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人世間最初的記憶是……沾染鮮血的雙手。
以及倒在我面前,停止呼吸且『失去心臟』的屍體。
或許是親手奪去生命的這份衝擊太過強烈,我漸漸變得能感受到有某種東西正在我胸口處燃燒。
但我對這份突如其來變化感到十分困惑,才正想詢問站在身旁的研究人員時,卻聽見他們大喊著如此形容我。
「怪物!」
就在這時,先前於心中燃起的某種東西,在剎那間冷卻下來。
並令我的胸口……感到些許刺痛。
我是亞克倫基金會旗下眾多實驗體的其中之一。沒有父母、名字,甚至就連一個固定的代號都沒有。
每當研究人員們看到我,都會用「那東西」「那傢伙」「喂」或是「怪物」來稱呼我,不過在這些稱呼中,還是有那麼一個『名字』經常出現。
「怪物!做手術的時間到了!」
所以我也自然而然的將這個稱呼當作是我的名字。
在研究人員的催促下,我主動戴上裝有液體炸彈的項圈與手銬,跟著他們的步伐走出那純白色的房間。
前往手術室的途中,會經過很多關押著實驗體的房間,他們都跟我一樣,接受過數次的改造實驗。
有的實驗體已經不成人形,經常吐出具有強烈腐蝕性的胃液,研究人員為此發開出抗腐蝕的針對性塗料,避免他用酸液逃離那個房間。
有的實驗體無法壓抑人體改造帶來的破壞衝動,每天都在用拳頭擊打著牆壁,讓房間發出有如爆炸般的巨響,也因此他的房間總是充斥著血腥味。
諸如此類的實驗體們看著我離去,眼裡滿是對我的憤怒與憎恨。
順帶說一句,雖然我好像沒有人們所謂的情感,但我還是能夠分辨憤怒與憎恨等,他人所散發出來的情緒。
至於為何同為遭受不人道對待的實驗體他們會對我充滿敵意,我能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一個。
因為我正是他們被抓來當作實驗體的罪魁禍首。
他們是為了再現我所擁有的能力,而被剝奪自由與未來的悲劇犧牲品。
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回到那純白色的房間內了。
為了提高我的「上限」,每隔一段時間亞克倫基金會就會剖開我的身軀,往我的體內注入各種藥劑。
同時為了鍛鍊並測試我對於疼痛的耐受能力,整個過程都沒有麻醉。
而這次的結果很顯而易見的,我失敗了。
好不容易撐過了手術,卻在縫合傷口的時候昏厥過去。
「這算甚麼最棒的傑作啊?」
對於『某人』曾給予我的評價,我用此次失敗否定了他的想法。
卻萬萬沒想到,此時在這個房間內會有人出聲回應我。
「我覺得,在沒有麻醉的手術臺上痛昏過去,並不能算作自己的無能。」
我朝聲音的來源看去,發現這純白色的房間內出現了兩位少女。
從她們相似的外表來判斷,這兩人應該是姊妹,雖然不知道誰是姊姊誰是妹妹,但既然她們被安排在跟我同一個房間,那也就是說──
「多謝妳的關心。然後恭喜妳們撐過了那如同死亡般的苦難與折磨。」
她們挺過了改造手術,並且成功再現出與我相似甚至相同的能力。
「你在嘲笑我們嗎?」
「並沒有,這是艾斯達潘的命……要求。他要求我,若是有實驗體跟我同一個房間,要向對方說這句話。」
有著酒紅色短髮與金黃色雙眸的少女,對我的回答感到困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我的說詞。
而另一位少女至今仍未開口說話,她有著粉紅色的長髮與眼眸,緊緊依偎在酒紅色短髮少女的身後,並且臉上寫滿了對我的恐懼。
「算了,先不管這些。我問你,你的那頭純白色的頭髮跟淡藍色的瞳孔,也是人體實驗造成的嗎?」
短髮少女邊撫摸著自己的酒紅色短髮邊如此說道。依照她的話語來判斷,她們兩人那各自有所不同的髮色,其實是改造手術造成的影響。
不過我這純白色的頭髮以及淡藍色的眼眸,並非改造手術造成的影響。
「不,這是天生的。不過我是亞克倫基金會培育出來的克隆人,或許也能算在『被實驗影響』的範疇內吧。」
「克隆……」
聽到我的解釋,酒紅色短髮少女頓時啞口無言,似乎是不知道該回應些甚麼才好,而在她身後的粉紅色長髮少女,也驚訝地瞪大雙眸。
「總、總覺得很抱歉。」
「為甚麼要向我道歉?」
我對少女那突如其來的歉意感到疑惑,連同思緒一併被這沒怎麼體會過的態度給綑綁住。
這令我開始思索各種少女會需要向我道歉的可能性,但不管怎樣就是得不出符合現況的答案。
「那個啊。我的名字是玉竹靜,旁邊這位是我的妹妹玉芳許。你叫甚麼名字?」
少女所提出的新的問題打斷我的思緒,我只好暫且放棄思索少女方才道歉的理由,並回答她們現在的疑問。
「怪物。大家都這麼稱呼我。」
「怪物……嗎?」
