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的針木林覆蓋了大半的天空,針葉交織成疏漏百出千瘡百孔的穹頂,黃昏時間橘色的天光和初冬的飄雪爭相從狹縫中擠擁著交錯灑下。前方樹幹後面也是樹幹,那更前方還是更多更多的樹幹。森林好安靜,安靜到能聽見呼吸、能聽見心跳。
砰砰、砰砰。
啪躂、啪躂。
兩個身影在其中跋涉。
小女孩低頭注視著地面前行,地面的雪好厚,她已經(jīng)聽膩腳踩在上面的聲音了。
「太陽快下山了。」在身旁領(lǐng)著她的男子對女孩如此說道,她抬頭、看到男子提起手中的木棒子在樹上刻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好像有甚麼怪怪的。
在一陣遲滯的思考之後,女孩只覺得自己好冷,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走吧。」
身旁的老爺爺牽著她,另一只手高舉著長劍、劍尖的火焰熊熊燃著。
這個樹林的黑暗裡藏著東西,老爺爺揮舞著長劍提防陰影的到來,就像騎士守護公主一樣保護著她,不過她卻看不清楚白馬王子的臉。
女孩感覺眼睛矇矇矓矓,就像有一層帷幕正在阻止她觀察這個世界。
她擦了擦眼睛。
「記住。」身旁穿得就像雪還未髒之前一樣白的哥哥嚴厲地說道。
「第一條,人有且只有一個頭。」
「第二條,黑暗是危險的,保持將火點燃,火光會驅(qū)逐黑暗。」
「第三條,火是光亮的、火是一直光亮的,如果火慢慢不亮了,跑起來。」
「第四條,樹幹上沒有刻痕的路才是正路的路。」
「第五條,水是透明無色、可以反射倒映和光的流體。不要靠近水邊,水邊是危險的。」
「第六條,在這片雪地中的守則有且只有這六條。」
女孩眨眨眼、在腦海中默默念背著守則,她抬起拳頭,每背完記住了一條便豎起一根手指作記認。
一、二、三、四、五、六根。
嗯?
女孩艱難地眨著眼,她覺得自己的思考就像是加在松餅上的糖漿一樣黏稠。然而眼前的哥哥肚子上有好大一條劃痕重新吸引了她的注意,哥哥的眼神既擔心又憂愁,女孩很溫柔、她不想讓對方擔心,只好回答:
「知道了。」小女孩對著站在眼前不動的哥哥回道,然後牽上大樹的手掌繼續(xù)前進。
…
『她的情況越來越差了。』看著女孩對著樹幹回話,長生在心裡如此想道。
隨著女孩的每一息,她的體溫都降得越來越低,卻一直顯得活蹦亂跳。
疑似源自林中魔物的有害精神干涉,破壞了女孩稚嫩的認知與思維系統(tǒng),她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無法正確地表達出來。
還未發(fā)育好的腦瓜裡裝著的東西在精神層面上被燉成了一鍋爛粥,長生只能寄望六座冒險者司能請到手腕了得的精神醫(yī)師、配合幼童充滿生命力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將損傷逆轉(zhuǎn)。不然的話,他想阿達歐應(yīng)該也會很願意幫忙。
「…」長生一甩頭收歛不應(yīng)發(fā)散的思維。實際上,這片森林正被這種精神干涉波不間斷地覆蓋著。
儘管其因為作用範圍過大而十分稀薄,卻也因此佔了難以定位源頭的優(yōu)勢。低調(diào)地存在、緩慢輕微而確實地產(chǎn)生作用的有害精神波,這本身就足以讓人焦躁。
在精神領(lǐng)域並沒有過多造詣的長生,甚至無法斷定精神波的作用效果正在為自己帶來甚麼影響,也得虧女孩的存在給予了一個參考,讓長生知道應(yīng)該如何防備。
