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某幸蒙玉旨,復位極樂。定情之物,總要拋卻。書院盟誓,心難相負。提起來好不話長也!那其間多少相關。死和生割不斷情腸絆,空堆積恨如山。他那裏思牽舊緣愁不了,俺這裏美成數闋重提,空嗟歎……看了這金釵奩盒情猶在。太師嘔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鵑,國仇難,又堪比思舊嘆!」
自日月朝間至滿清這段情緣舊事遂在民間盛傳,很是敗壞風俗。一則斷袖,二又說鳳太師食滿清之祿,懷大明舊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順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彈劾,罪證確鑿,年近七十的鳳翔,雖不說於國有功,倒也並未害民,最終卻落得流放寧古塔的下場,只不連坐已升任御前侍衛的兒子。他雖上下求索,然終其一生,兩人未曾復見。
自日月朝間至滿清這段情緣舊事遂在民間盛傳,很是敗壞風俗。一則斷袖,二又說鳳太師食滿清之祿,懷大明舊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順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彈劾,罪證確鑿,年近七十的鳳翔,雖不說於國有功,倒也並未害民,最終卻落得流放寧古塔的下場,只不連坐已升任御前侍衛的兒子。他雖上下求索,然終其一生,兩人未曾復見。
《鳳翔》
那日,鳳翔高中二甲,被拔擢為庶吉士。同一日,傅衛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國子監,不但被開除監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試舉。
他的祖籍陽昌將他開除族籍,家人與他斷絕往來。於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腳底滿是泥濘。
父親早亡,寡母為供他讀書,不惜嫁給他人作妾;而今,傅衛失去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榮辱,也是他一家的榮辱,全族的榮辱。
他是陽昌之恥,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陽昌。
就在陽昌縣尉張貼布告,如此宣達時,鳳翔的車隊正好路經陽昌,官府差派的報喜兵高舉兩塊木牌,一邊寫著:鳳氏高中二甲;另一側寫著: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還在國子監時,鳳翔曾與傅衛約定:屆時我們都要入閣作大學士,你是首揆,我便是次輔,咱們一起整肅一下整個朝堂的腐敗之氣。
傅衛的心願本是坐鎮封疆,指點江山,手持火銃高坐馬背之上,戍守國門,為君解憂。
彼時他的策論成績較鳳翔更好,除三墳五典以外,兵書、奇門遁甲也略有涉獵,足稱得上是奇才。
一晚,兩人同室溫書時,巡夜的教官捉到他們,說他們在行茍且之事。
鳳翔見教官舉著燭火入室,情急下便一把推開伏在他身上的傅衛,說他「強教我與他作這般姿態,還要作婦人狀引我與他作得手來」。
傅衛心知鳳翔是家中嫡支單傳,今日之事若傳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娘上吊、他爹罷官,那些「國之大者」的御史,鐵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辯。
鳳家於開國有功,祖上三代皆襲勳爵;罪過終將是「傅衛借他美姿容,便妖媚勾引,才引得鳳少爺誤入歧途」。
他被檻送入獄前,鳳翔來看他,身無長物,於是把頭上的紫金簪拔下,拆成兩股,硬擠到格擋的皂吏間,也要將那半股釵塞進他手中。他情切道:「阿衛,你斷不可與我相忘!來日我若發達了,便接你出來。」
傅衛默默無語,收下那半股釵子。
直到十年後。鳳翔已入文淵閣,由次輩排,屬他年紀最小;然而前邊的閣臣們稱病的稱病、發瘋的發瘋,閣中票擬的只剩他一人幹活,說是首揆也不為過。
大漠邊,興的是努爾哈赤;東南沿海,攪亂的是倭寇,蜀地還有流民造反。瞻彼日月,氣數將盡。
唯獨平康路上歌舞聲依舊,彷彿與世隔絕。
嫣翠樓裡,滿堂賓客,金杯交錯。歡聲笑語中,身著淡色綾羅的傅衛,正拿著撥子,坐在琴臺上彈燒槽琵琶。
他婉轉低唱道:「章臺路,章臺路。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席間忽有一身著紅官服,胸前補子貼飛禽,腰繫蟒帶者,聽見歌聲後,怔怔然許久,未能回過神來。