酒紅色短髮少女如此重複一遍後,便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是何種緣由,現在的她看上去有點難受。
我正想開口詢問她的狀態,然而這時房間內的廣播卻開始發出『某人』說話的聲音。
「給我等一下。Zero!以後不要再用怪物這種鄙俗的用語來稱呼你自己!從現在起你就是……對!Irregular Zero。聽好了,是Zero。從今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
廣播另一端的男性,一如往常地用歌劇般的口吻在說話。
「艾斯達潘大人,你現在是在跟我說話嗎?」
「沒錯!」
然而大多數的研究人員依然會用怪物一詞來稱呼我,所以我想艾斯達潘大人的行為並不會帶來甚麼改變,但姑且還是接受這個名字吧。
「看來我以後的名字就是Zero了。玉竹靜小姐,玉芳許小姐。」
「欸?啊……好的。」
酒紅色短髮的少女似乎還沒有跟上話題的變化,不過剛才一直待在她身後的粉紅色長髮少女──玉芳許小姐似乎已經接受了Zero這個名字,並且用此稱呼向我詢問到:
「Zero先生,請問剛才透過廣播說話的男人,你認識嗎?」
「問得很好!芳許小妹妹,我是──」
「他的名字是艾斯達潘(Esdapan),是Irregular Project實驗項目的全權負責人,同時也是亞克倫基金會的副會長,即二把手。」
「……能別把我的自我介紹給搶走嗎?」
一聽到我的說明,少女二人的眼神頓時就變了,充滿了憤怒與憎恨。
然而那份怒火卻沒有朝我傾洩而出。
「實驗項目的──」
「──全權負責人!」
少女二人一同表達出對艾斯達潘的憤怒,我這才發覺她們並不知情。
「妳們兩位似乎搞錯了甚麼,Irregular Project是基於我的能力發起的實驗計畫。為了再現出我所擁有的限制解放,兩位才會來到這裡受盡苦難與折磨──所以我才是妳們該痛恨的罪魁禍首。」
我向少女二人解釋道,並做好了她們將怒火的矛頭轉向我的準備。但是,她們所採取的舉動卻超乎我的預料。
酒紅色短髮的少女──玉竹靜小姐舉起她的右手,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臉,然後大聲嘶喊道: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但不管怎麼想,亞克倫基金會才是我們應該憎恨的幕後黑手吧!到底是為甚麼啊!?為甚麼你要獨自承擔這一切!」
我之所以沒有閃避默默接下這一巴掌,是因為我不懂,為甚麼面對打從心底痛恨的罪魁禍首,會使用巴掌這種傷害性不高的攻擊方式。
然而在聽完少女的吶喊後,我反而更搞不明白少女的用意何在。
無論是研究人員還是其他的實驗體,大家都對我充滿敵意。小到討厭我、覺得我噁心;大到憎恨我、希望能把我殺死。
我搞不懂,為甚麼這名少女──玉竹靜小姐她會質問我這些事情。
彷彿我才是那個搞錯了甚麼重點的人一樣。
在那之後,由於玉竹靜小姐的攻擊行為,連帶玉芳許小姐也得接受懲處。兩人此時都戴上裝有液體炸彈的囚具,在試驗場內與不成人形的實驗體戰鬥。
而我也身在其中,說來我也覺得不可思議,這還是我第一次做出求情的行為。嘴上說著若是她們在這次懲處中死去,Irregular Project將會離完成的日子更遙遠。
但其實是身體不由自主地行動起來,在大腦經過完整的思考前,就已經開口向亞克倫的人求情了。
只不過,雖說我給出的理由是我臨時想出來的,但我現在的確不打算讓這兩位少女死去。
「小心一點,對方的每一隻觸手都能噴出酸液。」
畢竟我還沒找到,少女之所以質問我的理由。
銬在脖頸與雙手的囚具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身體的自由,且由於液體炸彈只要受到一定程度的衝擊便會引爆,因此這場戰鬥不能夠讓囚具被對方的攻擊打中。
同時,將身體機能的限制完全解除的『限制解放』所帶來的行動加速,也會導致液體炸彈引爆。
已經有位實驗體在一年前用自己的死亡証明了這一點。
這件事情我有事前知會過她們兩人,我讓她們專心躲避,由自己來負責『擊殺』對方。
但我也只能一邊閃避一邊等待對方的破綻,若不是囚具的限制,只要一拳我便能將對方轟成碎片。
只是多虧有改造手術帶來的高強度身軀與身體機能,我們三人才能夠一心專注在躲開對方的全部攻擊。
換做其他實驗體,縱使攻擊能力再強、行動速度再快,都可能在這過程中引爆液體炸彈。
而能夠解除身體機能限制的我們,所能做到的可不單單只是讓肌肉爆發出百倍以上的力量,而是連同血管、器官甚至是神經系統都包含在內。
拿現在的情況來舉例的話,就是我們可以強制加速思考,以延長我們應對攻擊的判斷時間。
