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毫無預兆」或許不太準確。
師兄的身體燙得驚人,冷汗也早已浸濕了衣服。但更令露西法在意的,是埃朗姆摔在他懷裡的時候,帶來的那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他一直以為,「詛咒」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不過是典籍用以告誡後人的虛幻隱喻。現在,尤其是經過了尼可拉斯的一席談話,他不那麼確定了。
因為事發時被埃朗姆撞倒在地,露西法陷入了短暫的昏迷──其實他懷疑自己是累得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走過長長的洞穴,黑暗的甬道似乎沒有盡頭。過了很久,眼前的空間豁然開闊,圓形的洞室不見天日,全都是頭下腳上倒吊的人影,密密麻麻地懸掛在頂上。
過於詭異的景色擄獲心神,露西法僵硬地仰著腦袋,忽然腳下一空,才發現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黝黑水潭。眼見他就要失足跌落,後領被一股力道扯住,冷不防將他拽回原位。
他驚魂未定,轉頭一看,埃朗姆師兄就站在身後。
眼前的男孩熟悉而陌生。棕色的眼眸染著紅光,額上的獨角卻不見蹤影。男孩裸露的手腕和腳踝以及脖頸上,皆拴著流淌燎動的暗沈霧圈,彷彿由黑煙鑄成的鐐銬。
還沒能給他說話的機會,埃朗姆抬掌打上他的後腦。
和身材不符的力道令露西法兩眼一黑。他撲倒在地,跌進了陰暗森冷的黑水鏡面,凍人的絕望沁入靈魂深處。
再次清醒的時候,露西法人已經躺在病房的床位上,隔壁是換上病號服的師兄。
他恍惚地看著純白的天花板。
剛才的是……
惡夢?
那萬物歇止的壓抑感,洞穴裡不見天日的絕望,皆過於真實。即使已回到日光照耀之下,仍然如依附在骨髓深處,難以甩脫。
手臂被布料勒緊的觸感將他徹底喚回現實。入園第一天為他體檢的少女──隸屬四梯的年長學姊──在床邊溫柔地為他測量血壓。對上他朦朧迷惑的視線,學姊眨了眨眼睛,悄悄豎起食指,往旁邊沈睡的埃朗姆輕指示意。
在紙板上記錄完他的資料,值勤的學姐收起器具,將兩人的病歷疊成一疊。即便露西法認為自己沒事,學姐仍堅持他繼續休息,關燈後拉上房門離開。
露西法想要下床看看埃朗姆的情況,誰知道,有人的動作比他還快。房門一關,安靜躺著的埃朗姆睜開眼睛,推開棉被,盤腿坐了起來。
露西法也掀開被子,撐著不算太柔軟的床墊坐起。
「學長,您還好嗎?」
「謝謝你,露西法。」師兄沙啞的聲音從隔壁飄了過來。
「哪裡的話,我也沒幫上什麼忙,還一起被送進病房了。」
「你不是被叫來為我墊背了嗎?」
露西法尷尬地搔了搔臉頰:「那只是巧合……」
「呵呵,天真,太天真了。」
埃朗姆自嘲地笑了一聲,學尼可拉斯的語氣搖頭,嘴角的弧度很快消失。
「回去吧,露西法,我沒事了。這種時候你的同學們比我更需要你。」
「但是……」
露西法側首打量埃朗姆。師兄的棕髮散在肩上,將腦袋埋進雙手,英俊的臉龐被藏入陰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
「陪不陪都一樣。不必擔心,我沒有那麼脆弱。再說了……」
病房門發出一聲巨響,尼可拉斯風風火火地衝進來。
「埃朗姆!」
「不要大驚小怪。」埃朗姆摀住耳朵,受不了地說:「看,這不是又來了一個嗎?雖然我排在他弟弟後面。」
尼可拉斯立刻鼓起臉頰,用迂迴有禮的嗓音數落起埃朗姆。露西法見狀放下心來,安心地滑下床緣,朝兩人鞠躬。
「兩位學長,那我就先回去了──」
「誰說你可以走了?露西法,你不是答應過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健康嗎?」尼可拉斯立即堵到床邊,將他推了回去,押返後還熱心地幫他蓋上被子:「二哥說你兩天沒睡了喔。補眠完才能走!」
埃朗姆師兄看起來更消沉了:「是這樣嗎?抱歉,露西法,我都沒注意到……」
露西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那麼明顯嗎?我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還沒來得及得到答案,病房的門又被拉開了。這一次換白潭衝進病房,二話不說掀開第三張床位,躺進被窩。
「我有五十八分鐘可以睡。不要吵我。」