那人離了酒席,三步併兩步就來琴臺望他,摘下兩翅烏紗帽,帽翅猶在歙動,傅衛赫見烏雲般的髮髻裡插的,正是那回憶中思思念念的單股紫金釵。
薄施脂粉,掩不住那淡麗的臉容。鳳翔確信,眼前這位樂師,正是十年前失散的傅衛,錯不了。
見到傅衛斜梳的墮馬髻,鬆鬆斜插的,亦是那單股釵子。登時間二人無語,不過脈脈相望。
傅衛瞅著他,淡淡一笑,媚眼如絲,臺下賓客起鬨道:「小娘子,別見了白面書生就只顧著臉紅,倒是繼續唱啊!」登時大夥們都樂了,跟著吹口哨,連與鳳翔一起來的一群官爺們都不例外,還有同僚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他。
傅氏低聲一句:「小鳳,待會兒陪你。」匆匆趕他回座,隨後又復平時神色,纖細的歌喉繼續唱道:「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
……
那晚,傅衛果真沒提早收工,鳳翔也刻意留下來等他。
老鴇遂了鳳翔的心願,以為鳳翔是饞傅氏的身子,鳳翔付了夜渡資,二人遂得秉燭相對,猶如他們還在國子監時那樣,此情此景宛如夢寐得見,場景卻格外不同。
傅衛剃燈剪燭,手背上層層疊疊,是舊時好了,又添新傷的凸痂,一條一條深絳色的長痕,如蛇盤繞,很是怵目。
鳳翔用銀勺子刮去紅燭淚,雙手宛如柔荑凝脂般,不見瑕疵。
酒過三巡後,耳朵與心裡都是熱的,鳳翔熱淚盈眶,道:「子守,原來你還記著我。」
傅衛愴然一笑,「能在這裡得見鳳先生,也很好呢,傅某知道總有一天,你高官厚祿,發達了以後會來的。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鳳翔還是想念他叫自己「小鳳」。但是只要能知道他始終沒忘了約定,便比什麼都高興,於是罷了酒筷,上前摟抱。
才把人抱進床裡,將鴛帳拉下,鬆解衣帶,舒開內衿,卻見肉裡一大片都是毒瘡,膿水。
見到鳳翔神色大變,傅衛忙推搡他,不令他近身,「我十五歲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一身的毒。不是不願薦枕,只怕地位卑微,身體又骯髒,與您不相襯,沒資格服侍您。」
鳳翔罷了手,不住的歉意,「若非當年我膽小怕事,未能與教官分辯,怎會令你落得這步田地?」於事無補。
傅衛沒怪他,猶勸慰道:「那時有誰能與教官分辯?倘若你硬頸與他辯白,只怕你我二人都無緣科場。如今得見你高飛,還能回頭來尋我,我的心裏已很是熨貼。老天已經待我們很好,很好。」
鳳翔聞言,淚眼潸然,傅衛拿出羅帕為他拭面,「初時害你這般高門遭罪,沒把心挖出來償你,算很不錯了,你若是還要為了我哭,只怕我也消受不起。」
※
此後,鳳翔總少不得自各地收上來的分例裡周濟一、二過來,傅衛也沒推辭,只是不願離開平康里。
鳳翔與他商量,讓他進來族裡居住。
傅衛說道:「諒我如今入了倡戶,與君往來已是不妥,又談何住在鳳家?豈不令你蒙了祖上的臉面。況那鳳老爺可同意麼?」此話說得體貼,鳳翔亦不願忤逆父親,這事便暫且作罷。
彼時,東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滅殆盡。
俗云「賊寇乃官兵的衣食父母」,此言深諳鳥盡弓藏的道理。賊寇既除,隨即有言官彈劾,稱提督充數,士兵本只有兩萬人,他卻冒領十萬人的薪餉,以酬朝中之人;此舉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不多時,又有那言官的同鄉御史也發難,指這三省提督與鳳揆乃同榜,私交甚密,提督帳冊中所饋之金銀,十有七八落在鳳揆手中。
鳳翔為此來到西苑,向皇上請罪。皇上不怒,只說好自為之。
不出一旬,頗受聖寵的宦官李氏,第三度上呈彈劾鳳翔狎男倡的奏章。鳳翔不得已,只好到御前請罪,原以為自己是國之重臣,狎妓這般小事,是朝中哪個士大夫所不為?自己不到當退之際;豈料聖上沒再挽留他,只說:「愛卿暫且歸鄉,到了用你之時,朕自會再召你入京。」
不過一月,尚未歲除,鎮守關中的景王朱鈺發兵,指稱天子無道,方致四方戰禍頻發,是蒼天有立除昏君之意。鳳翔受其脅迫,為其帳幕。
由於各地皆深陷飢荒,地方軍隊無力抵抗,景王軍就這麼順風順水地開進神京。
朝中,由兵部侍郎臨危受命,負責剿滅景王軍。鳳翔見出逃的機會將至,遂私下出信,向侍郎投誠,將景王軍之軍略、戰陣、兵馬、火銃數,盡數告知。
一旬後,景王軍伏誅,王亦被殺於市街上,頭顱高懸於成化門,直至烏鴉啃食其顱,腦汁盡漏,蒼蠅遍飛,都未曾被人拿下。
叛亂平後,鳳翔受三法司會審,因景王叛國罪之株連,被判收入詔獄中嚴刑拷打。至流民攻破神京時,鳳翔方才放出,雙腿卻已打折,瘸不能行。
彼時嫣翠樓已沒了。再見傅衛時,他著一身樸素,不復綾羅綢緞,原是專程過來接他出獄,兩人在路邊吃麵時閒聊,鳳翔被關得太久,猶不知改朝換代之事。