全部的觸手其動作都宛如慢動作播放一般,再配合些微的行動加速,便能輕鬆躲開所有的攻擊。
最終導致不成人形的實驗體發現無論怎麼攻擊,都打不中能夠解除身體機能限制,一直在東跳西竄的我們,這使得她開始發出憤怒的嘶吼。
不過有件令我感到意外的事。明明對方都已經因為改造手術變得不成人形了,然而她的發聲器官卻還是能夠說出人的語言。
「不要再逃了!我一定會……成為活下去的那個人!」
在這座試驗場,只有殺死對手的一方才能離開,不管是我還是對方都知道這件事情。
照理來說玉竹靜小姐跟玉芳許小姐應該也知道的才對,但他們的行動卻在此時出現很明顯的破綻。
不成人形的實驗體沒有放過這個大好機會,集中全部的觸手,朝向動搖最嚴重的玉芳許小姐射出強力酸液。
「芳許!」
這座試驗場有足夠的空間讓我們躲避觸手的攻擊,但這也導致玉竹靜小姐此時離她妹妹有好一段距離。
雖說只要用限制解放便能加速趕過去,但估計中途就會導致液體炸彈爆炸而死了吧。
至於我離玉芳許小姐的距離夠近,不至於讓我因為加速而被炸死,但問題是該如何保護好她呢?
赫然將其堆開,可能會害她的囚具受到衝擊,那麼玉芳許小姐仍舊會失去性命。
雖然我想提出疑問的對象只有玉竹靜小姐一人,但假若她妹妹因此死掉,那她肯定不會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而且對方已經用上全部的觸手來射出酸液,酸液的量多到能直接否決擋在少女身前的方案,再說那也太沒意義了我不想這麼做。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個多少帶點風險的方法了。
「Irregular Boost……」
我配合心理暗示的用語,在來到少女身前的同時,解除一部分的身體機能限制,並抬起右腳。
「──天之所向.Nightmare【夢魘】!」
隨後便以超乎常理與想像的強大力量,踢出一道強烈的衝擊波,將酸液連同觸手一起轟得粉碎。
被沖擊波轟得粉碎的還有試驗場的天花板。裝甲壁承受不住衝擊,碎裂並發生爆炸,而後炸出一個通往高層走道的洞口。
而這份超乎想像的力量,便是Irregular Project──異常項目實驗計畫的關鍵核心之一。
能用於軍事目的殺人兵器。
經歷數次人體改造的強健身軀,再加上能解除身體因防護本能,而設下的各種身體機能限制的【限制解放】。
只要配合等同事前準備的心理暗示用話語,便能在不損傷肉體的情況下連續施展擁有同等的破壞力的招式。
僅僅一人便能徹底壓制戰場,再加上哪怕我製造出多麼劇烈的衝擊波,對環境的傷害也比不過化學武器以及核彈等大規模殺傷兵器。
而剛才所說的風險,其實也就只是擔心衝擊的餘波會不會讓囚具爆炸。
但若是這種程度的餘波就會讓囚具爆炸,那我實際上應該早就死掉上百次了才對。
就在眾人被衝擊波的威力吸引住目光的片刻,我不成人形的實驗體衝去,準備用下一招了結她的性命。
「等等!已經有出口了,我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逃走啊!」
眼見死亡來到身前,不成人形的實驗體開始求饒,試圖說服我與她一起逃離亞克倫基金會。
但無論是我還是少女們,身上都還戴有隨時都可能被遙控引爆的囚具。
更不用說洞口在高處,從那裡離開試驗場,只不過是更深入亞克倫基金會而已,對逃跑沒有任何幫助。
不過我也沒興致跟她解釋這麼多,只對不成人形的實驗體說了一句:
「妳剛才,不是還想殺了我們嗎?」
「……不要殺我。」
隨後,我便再度驅使限制解放,徹底踢爛她的半邊身軀,結束這場戰鬥。
順帶一提,這次的威力並沒有給裝甲壁炸出第二個洞,否則亞克倫金會的高層,可能會因為擔心我們有逃跑的嫌疑,直接引爆我們三人的囚具。
畢竟再怎麼說,我還是第一次給那個裝甲壁開洞,看來不久前的改造手術成效很高。
總而言之,如此一來少女二人的性命便有了暫時的安全保障。
我先是看向妹妹玉芳許,確認她沒有被四散的酸液噴濺到之後,便轉過身看向姊姊玉竹靜。
然而我卻在這時,從那位有著酒紅色短髮、金黃色雙眸的妙齡少女身上,看到我今天所無法理解的第三個疑問。
「妳為甚麼……在哭?」
『可能是從賭命的戰鬥中存活下來後,體會到恐懼才流下的淚水。』我才剛這麼想,少女就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因為我覺得、好悲傷。你明明……明明就沒有任何過錯,卻得承擔這些罪孽,還有『悲劇』。」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少女所給出的疑惑。就只能夠呆站在原地反覆咀嚼少女所說過的每一個字。
這不禁讓我想到,我有承擔過所謂的悲劇嗎?