說完,白潭將棉被拉過腦袋,安靜地陷入枕頭。
尼可拉斯貼心地走到窗邊,為他們拉上窗簾,昏暗席捲了小小的空間。埃朗姆卻沒有躺下,以狐疑的視線追隨兩人,棕色的眼眸瞇了起來,看起來竟有一絲可怕。
「五十八分鐘……你今天又沒班,幹嘛在這裡睡,你想做什麼?」
「好了,好了,你們先休息一下好嗎?」尼可拉斯一邊說著一邊也拉起埃朗姆的被子,像是在捕魚一樣把埃朗姆往床上推擠。埃朗姆不屈不撓地掙扎,試圖從尼可拉斯腋下的縫隙探頭出來,指向白潭質問。
「不是,你說清楚,五十八分鐘後要幹嘛?等一下戶外課只有我的班吧,你是幫人代班代上癮了喔?先去問尼可拉斯需不需要啦。」
「很傷人喔?埃朗姆!我本人現在就站在這裡喔?」
白潭在被子裡轉了個方向,堅決以棉被球包成堡壘,不予理會。埃朗姆壓住尼可拉斯的臉頰,往旁邊推去,皺緊的面龐湧起一絲猙獰。
「我還能工作!」他隔著露西法的床鋪朝白潭怒吼,準備跳下床衝過去理論:「不要隨便替我決定,你這個濫用排班職權的代班仔,我警告你──」
「埃朗姆!」尼可拉斯突然大喊,壓住埃朗姆的肩膀往床上狠狠一推。
「埃朗姆,你已經盡力了。」
半空中掙扎的手臂忽然失去力氣,軟軟地垂落。溫柔的尼可拉斯抓起枕頭,輕輕地蓋住埃朗姆的腦袋,聲音低了下去。
「先休息一下吧,好嗎?我們半小時後再說。」
房內所有人都陷入安靜。埃朗姆拉起被子,不再說話。尼可拉斯悄悄搬了張椅子,反坐著趴上椅背打盹,一副不準備讓任何人通過的樣子堵在門前。
露西法最後的記憶就到這裡。
短暫地被純白夢境擄獲之後,疲憊的露西法再次睜眼。
分針正好過了五十八小格,尼可拉斯在探埃朗姆的額頭。埃朗姆一手攢著床單,一手摀住眼睛,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呼吸也急促得像是在全速短跑衝刺。那種毛骨悚然的違和的感覺,滲透了埃朗姆的每一個細節,從呼吸、動作、到額上能見到血管在皮下微微跳動的獨角根部,無所不在。
「可惡……」
埃朗姆的臉色已經差到,光是用看的就足以令人感到不適。
露西法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身體好沉,肌肉呼喊著想繼續休息,一個小時的睡眠反而更令他疲累。但是師兄的狀況令他過於在意,實在很難睡得下去。
「阿潭,你怎麼看出來的?」埃朗姆喘了兩聲,問得小心翼翼,似乎在忌憚什麼:「你,該不會,又……?」
「沒有。」白潭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領子,煙黃的眼眸朝露西法射來:「是露西法的眼神。」
冷不防被點名,露西法清醒了大半,看著白潭掀開被子從床上躍下。
「露西法,我想他擁有特別的天賦。這一陣子他看你的眼神,和阿岫看你時一模一樣。若是要做成能明確區分的譜系,大概一到二十,從他的眼神和瞳孔渙散度,我能夠判斷映在他眼裡的人,詛咒的狀況有多嚴重、誰接下來會發病,以上是我在這個月實驗的推測。」
「……哈?」
「二哥,不要把露西法說得像光譜測量機器一樣,很沒有禮貌。」尼可拉斯一本正經地說教,隨即被埃朗姆反手巴了一下:「比起那個有更多需要先糾正的吧!例如不要拿學弟做這種實驗之類的啊?」
「還有力氣說廢話,看來是沒問題。」
白潭走到埃朗姆床邊,垂眸看了一會兒,猶豫地說:「你好好休息,我會去跟古茵說,我們先分掉你的工作。」
「好了,知道了啦,代班仔。」
白潭轉身要走,又被埃朗姆從身後叫住:「喂阿潭。」
埃朗姆舉起拳頭敲在白潭胸前,認真地說:「我真的沒事。」
白潭露出了懷疑的表情。雖然能看出沒有惡意,但是刻薄的五官上情緒之赤裸,反倒是顯得分外嘲諷。
送走白潭後,尼可拉斯也很快離開,臨走前拜託露西法暫時照顧埃朗姆,並好好補眠。
這次等門扇關上之後,埃朗姆等了約莫一分鐘才坐起來。
「露西法,晚點有空嗎?今天你沒有野外訓練對吧。」
「是的……學長,有什麼我能幫助您的嗎?」
埃朗姆歪過腦袋:「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作者碎念:
啊啊,本來要禮拜六發禮拜天再發的、然後直接過十二點接續下一篇,不小心拖到禮拜天啦(〃>目<)
這一章是《邊關待放的月冠之花》的最後嘍嘍嘍,切成上下兩篇,和《街頭的幽靈》不同,是平平淡淡又如月華光芒悄然灑落的結局喔。
既然錯過了,只好雙更(?′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