「景王的頭同伍子胥一樣,誰殺了他,他便看著那個朝代滅亡。」傅衛吸了一口麵,而後悠悠說道:「改朝換代是好的,總好過你在那暗無天日的牢裡,無人聞問,直到同我一樣滿身膿瘡。你皮膚嬌嫩,經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災、飢民。傅衛典當周身珠翠,沿途賣藝,所得雖薄,終不至於餓死鳳翔。
國破後,杭州朝新立,素聞鳳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為宰相。二人相商後,遂舟渡至杭州。道路關閉、連日大雨,途中泥濘自不消說。
新朝國庫不豐,朝臣俸祿微薄,傅衛便每日揹鳳翔入早朝、午朝,與新帝相商反攻神京一事。然而,皇太極剿滅流寇後,有意發軍蘇杭,新朝雅政恐朝不保夕。
隆昌帝雖是鳳翔的主子,傅衛卻有感舊朝氣數已盡,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氣日無多。
果然不出半年,隆昌帝被戮,清軍欲虜新朝舊臣們回京。鳳翔命傅衛作他腿腳,二人假意投誠,日後再另作他想。
對於投誠一事,傅衛很是不滿,他道:「陛下已自盡殉國,我們既食過他的俸祿,又怎可茍且偷生呢?」言下之意,當殉國以報隆昌帝的賞識之恩。
鳳翔卻回答他:「阿衛,我知道你的氣節好,可是我還不願就此了卻殘生。」
「從前我說,你若是個首揆,我便作次輔;可你曾是花國狀元,我卻仍甚麼都還不是呢。」
「你跟著我這麼辛苦,已屆十載,加上過去我們離散的那些時日,都不只十載。以前那些日子,你尚且能忍,如今不會再比以前更差了,難道你不能為了我再忍忍麼?」
鳳翔同他說話時,覆著他的手,望著他的眼,那是情真意切;傅衛知道,鳳翔還需自己當他的腿腳。
被女真人統治得剃頭,本是個不體面、不光彩的事,與以前所受的屈辱,哪裡能比?這幾日裡,傅衛曾想偷偷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盡算了。
週遭杳無人煙,嘈雜朔風不能解人意。
傅衛長身玉立在西湖畔,投水自盡的念頭尚存。就是怕水有點太冷。
一名持念珠,身著腥紅袈裟的師父看出他的心事,雙手合十,向他緩緩點了頭,傅衛亦回望,向他頷首,「阿彌陀佛。」
師父見這是個有緣人,便開示道:「我佛慈悲。施主,您若在此自盡,便會如同白娘子,魂魄被鎮於雷峰塔,永世不得見你所愛之人。」
想到鳳翔仍未有個出路,自己還需助他實現沖天之志,傅衛最終罷了此想,彷彿這條命並非由自己作主。
「倘若我即使不得見那人,也無所謂呢?」傅衛問道。
師父微微一笑,「便是施主您開悟之時。」
※
他們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風暖搖征轡。來到紫禁城外,征人們一一下馬,魚貫入宮,請賞的請賞,領罪的領罪。
傅衛本以為,他們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亂臣賊子,定然會被投入獄中;殊不知這趟金戈鐵馬的征途,對皇太極損傷極重。
見到後金入關,滿清初立以後,他便含笑坐化於金鑾殿的龍椅上。
初承大統而御極的順治帝,是一名寬厚之人,即位後不但大赦天下,更要許諾前朝舊臣們高官厚祿。
眼下百廢待興,新朝制度亦未曾典定,帝便敕令舊朝文臣們回朝輔政,命臣下在四方蒐羅隱居的賢人。
於是隱居的名士們出山了,身陷囹圄的舊臣們也出獄了。他們戴著大清的官帽,在乾清宮的早朝上相逢,漢人一排,滿人一排,各自持笏,除了官服長相不相同,上朝的模樣倒是與舊朝並無二致。
當鳳翔在上朝時,傅衛卻去了一趟八大胡同。還記得,從前他在嫣翠樓裡有好些兄弟,國破那時,有的相約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牽機,死狀蜷曲。
如今,大人物們再一次投入名利場裡蝸角相爭,世態大抵與舊朝無異,只不過舊時的小人物全死了。
或許小人物本就不重要,史書上總不會有他們活過的痕跡。
──我亦如是。傅衛心想。
鳳翔作為前朝閣臣,文學出眾,腹中亦有好些濟世之策,極受帝的看重。
陛下將欒親王的格格烏雅那拉氏下嫁給他,年方十九,溫柔聰慧,知書達禮,又為鳳翔抬旗。
由此,陛下便可不違祖制地將鳳翔拔擢為三品大員,又封了太師,日後出行便有轎夫;由於他腿腳不便,上朝時竟被恩賜太師椅,這些都是鳳翔料想不到的。他為前朝鞠躬盡瘁,直至下獄,都未曾蒙過如此恩寵。
奔波十年,傅衛總算有了依靠,倒也不算枉費。鳳翔與他雖無夫妻之實,卻有些夫妻之名,也算天下聞名的。
初時,言官彈劾他,便寫了好些「虛凰假鳳」的文章,到了心學家、散文大家的手筆裡,便成「亂民虜掠,鳳囊篋都盡,獨衛沿途唱曲,以膳鳳氏……」百姓讀之,無不涕泣。
有人寫了話本,說傅衛「一條索子一頭繫在梁上,一頭縛了此物,高高掛起,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齊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顏色,始終清麗嬌媚,就是作女子裝扮,都無人認出。