早在那純白色的房間與Zero相遇之前,我就已經聽過有關他的事情。
他是我們之所以會被抓來這裡,接受人體實驗與改造的罪魁禍首。
這裡的每個實驗體都是這麼說的。
單單為了再現出一個人所擁有的特殊能力,就害得這麼多人失去自由與未來。
犧牲了無數生命才總算觸及那個人的片鱗半爪,這麼一想,確實會對那位未曾見過的某人感到憤怒。
但是……他不也在承受跟我們一樣的苦難嗎?
看到他被研究人員當作破布一樣扔進這純白色的房間,並聽見他們輕描淡寫地嘲笑他在沒有麻醉的手術臺上昏厥過去的事情後,我的想法就改變了。
他是跟我們一樣的受害者,而我們應該痛恨的幕後黑手,是指使這一切的亞克倫基金會才對!
沒有父母的克隆人少年、以怪物自稱時那無自覺的悲傷神情。少年在這短短幾分鐘向我展露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無比悲傷,彷彿有一把刀刺在我的心臟般痛苦。
所以當我與妹妹透露出對幕後黑手的敵意,並聽見少年用那理所當然的態度向我們解釋時,我便再也忍受不了了。
沒有人應該在受盡苦難的同時,還要為這些莫須有的罪惡制裁自己!
所以我才會打了他一巴掌,雖然是一時衝動的結果,但我真的好希望他能夠就此醒悟。
不過我的衝動拖累了我的妹妹,明明傷害少年的人就只有我,卻得讓我的妹妹陪我一同受罪,這讓我好不甘心。
可就在這時,Zero突然開口替我們求情。
看著他的表情,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甚麼吧?
但是,這應該足以代表……他還是有機會領悟到這一切,並放過自己的對吧?
然而,真正給少年帶去苦難與折磨的人,或許是我們這些實驗體也說不定。
想要離開這個試驗場,就必須奪去對方的生命,明明自己也反覆執行過數次了,卻還是在這個時候顯露出內心的動搖。
而且萬萬沒想到,平時總會說我太過濫好人的妹妹芳許,竟是此刻動搖最嚴重的人。
以我跟妹妹的距離,我不能用限制解放加速衝過去,可如此一來就失去了唯一能救下我妹妹的方法。
「Irregular Boost……」
該怎麼辦才好?當我還在思考這些時,Zero已經做出了行動。
「──天之所向.Nightmare【夢魘】!」
超乎想像的強大力量,在瓦解對方攻勢的同時,也在那我曾認為堅不可摧的裝甲壁上轟出了一個大洞。
若是從那裡出去,是不是就能逃離這名為亞克倫的地獄了?
我的心思都被那個洞口吸引住,都沒能注意到Zero此刻的行動。
「等等!已經有出口了,我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逃走啊!」
不成人形的實驗體對Zero如此喊道,但Zero卻沒有接受這份提案的打算。
「妳剛才,不是還想殺了我們嗎?」
聽到Zero如此回應,我才反應過來,從那個洞口逃離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過渺茫,更不用說身上還有能被遙控引爆的囚具了。
但我卻將這些事情拋之腦後,心思都被裝甲壁上的洞口給吸引。
這無疑是拿自己跟妹妹的生命當賭注的事情,我卻沒有好好思考其後果跟嚴重性。
「不要殺我。」
反而是讓Zero代替我背負了這一切,在這不殺死對手就無法離開的試驗場內,替我們承擔了奪去生命的罪惡。
或許我們才是,給少年帶去苦難與折磨的人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