
葉省同王芬略有些交情,粗粗來過蔴園莊幾回,知徹和澄娘也算識得,可葉省那位新娶的夫人,二人本該是素未謀面,卻始終頗覺眼熟,忽而又聽葉省喚其妻作「玉娘」二字,頓時心下皆是一驚,澄娘更急急湊到知徹耳畔,細聲道:「知徹,葉大哥的夫人不就是——」
「澄娘,你先別著急。」知徹放輕了聲,似是安撫,又見王芬仍在與葉省閒話,這才垂眸看向澄娘,「一會兒我們總歸要上前問好的,屆時,你便這麼問……」
「知徹、澄娘,快快見過葉省兄弟的夫人。」
知徹堪堪說罷,那方王芬寒暄已畢,便喚了二人上來見禮,只聽得那美婦人發話,卻是聲氣柔媚,「妾身黃玉娘,見過呂公子、曹姑娘了。」
「晚生呂知徹,見過黃夫人。」
此刻二人與黃玉娘站得更近些,澄娘一抬首,入目即是她眼梢一點頗為惹眼的紅痣,可不正與兒時那位故人相合?心神既定,澄娘便將知徹適才的低語原封不動說出了口,「小女子曹澄娘,見過夫人。不知當日元宵一面之緣,夫人可還記得?」
「元宵……」聞言,黃玉娘眼中有些許茫然,片刻終是眸光一閃,掩唇驚問:「你們是那時來看雜技的倆個孩子?」
「玉娘,你們以前見過呀?」
「這便說來話長了……」
待黃玉娘將往事娓娓道來,葉省聽罷,也不禁大嘆,「想不到還有這般因緣!」
「黃姊姊,後來雜技班子可是出了甚麼變故?隔年我們再和莊主提起,只聽說班子已不在了。」
見澄娘問起,黃玉娘神情黯了黯,「那年——約莫在三、四月吧,班主患急病去了。他並未成家,只有個遠房表親,也不願再搭理雜技班子的事兒,便把班子裡的人全給賣了;男子賣為僕役,至於女子,則悉數賣做娼妓了。」
「竟是如此……」
「不過,」說到這兒,黃玉娘眉眼重又舒展開來,一面攬過葉省臂彎,目光含笑,「我運道好,遇著了你們葉大哥,不但不計較我出身賤籍,成親以來,也始終待我極好……如今再回想往日苦楚,彷彿都算不得甚麼了。」
葉省一個高頭大馬的漢子,聽得這番話,竟不曾答言、只憨然笑著撓了撓頭。澄娘本還暗惱自己一時錯語,見夫婦倆頗為情深意濃,也得因此釋然,「葉大哥和黃姊姊,真是段好姻緣呢。」
「欣羨咱們做甚?」黃玉娘促狹一笑,「方才我還瞧見小姑娘拉著呂公子咬耳朵呢,這分親暱,不也是不同常人嗎?」
她這一問似話中有話,卻亦將打趣之意挑明了;惟恐黃玉娘將人調侃得狠了,知徹正欲出言解圍,一旁突地吵嚷起來,更聽得其中有人高喊:「擇定莊主那會兒,我也是在場的!那日剛巧是歲除,莊裡聚了五十多人,幾杯黃湯下肚,可都有些醉啦。這時啊……」
眾人一時目光盡往同一處望去,皆興致勃勃地聽著那人後話,王芬見身邊知徹、澄娘二人俱是欲問詢神色,於是道:「此人與你們爽文大哥乃是堂兄弟,單名一個泮字,也住在這大里杙的。」
「——我等商議罷了,便插劍於地,按序跪拜,待到爽文大哥時,前頭那劍還紋絲不動的,竟頓時應聲倒下!各位兄弟且說說,這算不算樁奇事!」
連連稱奇之聲立時蜂起,鬧鬧嚷嚷較之方才更甚,卻忽聞門前人聲乍起,其聲雄渾間帶著些笑意,竟是懾得正廳內一時靜默,「林泮堂兄,你這話,不說百千回,只怕萬回都有的!」
「見過爽文大哥!」
眾人行抱拳禮,卻是眾聲齊整,再見不得方才嘈雜一分一毫,又聽林爽文笑道:「諸位遠道而來,多有勞頓,爽文又遲來了些,哪還堪諸位多禮!快請落座!」
並非林爽文親自相邀的,便未曾落座。知徹環視四下,他所識得的廳中人大多為懂武之人,此刻正是人人把酒言歡,大笑聲未曾斷過,卻是令他一剎憶起那水滸中一百單八將齊聚一堂之畫,思緒未散,林爽文自座上起身,朗聲道:「只飲酒而已,想必諸位並不盡興,不如移步到演武場,相互切磋武藝, 諸位以為如何?」
「好、好!」
「咱們都聽爽文大哥的!」
縱是不過有些拳腳功夫的,也滿懷血氣地隨了眾人腳步去往演武場,一時大喝聲彷若使整個大里杙為之震動,王芬卻似無比武之意,只推了知徹和澄娘向前,「多和旁的人比試也好,你倆快些去吧!」
二人應承而去,聯手起來,一下便放倒了幾位隨其主來訪的家丁。眾人看他們十足年少,嘖嘖稱奇同時,更是多人蜂擁過來欲比試一二。王芬倒和林爽文在邊上站著,笑道:「這倆個孩子啊,單看動武時便可分辨,那性子真真是大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大約也就為何而固執這事了罷。」
這場賀宴於鬧嚷中起,亦於鬧嚷中落幕,知徹和澄娘再遇故人,雖則不捨,也終是與李長文、黃玉娘作別,隨王芬返回了蔴園莊。按出行前言,先是擇選良辰吉日,卻是定在了隔年。本來喜慶之氣洋溢王家宅院中,誰料入秋以後,王芬再訪大里杙,萬項事盡皆風雲變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