南曲《玉釵記》則是自兩人一股釵子,分作兩股開始寫起,是茶館裡時常搬演的曲目,喝一盞茶,能自國子監時看到傅氏入樓,或是自鳳氏入獄,看到鳳氏復起,自哪一段開始看,都有滋味。
鳳太師成了民間的紅人,朝廷裡厭惡他風頭正盛的人,也就更多了,政敵們連彈劾的題材都不用找,只需徵引一本小說,一本戲文,「鳳氏」、「鳳氏」,說的不就是他鳳翔嗎?這種汙穢的東西,必須呈給陛下知道,讓聖上裁斷。
即使腹背受敵、內外交迫,可鳳翔未曾攆過傅衛走;哪怕漢臣與滿臣不合,分作兩派,言官要疏劾他,首先便拿此事開刀,其他別的都不必說,搞得自己人都討厭起他來,頗有點中心開花的樣子。
傅衛是心疼他的,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鳳翔只說:「他們愛咋說,便咋說,不過這勞什子破官,不做也罷。阿衛,隨他們花開花落,只要你在我眼裡,我就看不到他們。」
傅衛不知道,這般安穩的日子能過多久。
先時國破,鳳翔在神京的妻與子,早在他入詔獄時遭放,聽說皆死在塞外。今時,烏雅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就為鳳家添了火種。
鳳翔如今方滿四十,名滿天下,又是三朝遺老;帝若推行各種制度,只要鳳翔發話,便無人能阻;言官若要疏劾他,帝就重用他,鳳遂無人可摧,確有神宗朝時,張氏那萬夫莫開之勢了。
鳳翔作為當朝太師,偶而還進上書房為皇子們侍講。他性格風趣,皇子們是喜歡的,於是象徵性地入上書房,反變得經常了。
朝上忙碌,難得有燕居時,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
娃兒未脫強褓,妻子仍在養胎,上下都需鳳翔格外細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誤,害了母子二人。不論上朝退朝,都勞心勞力,疲憊不已。
但是朝廷還需要他,國家還需要他,這個家需要他;大家都企盼著他鳳翔。
※
這年,與鳳翔同歲的傅衛亦四十了。
照得銅鏡,原以為是蒙了塵,故拿起帕子,往鏡面上細細地來回拂拭;可當明鏡愈發透徹,他愈清楚明白地看見幾點如星的花髮,露在鬢邊。
藏不住的。
既然已不再青春年少,便談不上年輕貌美。傅衛淒涼一笑,他曉得,自己的顏色是一日不過一日了。
從前鳳翔喜愛他,不過因著他一點朱唇,鬢若烏雲;可烏雅氏之姿,難道不比他這暮年的男子要強得多?
傅衛知道自己忌妒烏雅氏,她是個女子,能替鳳家生養;又是個格格,為鳳翔抬旗。可是他並不討厭烏雅氏。
烏雅那拉氏對他很是優待,三餐茶飯不缺,還差遣書僮、小廝、婢女照料,又特地自宮裡延請太醫,為他治病。一合院落裡,生活倒還愜意,只是鳳翔不常與他說話,就略顯寂寞。
烏雅氏也曾與他一同繡鴛鴦,一塊兒吃宮裡送來的三合酥;可是鳳翔從下人那裡風聞此事,性子好如他,也難得發了雷霆。
於是烏雅那拉氏不敢來了,傅衛便猶如幽居一般,雖被視作鳳家的人,到底與合歡美滿的一家子人,是隔閡的。
鳳翔也算老來得子了,很是高興,曾要娃娃認傅衛作乾爹,傅衛卻不允。他陪著娃娃抓周,當時烏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抓了胭脂。傅衛一看,心裡後怕,隨即將那胭脂奪來,引得娃娃去抓了別的。
他忙說:「吾輩賤人,實在不好作少爺的乾爹。若我這般下九流之人,少爺都能認作乾爹;只怕其他人,能認了他作乾孫子。」
鳳翔未曾強留,反而說:「到底還是你周全,總顧及著我,倒不顧及你自身了。」
※
歲除時分,鳳翔與妻子吃過年夜飯後,烏雅氏請夫君到澹泊苑裡,怕酒菜雖排設好,直到涼了,傅衛都還沒動過筷子。
鳳翔想到傅衛孤零零的一人,待在冰冷的房間裡度過歲除;自己在這裡有妻有子,反而覺得愧疚,於是允了烏雅氏。
小廝已攙扶他到澹泊苑裡,便想在院外掌著燈,聽候差遣。鳳翔讓他們早去歇息,若要回家過年的,現在就可以歸家了。
進了門後,只見傅衛一身青衫,好似以前他們還在國子監裡唸書時的模樣。夜闌時分,秉燭對坐,當真是相對如夢寐,與從前無異。
傅衛那溫文儒雅的玉面,在燭火映照下,彷彿未曾受到歲月的褪減。還是那明媚的笑,還是那對溫柔的眼,含情脈脈地望他。
這一輩子,他好像都站在原地等他,只等他一個人,彷彿他傅衛就是為了鳳翔而出生,為了鳳翔而活。
鳳翔見他模樣十分可愛,不由笑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傅衛扶他落座,說道:「我們雖處同屋簷下,究竟四十幾天,沒好好說過貼己話了。」這一別,將近兩個月。
見傅衛數算著日子,平日裡恐是極難熬的,鳳翔心裡也不好過,便說:「日後朝廷諸事了卻,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餘生。」
可他的妻,他的子又當如何呢?
