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自我」的概念在意識中萌發之時,古斯就瞭解到他與他的同類並不相同。
這並非是指「物種」定義上的不同,而是個體之所以會發展成各異模樣的根本關鍵──「思維」上的差異。
綜觀自己過去的舉止其實早已有跡可循,在其他蛇雞順從本能的支配熱衷於破壞一切的時候,他往往會在滿足完食慾以後便停止相當浪費能量的獵殺行為,轉而孤身一雞待在一處靜謐的場所坐下,專注於腦海中接連發生的風暴。
自己為什麼會作為蛇雞而降生這個世間?同類們的殺戮究竟是為了滿足什麼?
名為「思考」的這個行為對他而言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然而他從未發現對於蛇雞這個群體而言卻是無比異常的事態。
直至某日透過觀察到了其他生物的行為,他從中理解了溝通的意義,進而打算嘗試與自己的同類交流時──
「咕!咕咕?(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咕!(殺死!)」
無數次回應他的都只有混濁的慾望和鋒銳的爪子,他聽不出同類的叫聲中擁有除了殺戮以外的其他想法。
雖然溝通這一目的最後以失敗告終,不過這個嘗試卻也並不是毫無收穫,至少解決了他曾經一直思考的難題──對於同類們來說,殺戮這個行為本身就能帶來滿足。
可惜的是,他無法感同身受。
他不曾從這樣的行為裡得到任何一絲快感,耗費生存的能量在無端的殺戮上,對他而言甚至不如思考一道永遠不會得到解答的謎題來得有趣。
「咕。」
他是蛇雞,卻不是常人所知曉的蛇雞。
完全迥異於同類的行為與思想,這一認識讓他明白了「個體」的涵義。
但是自己又是為何與生俱來便有這般差異?
嶄新的發現促使無數不曾思考過的「未知」接踵而至,而這也使得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不能滿足於獨自沉思的行為中。
他需要透過更多的觀察及溝通來探證自己的問題,他渴望著對於自身與世界有著更多的認識。
而在他知道的所有生物裡面──人類,是最為合適的合作對象。
他們不僅建構出了一套自己也能理解的語言,甚至擁有文字這一用以傳播知識的利器。
只要能夠學習他們的文字,得知越多他者的所思所想,在構築自己對於自身與世界的認識上勢必會有極大的幫助。
而十分幸運的是,通過與冒險者們的「交流」,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上也有可以用來合作的籌碼──蛇雞蛋。
蛇雞這種魔獸無論公母都有下蛋的能力,因此即便古斯作為一名公蛇雞,他也能提供人類所想要的蛇雞蛋。
──然而遺憾的是,這個尋求合作的過程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順利。
或許是因為同類殺出來的名聲實在是糟糕透頂,每每遇上他的人類不是在喊打喊殺,就是在慌忙逃竄。即便他一再想要表示自己沒有打算與人發生衝突的意思,不過實際行動起來卻總是令他備感挫敗的收效甚微。
就算自己能夠理解人類的語言,但是受限於發聲器官而無法開口,這種不對等的狀況對於彼此間的溝通造成了極大的阻礙。
從遼闊的平原一路流浪至這座蜘蛛盤踞的森林,歷經多次失敗的古斯靜坐著反省許久。正當他思考著是不是應該前往一個更加遙遠,至少不會受到自己同類的聲名影響的區域時,一股充滿親和感的奇怪氣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咕。」
這不是古斯發出的叫聲,而是空蕩蕩的腸胃提醒他該覓食在響動。
雖然有心想要尋找那股微妙親和感產生的源頭,不過現在是該想辦法填飽肚子的時候。而且他記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嚐過礦石的滋味,也是該食用它來進補一下身體了。
適時補充鐵質保養自己一身堅硬的羽尾,這也是他能在多次失敗的交流中依舊好好存活下來的秘訣。
──只是他沒想到這次的覓食行動卻引來一個死神跟在後頭。
「咕、咕、咕......」
總算是憑藉著跳脫對方的慣性思維甩掉了希艾妮絲的追獵,古斯氣喘吁吁地癱坐在樹蔭之下。
靈活矯捷的步伐、敏銳的判斷力,還有自己被鎖定時所感受到的那股巨大壓迫感,對方無疑是戰鬥方面的好手。好歹也有過不少跟人類的冒險者產生衝突的經歷,他還是能分辨出什麼層級的對象屬於自己完全不能招惹的存在。