長生舉目張望,仔細觀察周圍的景物,地面的積雪、隊伍的腳印、大量的樹木還有樹身上的人造痕跡。他又高舉火把搖晃,從周遭景物的明暗變化確認光源狀況,再提起火把靠近自己的臉頰確認火源的溫度,一切似乎沒有異常。
唯有當長生驅(qū)動體內(nèi)的另一套感官,使意識超脫肉身、沿著大氣隨風蔓延的時候,才能感知到精神波微弱的存在感。
剛剛張開的靈識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常人不可見的精神波佔據(jù),細微卻廣泛的精神波對神經(jīng)認知現(xiàn)實的方法進行著隱晦的干涉,精密地篡改著觀察者對現(xiàn)實的認知。
然而對於長生而言,他剛好擁有一個取巧的解方。
同時擁有『人』基於身體神經(jīng)的肉眼、亦練成了『仙』基於靈根(元素迴路)的風靈識,肉眼中的現(xiàn)實與風靈識中的現(xiàn)實就像兩片紗縵般緊密地重疊。然而兩者之間本質(zhì)的不同、使精神波對兩者的干涉也有細微的差別,當中每一片差異的縫隙,就像兩片紗縵之間的一處起伏、標示著潛藏的扭曲。
透過比對兩者之間的違和之處,現(xiàn)實和偽造之間無法貼合的地方就像漏洞,在思維的過程中被不斷放大,長生就能破除有害精神波對現(xiàn)實的扭曲,並從中洞悉到『真實』。
「找到了。」
火確實地在燃燒,沒有問題。但在過去一百米的路途裡,理應(yīng)是筆直前行的隊伍、從起點到終點的前進方向正漸漸往左偏移。部份樹幹上的痕跡被隱藏了起來,誘導(dǎo)長生將已經(jīng)走過的路視為新的前進方向。
這片樹林中隱藏的東西,明顯地並不希望他和女孩離開。
「莫想糊弄貧道來消遣。」他頗為不耐煩地說道。
長生定期以這種方式校正自己對現(xiàn)實的認知,一邊挑選正確的路、一邊繼續(xù)牽著女孩在林中跋涉。
踏踏踏踏的不斷前行,長生卻總感覺有些不踏實。他好像忘了點甚麼很重要的東西,不明的感覺纏繞著他,就像是堵塞在頓悟前刻的不通暢感,此刻占據(jù)了他整個腦袋。心臟在莫名的心悸感中加速跳動,跳動迴盪在胸腔之中沿著脊椎上衝,化為腦海裡尖銳的噪音。
長生的情緒變得激昂,煩躁、憤怒,他的拳頭在不知不覺間握緊。
「痛!…」女童被長生牽著,小小的手掌被長生的拳頭捏得發(fā)疼,柔弱的悲鳴呼醒了長生,讓其放鬆。
「對不起,弄疼你了。」稍感愧疚的長生單膝跪於地面,他呼出熱氣溫暖女孩的手掌、再輕柔地按摩指節(jié)希望消除疼痛。
「好癢…」小女孩嘿嘿的微笑。
長生觸碰著女孩猶如冰雪般冷的手指頭,他默默地勾起嘴角的線條望向?qū)Ψ剑檬直硻z查女孩額頭的溫度。
好燙。
「啊…哥哥…腳沒有了,頭裡有刺…有刺!挖!挖出來!」說著表達得支離破碎的話,小女孩突然鬧起了脾氣,蹬腳踏地揮動著小拳。
長生輕輕地將躁動的女孩擁進懷裡,他抱著對方輕拂她後腦的髮絲細細安撫,任由小拳錘在自己的腦袋上也紋風不動。
「累了吧?我們先休息一下。」長生說著,慢慢地牽著女孩往一旁的樹下走,躁動的女孩隨著步伐漸漸安靜下來。當長生倚靠在樹旁坐下,女孩就像斷線的木偶一樣攤倒在長生的身旁,以長生為枕閉上眼休息起來。
女孩目前的健康狀況,明顯已是臨近正常幼童能夠承受的極限。她的精神系統(tǒng)受損,混亂的認知讓女孩無法正確地認知自己和這個世界,卻使她能夠撐著一口氣保持活力,真是一個惡毒的玩笑。
長生給女孩餵了葫蘆內(nèi)剩下的最後一點水,自己則是將嘴邊無數(shù)個嘆息吞回肚內(nèi)充饑。
他已經(jīng)好久不酗酒了,但現(xiàn)在卻真的好想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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