許是習慣了他那些甜言蜜語,傅衛既沒問,也沒敢問。
傅衛說道:「那股釵子,你還留著麼?」
鳳翔答道:「留著,只是收在妻子的妝奩裡,雖陛下恩允我不必薙髮,上朝究竟還得冠帽,不好髻著。」
傅衛知是推辭,倒說:「使得,那陳年破簪,怎襯得上你的冠服。」就為他玉觴裡添酒。
兩人飲過一巡,鳳翔忽說:「阿衛,你那燒槽琵琶還在麼?」
傅衛道:「音色已有些喑啞,不比從前。」鳳翔說:「明日裡,我讓人買一把新的,上好的。畢竟你是我鳳家的人。以後都入祀的。」又說:「此情此景,我總料想,你像從前我們在嫣翠樓裡復相見那般,你為我彈唱,你唱的陽春白雪,而我是眾賓客中那唯一知音的伯牙。」
傅衛聽了,幽幽一句:「新的又哪裡有舊的好呢?」像是將那舊物看作自己,悲極反轉為笑,於是打開蒙塵的箱奩,從中抱出那把舊琵琶。
他曾倚賴著這把東西,得了不少賞錢,得以贍養自己與鳳翔。
說起來,那風塵僕僕,途中滿是盜寇流賊,朝不保夕的日子雖苦,比起現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便抱著琵琶,坐在桃花心木雕花凳子上,翹著腳,唱道: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藉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許是他年華已老,歌嗓不復往昔;許是那琵琶跑了調,不再動聽,儘管傅衛留心著,卻發現鳳翔始終是不復第一次在樓內聽他唱曲時那滿溢褒美的神情。
上片方唱罷,斷掉的絃竟劃傷傅衛的手指。
鳳翔見紅,不由蹙了眉。
傅衛見鳳翔神色改變,忙把血沫往衣服上摁,以前也經常流血,他很習慣了,但是鳳翔不習慣見血,大年夜裡見到血光,更是件觸霉頭的事。
他才說:「對不住」鳳翔就打斷他的話:「不唱了,過來一併吃酒。偺們還有好些話沒說,今日裡若沒醉,誰都不許睡。」
傅衛道:「從前你在嫣翠樓裡,是千杯不倒的。」
鳳翔說:「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好些個御史還要彈劾我,說我狎妓飲酒,夜不歸戶,有礙朝政?」說到這裡,兩人都笑了。
兩人酒並三旬。一杯:一願郎君千歲。
兩杯:二願僕身常健。
第三杯,便不再有願。
※
桌上餘下殘酒剩羹,然而屋外的小廝盡去了,傅衛便親自收拾乾淨。鳳翔見他模樣賢慧,不由說:「好似從前那樣。」
傅衛說:「我不正是作這個的命嗎?」鳳翔說:「哪有的事,你所作的,無非都是為我,又強過天下好些豪傑,真該封個誥命。」傅衛說:「我不貞不烈,這樣的胡話,你向誰說去?你怎不去陛下面前為你母親討個誥命?」
那人向來很少頂嘴,難得潑辣,倒有幾分可人。鳳翔笑道:「他們都走了,如今我只認得你一人。」
「我本該是窮困潦倒、有冤無訴的,因著你,我才有個出頭的機會,就是天下人都罵我馮道,你都不會罵我,可不是麼?」
傅衛說:「我作什麼罵你?我該罵你什麼?」
鳳翔總想,自己已有妻有子,傅衛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便總想著為他指婚,可思來想去,許久仍不能出口,只說:「你罵也好過不罵。」又說:「我想,娃兒日後過繼給你。」
傅衛只稱無福消受。說:「你多想想你自個兒的事,至於我就算了。你這麼做,我也不會開心。」
兩人飲杯甚久,說了許多貼己話,都是一年內未曾盡訴的。鳳翔這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念想著傅衛的。
可傅衛是那樣的身分,那樣的過往,就是與他上街,都要發人訕笑,才會這麼養在閨中,不再令他復見世事。今非昔比,亦不能再令他拋頭露面了。
憶此,鳳翔不由問:「阿衛,老實說,你可曾怨過我?」
傅衛歛起神情,「你也不是李益,你贈我的可是那紫釵?」
鳳翔聞言,心裡好些酸楚,言不由衷,連連說道:「我實在不願作那負心忘義的李益。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阿衛,我是絕不會虧待你的。」
他們緊挨著坐,鳳翔死死捏著傅衛的手,許久未曾放開,只感覺冰涼冰涼的,凝脂般的手,如今摸起來,倒還有些滑膩。
更漏已至深夜,鳳翔仍未曾起意要走。傅衛見狀,便提醒他,烏雅氏已在香閨裡候他多時了。
鳳翔才想走,聽得傅衛在無意間,又叫了他一聲「小鳳」,登時心意回轉,說:「不妨事,有你呢。偺們許久未曾處處,她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她的功高勞苦,又何曾及得過你萬分之一呢?她是錦上添花,你是雪中送炭,這不能比。」
傅衛聞言,竟覺內心有愧,尤其對著烏雅氏。