繼續待在這裡唯有死路一條,得趁那個死神被誘導開的時候趕緊逃脫才行。
「咕。」
只是對於那股奇怪親和感的好奇卻在這時浮上心頭。
古斯向來不相信所謂的直覺,因為同類們遵從直覺的模樣早已在他的眼中倒映無數。
但是要是就這麼放棄的話──他總覺得有些可惜。
喜愛思考的蛇雞從未有過這種新鮮的感受,無論在他的同類身上,亦或者那些他尋求合作的人類身上。
親和感──在他的認知中,是他者與自身相近的證明。在這幾年來唯有感知到過這麼一次,古斯便明白這是一個極其罕有的「轉機」。
一個遇到一名自身的理解者,哪怕只是願意放下敵意與自己交談的生物的「機會」。
「咕!」
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古斯沉默著思考良久,最終決定在這個難得的可能性上,將自己的生命作為籌碼,賭上一把。
###
把剛到手的新鮮蛇雞蛋轉交給學徒少女讓她摸索,拾荒者先生與五尾黑羽蛇雞的交談持續進行著。
「咕、咕咕。」
「哦哦,我明白了,那小事情,放心吧,我們可是有一個厲害的教學小老師啊!」
「......」
只見不知道是被承諾了什麼,牠突然間伸長了脖子,眼中滿是熱切地看著自己。這讓法師小姐忍不住爬上一身惡寒,趕緊向自己身下的獸語者問道:
「喂,為什麼牠會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是跟牠說了什麼?」
「喔,沒啊,他只是說了他想要學習人類使用的文字,我就說妳可以把他教到會而已。」
「蛤?」
雷爾特一臉無辜地回應,然而聽到這話的克蘿莉亞卻是不由得瞠目結舌。
學習文字?什麼鬼東西?
重新梳理了一下雷爾特話中的意義,克蘿莉亞無比懷疑地對上了蛇雞的視線,試探著問道:
「我確認一下,你,蛇雞,想要學習文字?人類的,文字?這是你自身的意願?不是他隨便瞎掰的?」
「咕!」
五尾黑羽蛇雞聞言頓時鳴叫了一聲,表現出了一副十分感動的模樣。隨後似是覺得表現的力度不足以展現出自身的熱誠,緊接著牠還瘋狂地上下擺動了自己的頭部。
「......喔,只要你可以提供蛇雞蛋,那都好說吧。」
算了,反正她只想要品嘗美味的蛇雞料理而已,確保這一目的可以完成後其他怎樣都好。
比起探究蛇雞為什麼會想要學習人類的文字;拾荒者先生為什麼總能遇上這種舉止奇特的魔獸,法師小姐覺得還不如想想該怎麼滿足自己的味蕾,於是便放棄了繼續深入思考。
「看來溝通進行得十分順利的樣子。」
「哦,希雅!」
在克蘿莉亞的思緒開始飄到了昨晚看到的食譜時,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雷爾特回過頭,然後態度熱情地為她介紹道:
「那麼他就是我們新入隊的同伴,古斯,這是他的名字。」
「咕。」
「你好,請多多指教。」
有過先前與小水鼠們相識的經歷,面對這頭五尾黑羽蛇雞轉頭過來的率先示意,希雅妮絲這回並沒有感到不知所措,而是正常地點頭回應道。
然而現場卻有一人是首次見識到這副奇景。
即使已經看過這名青年調教魔獸演出一場精采戲劇的本事,木籬也仍舊感到難以置信地張開了嘴巴。眼前這頭以兇殘而著名的魔獸此刻竟能與他友好地並肩而立,清明的眼神中看不見一丁點攻擊的慾望。
之所以能夠達成這樣的結果,完全是因為青年本身具備特殊的能力嗎?
不,不是,這頭蛇雞的表現從一開始就不正常,哪怕是他也能觀察出來。
然而要是沒有青年在場,也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至少如果只有他在這裡的話,即便察覺到了這種異狀,木籬知道,自己最後仍然會選擇與這頭蛇雞殊死搏鬥。
「......這也許是,老夫的幸運。」
無人去注意老村長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的表情,雷爾特簡單地介紹完,頓時想起了什麼環視一圈,這才發現那一輛由小水鼠們駕駛的木頭房車這時還沒抵達現場,不禁困惑地呢喃道:
「奇怪,芽吶吶他們還沒來啊,難道是沒收到訊號嗎?」
「吱吱吱!」
正當他想跟克蘿莉亞要來那個木牌重新發訊時,吱三那熟悉的叫聲傳入耳中,拾荒者先生再度展露笑容,然後轉頭便看到那輛本應寬敞的房車此刻正滿載著不得了的「驚喜」。
「欸,你們帶回來了一窩蜘蛛卵?」
我有時候會思考,我是不是嗑太多了。