即使如此,仍抵不住心裡想與鳳翔一起過年的意思,乖乖出去打回來一盆洗腳水,在床邊跪下來,為鳳翔脫襪,洗他已將養得光滑白皙的腳板子,柔聲問道:「你當年在詔獄裡頭,給那姓李的奸賊打折的腿腳,如今還疼麼?」
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傅衛還算是個知音的以外,其餘的人都早已不知他這腿腳,當年是何故折損的。
鳳翔滔滔不絕說起自己當年從了景王,本是為朝廷盡忠,使那離間之計,崩敵於內,制敵於外,沒想為前朝所冤屈,這才被投入大牢之中,如若狗皇帝沒吊死在山上,自己恐怕這一輩子都出不了天牢。
儘管這些話都已聽得耳朵長繭,傅衛卻沒拂逆他的興致,溫婉笑道:「當年你在先皇殿前答辯,就是如此的氣勢,才高中二甲。」
鳳翔卻摀住他嘴,不讓他說,只怕隔牆有耳,畢竟如今若說起先皇,除了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外,其他都不算數了。
寬衣解帶後,拉上鴛帳,兩人並肩而睡。鳳翔撫摸傅衛的肩膀,發覺已全無傷痕,從前那大片大片的癬也不見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衛只說,帝待鳳甚好,派宮中好些太醫都來看過,因此身體已大好了。
鳳翔見狀大喜,與他并頭,情不能禁,握著他赤裸的肩膀就親吻起來,可傅衛此時卻像是二十年來顛沛流離的酸楚,全部湧上心頭一般,忽然開始嚎泣,許久都不能止。
鳳翔一時寬慰不得,便只抱著他,說:「好了,沒事了。沒有流賊,沒有倭寇,沒有滿人會拿槍砲指著你,也不會再有那吃酒的客人來糟蹋你了。」
「好了,沒事了,沒有人能再趕你出國子監。你的族田雖不供養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死時,有地方可以落腳,後代每年都會來祭拜你。」
「好了,沒事了,沒有人會在你唱歌時,把銀錢撒在你的臉上。再沒有人會拉扯你的衣裳,說你不男不女。說我們倆假鳳假凰,顛鸞倒鳳……」
「我們生同衾,寢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閣,只求朝暮相對,夜雨對床,眉間喜氣添黃色,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傅衛仍只是哭,哭個不停。
聽說他方生下來時,原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這一生四十年來的委屈,全部哭出來,直到淚流乾為止。
他留戀地摟著鳳翔溫熱的軀體,悲極轉喜,笑道:「翱之,有你這些話,我此生足矣。」
外頭是長空皓月,玉輪光轉,清光灑入牖內。兩人交頸而睡,錦被內,再也無話。
※
羿日清晨,太陽濛濛亮,天色仍暗,宮中御駕就來院外等候。
宮中侍從至澹泊苑叩門,「鳳大學士在麼?上書房侍講的時辰已到了。」兩人昨晚喝了許多,頭腦都還有些沉痾。傅衛首先驚醒,便推了推身旁脫得精赤,仍摟抱著他的鳳翔。
鳳翔揉著腰,直抱怨:「真是比我從前給皇帝老子講經筵還累,滿人雖說是草原上騎馬的,可究竟比前朝那些只顧貪玩享樂的皇帝們好學得多,好像漢人才是他們的祖宗,從前那些個野人女真,什麼葉赫、哈達、烏拉、輝發部,都不認了。他們不像是南征下來的,反而像是天生的南人。」
傅衛聞言,又想起當年改朝換代時,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邊極目,見了雷峰塔,遙想著白娘子。路過的師父告誡他:「你若在此自盡,便會如同白娘子般魂魄被囚於此,永世不得見你所愛之人。」
他與師父交談甚久,師父見已勸得他不投水,遂準備離去。
傅衛見狀,忙上前叫住那位年輕的師父,扯著他在寒風中飛揚的腥紅色袈裟,急忙追問道:「師父!我若隨您薙髮修行,就此遠去,是否就能忘卻塵世因果,不再眷戀我所求不得者?」
聞言,那俊美的師父恬然一笑,沉聲說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隨後「阿彌陀佛」了聲,悄然遠去,不復形影。
傅衛眼看著那名出家人的身影漸遠,登時有種冷水澆面,力不能出,音聲啞然之感。
是以那時,他仍畏懼水冷,於是與鳳翔一同降了滿清。
然而,直到這時,當鳳翔赤裸著,陪在他床上,在他屋裡宿了一個新年夜以後,這個御前侍衛來叫門的早晨,傅衛竟領悟到當年那名飄然遠去的師父所謁的法音,靈臺霎時清明。
他知道,他的時候到了。這一輩子,他勞碌奔波,只為他所愛之人;至貴至賤,他全數經受,而今,他可以放下。
傅衛穿上衣服,出了門,要去給鳳翔打水洗臉。
途中,他與侍從照了面。宮中侍從腰間佩著一把劍,儀表堂堂,見到傅衛時,臉微微一紅,壓低了當差時戴的官帽,向他說了聲:「傅老爺好。」
沒被人叫過老爺,怪不好意思的。
傅衛不由停步,望著他問:「我足不出戶,你怎麼識得我?」
這還是頭一回,有幸見到傳說中的傅氏,還能與他攀談。
侍從說道:「聽聞當年鳳學士遭奸人李梃下獄,是您延救出來的;您自蘇杭,一步步跋山涉水,揹著鳳學士上路,其時有許多俘虜都已累死或是餓死,有賴您向官軍求取食糧、淨水。」
更甚的,許是那名侍從不知,他那時是如何地奴顏婢膝,憑藉著尚存的姿色,伏在大將的胯下,任人糟蹋,一概不語。但是那些都過去了。
傅衛只是靜靜聽他說。
侍從望他,心裡打量他「看上去仍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模樣」,說道:「人們都說,若不是有您,鳳學士怕是沒有今日了。人的一生,若能得友如您這般,大抵是死得瞑目。」
傅衛雖與這人素昧平生,倒覺著此人是知道他的,好像比鳳翔都知道他,聽了這話,一時間竟淚濕衣衫。侍從自問是否說錯了話,傅衛搖頭。
侍從忙遞上手帕,是條鴛帕,或許是家中妻子繡的。傅衛不敢要,只以手拭面,聽了這些話,他的心裏是滿足的。
於是他打完水以後,進去屋裏,服侍鳳翔洗了臉,吃罷清粥,就送鳳翔出門往上書房。
難得被允許站在院外,傅衛是高興的。
還是那無窮目的章臺路。道旁兩側綠柳森森,薰風吹拂,而他鬢髮散亂,略浮蒼老之態的逎勁面目上,挾帶些許愴然。
他年方十五時,自國子監內被拉出,屁股被教官打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時姿態都顯得彆扭;彼時鳳翔正要科考,高飛。
他曾接鳳翔自詔獄裡出來,也曾出入官兵的軍帳,獨自揩抹濕透、沾血的下衾,不讓帳內那熟睡之人驚覺。
一切彷如當初,可又不比當初。
※
午後,靜謐的養心殿內。
宮人正在搧冰塊,為陛下去暑。園中養的三兩隻黃鸝,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東南的吳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懶厭,鳳翔也不便多提。
方結束與帝的召對,準備離殿,帝卻忽然談及:「愛卿府上的傅師傅,近來身體如何?怡和公主對他老人家的身體健康很是關懷,朕也撥了好些御醫過去開方子。」怡和公主素喜音律,曾請傅衛入宮教習,可惜礙於男子之身,不能時常入宮,宮中太醫起初便是公主請人打發過來的。
帝的態度雖是隨和,鳳翔仍很是警惕,知道自己每時每刻所為,都逃不脫帝的眼目,陛下也不可能只是在關心傅衛,便小心回稟道:「稟陛下,微臣上下一家,都盛蒙龍寵,阿衛也有幸沾恩。往昔他流連於市街,故生了些久病,前十年未曾得瘳,經過太醫的調養,已大癒了,行走比之年輕時更健步十分。只要聖上應允,不多時,我便攜他來殿前謝恩。」
帝頷首,擺弄著桌上的貔貅紙鎮,懶顧紙鎮下參差橫陳的諸多奏章,又提到:「朕風聞,傅師傅往昔素喜周美成的曲目,樂方出,那是滄桑亦不失優雅。」
「今年朕擬至承德避暑,愛卿於朝廷之事助力甚多,諒今也耗損不少體力。」
「公主很是留心傅師傅,朕已向後廷提議,今年你全家隨朕至承德避暑。至筵席上,請傅師傅獻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學無術,無所獻呈,偺們一塊兒聽聽,自靖天朝間流傳至今的仙音,也好讓婦道人家們長點見識,愛卿覺著如何?」
聽到前朝的年號,鳳翔早已冷汗直流,深色官袍緊貼著背上肌膚,面上卻不動聲色,連連稱好,「謝陛下!微臣回家後,立刻通傳此事。」都不敢說是「相商」,畢竟聖命怎可違逆。又說:「臣躬德薄,得如此榮幸,想來家裡的人都會倍感欣喜。」
然而,鳳翔那畏懼,卻又強自壓抑的臉色,仍在帝那雙冷峻的眼中,表露無遺。
對於這位正三品太師的言行,帝是滿意的。
帝又提到:「禰賜公主將遠嫁蒙古,她曾學過二胡、古箏、琵琶,就是沒有學過馬頭琴,但是愛卿也知道,蒙古人不聽漢人的音樂,也聽不懂。」
「她有一把親自調律過的,極鍾愛的琵琶,不想入市被俗人以高價沽去,只想贈與知音人。」
「朕已命人裝箱,待會兒御輦來載你時,四喜就與你同去,將那琵琶贈與傅師傅。」
聞言,鳳翔已細思極恐,可又滿面堆笑,忙說:「聖寵至極如此,臣粉身難報。」只怕物極必反,寵極之時,便是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四喜公公至澹泊苑,欲交付這把御賜的琵琶時,院裡早已人去樓空,只留書一封。
書裡寫了好些貼己話,四喜雖甚有禮,讓鳳翔先行檢閱,可自己亦不免在旁查視。
好些話是:「與你重逢那日,我好是驚喜,想著你我本是殊途之人。我本燕雀,終不得與你這般大鵬比翼而飛。」
「憶往,我曾到鳳家吃酒,昔時鳳老爺說:『犬子得如此學友,蓋學業一大進步矣。』可惜我出了國子監,聽聞鳳老爺說我是孽畜,恨你與我相識,當是他鳳家祖上造孽。」
「而今你乘轎素有冠蓋遮陰,妻子賢淑,兒子聰明伶俐,諒我之罪孽應得償贖。蒙君垂愛,此殘破之身於我,亦無所罣礙了。」
「初時,我命甚賤,流落至平康,總不能自解。我本良家,自小通曉四書,精讀五史,何以竟要流連此處,遭人訕笑。」
「後來,我方知道,原是要在平康與君相逢。素昔,我與你曾有釵分之約,留著這釵,只為與你相認;而今,你雖待我甚好,只是多了我,你為官處處有所掣肘。」
「我這一生無妻無子,我的家族亦不目我以為族類。鳳先生,昨晚是除夕。滿天的星斗,一如二十年前。你我在飛鶴亭中飲酒唱和,訴說沖天之志。只是下一個歲除之日,我已不在此處。」
「書末,斗膽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君身強健,三願若有時日,還能如少年時,於章臺路上,與君復相見。 傅某筆」
鳳翔讀完,自信封裡,掏挖出那半股金釵,他才發現,這釵鏽得厲害,早已成綠色,是日夜的汗水,四季的風吹雨打浸染而成。
而他的那一半釵,仍色呈金亮,靜靜臥在妻子的妝奩裡,多久未曾取出。
鳳翔持簪的手不停顫抖,隨即「哇」地一口,竟嘔出一大片胸中鬱積的鮮血來,灑了一地,頓時滿室的血腥味,情狀可怖。
四喜見鳳翔滿臉是淚,隨時會倒下,忙上前攙扶,「鳳太師,無恙乎?」
鳳翔拿著那半股釵,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隨同的宦官們立刻制住他;他又把那釵子往胸口抵著,大叫:「傅衛!我知道你還在!是我錯了,是我對不住你!你別鬧我,你回來!回來啊!」
儘管知道是徒勞,可直到始終服服貼貼,在他身旁那人決絕離去,他方知道,傅衛能斷了這念想;自己究竟是不能的。
宦官們見他癡態狂縱,遂奪下他手中那把釵,拍他的背,苦苦勸慰道:「鳳太師,勿作傻事,您公忠體國,聖上還需用您,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問罪下來,我們這些小的當如何自處?」
鳳翔怒極了,就是他想死,陛下的鷹犬爪牙們也不讓他死。他才要說話,就聽為首的四喜打斷他:
「傅大人自然是最好的,可你要幾個貌美、貼己的,只要皇上發話,往哪裡再找更好的賜給你,那都不是個事啊!就算你性好龍陽,不也還有更多比傅氏更年輕的,在等著你?」
這話說得鳳翔一口血噎在口中,「噗」地一聲,又噴了滿地。
※
四喜回宮裡請太醫了。
其實鳳翔知道,公公們說的話,倒也不錯。
烏雅氏趴在床邊睡著了。睜開眼的鳳翔,斜睨著床畔的女子。他想著,真正關心他的那個人,只屬於他,只等著他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此生至珍至貴的財寶,竟不是他頂上的烏紗帽,也並非那下嫁給他的公主,而他白白活了四十餘年,直至今時今刻,才恍惚覺知,也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次,換他等傅衛。
※
傅衛離開以後,鳳翔看上去總是悵然若失,是事芳心可可,魂不附體的。自此,他在朝中的表現一落千丈,諸人對他也不再青眼有加,甚至連彈劾他的人都沒有了。
他的榮寵是傅衛給他的;傅衛一走,鳳翔才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曾以為自己富有天下,到頭來,全是空的。
什麼都沒有的人,原來並不是傅衛,而是鳳翔他自己。
康熙年間。其時,烏雅氏已死,他的兒子被先帝賜名「允諾」,經受聖恩,得入上書房陪皇子們讀書。
不知何因,傅衛那份作舊了的書信,竟被廣泛刊印,散發於民間。作實了鳳翔與傅衛的經年往事,果真並非訛傳。
人們都道傅衛生前忍辱負重,雖流落平康,卻能平白拱出人間三品太師,於是最終得道,不再沾染世間凡塵。
戲文寫道:「澹泊苑裏,往事關情無限。傅郎去時意茫茫。回頭未免費思量。幾番拋卻又牽腸。」
「傅某幸蒙玉旨,復位極樂。定情之物,總要拋卻。書院盟誓,心難相負。提起來好不話長也!那其間多少相關。死和生割不斷情腸絆,空堆積恨如山。」
「他那裏思牽舊緣愁不了,俺這裏美成數闋重提,空嗟歎……看了這金釵奩盒情猶在。太師嘔血,便如蜀帝啼了杜鵑,國仇難,又堪比思舊嘆!」
寫道傅衛原是為了入仙籍,這才拋棄自己平生所愛,與鳳翔不辭而別。
自日月朝間至滿清這段情緣舊事遂在民間盛傳,很是敗壞風俗。一則斷袖,二又說鳳太師食滿清之祿,懷大明舊事。
俗云一朝天子一朝臣。既失順治的庇佑,言官此次彈劾,罪證確鑿,年近七十的鳳翔,雖不說於國有功,倒也並未害民,最終卻落得流放寧古塔的下場,只不連坐已升任御前侍衛的兒子。
他雖上下求索,然終其一生,兩人未曾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